卢以清咬着牙, “我同你出去就是了……”
柳安抬起头,“夫人真的不嫌弃我?”
“自然不嫌弃。”卢以清回。
柳安双手握紧卢以清的手,“我就知道夫人是最心软的。”
卢以清瞧了他一眼, 今日柳安也算是对自己知无不言了,更是不能让他觉得有些话分明已经说了自己还是一副不理解的样子。
“早些用膳早些休息,让周禾将你的东西搬回来。”卢以清道。
稍远处的周禾见识到丞相今日的行径,不由得从心中佩服, 丞相果然已经不是当初的那般样子了。
王津站在更远些的地方,自从上次他和周禾赌约之后,周禾次次见了他都要剜上一眼, 王津心中更是不快,分明压了丞相能回去, 最后还是输了。
周禾得了柳安的吩咐,便昂着头往书房走去。
“王津,你陪着周禾一起。”就周禾那小身板, 柳安不觉得他自己能拿完。
周禾回头道:“丞相,属下自己能拿完。”
刚走了两步的王津站在那里,走也不是, 停也不是。
“那就让周禾自己去吧。”柳安道。
“哦。”王津收住脚步, 小心看向周禾的方向, 像个丧气的小狗低下了头。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人这是吵架了。
卢以清问:“王津这是怎么得罪周禾了?”
柳安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
让大雍人心惶惶等了多日的人终于回来了。
裴千承站在太和殿正中,都以为天子盛怒之际, 龙椅上的人始终抚着额。
许久后才摆了摆手,让裴千承站回自己的位置。
柳安心想, 怒气在心中藏久了,陛下这身子恐怕更受不住。
“右相这一程可有什么收获?”皇上问。
刚落定脚的裴千承又从人群中走出, 站在大殿中间,裴千承拱手一拜,“回陛下,臣未有所获。”
此言一出,数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遥遥一程,没有任何功不说,还召来了一个要求和亲的要求。
“那右相以为,和亲一事是否要应允?”皇上身子稍向前倾。
殿下人的目光也都落在裴千承身上,应了,那便是送出去自己未过门的孙媳,不应,恐怕带回来的人他交代不起。
柳安眼神格外好,就连裴千承额头的细汗都能瞧见。
“陛下,臣……臣不知。”说完后,裴千承整个人跪在了地上,头紧贴着地面。身子也在发颤。
柳安懂了,裴右相是不想同意和亲。
“右相啊,朕也不想。”皇上倒是说的直接,“只是有人能同他们讲和?”
殿下死寂一般的安静又压了上来。起先没人同意大雍同周围讲和,只是无论谁去都是打不起了。忽然又出了这成事,他们知道,再去讲和对方的要求只会更多。
“既如此。”皇上的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柳安的声音更高一成。
正紧绷的人们余光悄悄落在柳安身上,无一不是好奇。柳安是最不该站出来的那个,交和的事虽说是郑干瑜提出,但柳安从始至终都在支持。如今只要点头公主嫁过去,这件事便成了。柳安没理由再格外生枝。
皇上的目光也落在了柳安身上,柳安抬着头,瞧见皇上上扬的嘴角,皇上应该是在想为何自己又要帮裴右相一把。
“爱卿说说。”皇上道。
“臣愿去讲和。”柳安一字一句道。
“这这这……”王泽一个没收住,直接说了出来。
皇上又笑着问:“王尚书觉得不妥?”
王泽拱手,“臣不敢。”
郑干瑜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陛下,臣愿同柳相一起去。”
“不可。”柳安直接拒了,怕众人误会,只听柳安又道:“臣去讲和,必不会让大雍的公主去和亲,但若是再带上御史大夫,岂不是太给他们面子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凭着柳相能将人噎的说不出话的能力,讲和或许有望。
皇上的嘴角始终没下去过,“这件事,就看爱卿的了。”
压在人们心头的事终于有了些眉目,所有的事都一样,只要有人接了下来,此后成败便于他人无关。
散朝后,柳安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周围的人,款着步子从太和殿走了出去。
转身间,无数年迈老者瞧着年轻的身姿皆有些自惭形秽。这件事又落在了年轻的柳相身上。
往外走的路上,王泽百般不解,走去道郑干瑜身边问,“岳丈,柳相为何要帮右相?”
“你也觉得他是在帮右相?”郑干瑜反问。
“朝中能和公主有干系的也就是右相一家了。”王泽道。
郑干瑜点了点头,“回许是和七皇子有关吧。”他并未很肯定的说出口。
而王泽却是恍然大悟一般。七皇子的生母是右相一脉的人,而柳相又是要扶七皇子,这样一来倒也想得通。
瞧着自家贤婿了悟的样子郑干瑜却并没不高兴,这是他的一个猜测,但柳安这人说是扶持七皇子,来往也不算多。一个公主而已,就算是和亲去了,也不妨碍柳安和七皇子的关系,毕竟是七皇子想要攀上柳安。
想到最后郑干瑜也没想到究竟是因为什么。
……
真的应下来这件事后,柳安心中多了一块石头。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柳安心情沉重,本想回府上,又想到夫人还没哄好,最后还是转身去了酒肆。
他极少有买醉的心思,卢相说人唯有清醒的时候才能更好的解决麻烦事。可他觉得有些累了,若是不用解决便好了。
一杯温酒下肚,柳安就有些昏沉。
王津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见着丞相喝了一坛又一坛。
直到人醉倒在案上,迷迷糊糊举起手,“去、让夫人来接我。”
“丞相,马车就在外面,属下背您回去。”王津道。
柳安一把将他推开,“我要夫人来接我。”
柳安的声音有些大,周围的人的目光纷纷投来,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竟然柳相。人们陆陆续续从酒肆走出,店家和小二不知在私语什么,也没人向前。
王津不敢从这里离开,生怕一转身丞相便出了岔子。
“我要夫人来接我。”柳安嘟囔了一句,人爬在桌子上,闭着眼。
王津上前想要直接背起柳安,谁知柳安紧紧抱住桌案,令王津实在没有办法。
就在王津有些着急的时候,余光瞧见了一个消瘦男子的身影。
周禾笑着摇了摇头,“王津啊王津,你还是不行。”
今日的王津哑口无言,他正准备让周禾去唤夫人,又瞧见了夫人的身影。王津有些意外。
卢以清跳了一上午的心在看见大醉的柳安那一刻安了下来。
她站在门前遥遥望着,想到昨夜柳安在榻上翻来覆去,今晨瞧着面色也不大好。她问了柳安是不是有什么事,柳安却说没有。
不知为何,她就是心慌。即便是周禾看着不让她出来,卢以清还是说服了周禾。
周禾转过身看向夫人,确实奇怪夫人为何能猜的这样准。
“丞相,夫人来您了。”周禾凑到柳安的耳畔道。
迷迷糊糊,柳安从案上抬起头,瞧见门口处逆光而站的人,努力整了睁眼。身影是像的。
卢以清看着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又一下栽在了案上。
卢以清叹气摇了摇头,“扛回去吧。”
……
上次进来小厨房还是许久前的事,如今算去,快有一年了。
看着念念手中的羹汤,卢以清问:“真的能醒酒吗?”
“能的。”秀芝回,“夫人不必如此担心,即便是醉了,睡一觉也很快就醒了。”
“我怕他醒了头昏。”卢以清还是有些担忧。
秀芝道:“这个夫人更能放心了,这醒酒汤防的就是头昏。”
卢以清叹声气,带着两人回到了卧房。
她让周禾和王津将柳安扶起来,一点点将醒酒汤喂下后,又让所有人都出去了。
“夫人,要不要奴在这里守着点?”秀芝问。她怕丞相若是吐了,夫人一个人应付不来。
卢以清淡淡勾着嘴角摇头,“不用了,我在这里就好。”
“那夫人有事唤奴婢。”秀芝道。
“嗯,外面还像往常一样留人就好,不必多了。”卢以清道。
秀芝应声,从房中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卢以清的心才算是真正放了下来。她的手搭在柳安身上,心中从未有过的安宁。
“究竟是有什么难过的事要去饮酒呢?”卢以清知道柳安回答不了她,还是轻声说:“娶了我,不是一件让夫君开心的事吧。”
从未有过的失落感爬上心头,卢以清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于柳安而言是一个错误。若是那一年没有了她,柳安在长安顺风顺水,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
无论是他娶了谁做夫人,对方都不会与他的选择相悖。
卢以清深呼一口气,心口颤着疼。
与其说让他在整个朝中周旋时还要想着自己,不如一刀断个干净。各走各的路。
脑子里忽然出现的想法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手轻轻拂过柳安的脸,下巴上的胡须有些扎手,往常她肯定要说‘太扎人了,不能亲我。’。
就在柳安睡沉之时,她直起身子在他面上落下一吻。淡淡的,如昏黄的光一般轻柔。
这一刻,卢以清似乎明白了什么是爱。她会心一笑,只可惜爱上了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
“夫君,你究竟是因为姐姐还是因为父亲,才对我这样好呢?”卢以清又问。
榻上的人还是没有动静,她心里清楚,柳安能这般待自己,只有这两层的关系。
“夫人~”柳安的手迷迷糊糊落过来。
卢以清双手握住,“我在。”
“抱~”又一个字从柳安口中吐出。
她笑了笑,怎么喝醉了像个孩子一样。
卢以清脱去鞋子,蹑手蹑脚走到床榻里面,柳安侧着的身子还朝着外面。
她将人往里掰,柳安不满的哼唧了一声。
“抱。”卢以清道。
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意识,柳安听了这话老实了许多,任由卢以清将他的身子掰过来。
她钻进人了怀里,任由柳安蹭了又蹭。
他们抱着睡了许多夜晚,这是一个夜里,卢以清真的用心感受柳安。那个瘦小的少年,还是长成了这般能顶起一片天地的模样。
可她竟觉得柳安不该被任何事所羁绊。
就像柳安常对她说的那样,应该依照自己想要的样子活一辈子,柳安也应该如此。
卢氏一族,不该再拖柳安下水了。
……
酒还是让人睡得沉,周禾在外面已经唤了三四声,柳安还是没有醒。
还是卢以清将他从榻上拽了起来,“该出门了。”
“早。”柳安一翻身还想睡去。
“今日是不是有什么事?”卢以清问。平日里就算是大朝会也没有这样早的。
柳安忽然一个机灵从榻上坐了起来,着急忙慌找着自己的衣服。
“今日……今日有使者要来。”柳安的脑子似乎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卢以清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也是直接跳了下去给他找衣服。
柳安穿好了鞋子觉得有些不对。
卢以清站在一旁看着他四处打转,“怎么奇奇怪怪的?夫人,我怎么觉得奇奇怪怪的?”
摸不着头脑的柳安瞧见卢以清那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的双眸。
“哈哈哈哈。”卢以清忽然大笑,“你靴子都穿好了,为何不穿裤子?”
柳安这才反应过来哪里奇怪——没穿裤子,不过他来不及和夫人一起笑,好在是在出门前发现哪里奇怪。
他又开始四处转悠。
卢以清笑的合不拢嘴,“你又怎么了?”
“裤子呢?”柳安问。
卢以清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柳安顺着看去,原来在自己手上。
“快穿上出门。”卢以清道。她扶着额头,心想究竟是什么外域的人能让他如此着急。
……
同样着急的还有宫门外的众人,虽说宫门尚未打开,但几乎所有人都到了,除了丞相。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去想丞相怕不是不敢来了。
眼瞧着外域的使者都要到了,死活不见柳安的马车。
‘轰~’的一声,宫门开了。
“驾!”马车的声音让众人回过头,黑夜里,无数双眼睛望去,直到眼神最好的一个人道:“是丞相!”
众人似乎在一瞬间松了口气。
是他们以前丝毫不想瞧见的丞相,是从来不将权贵放在目中的丞相,也是一次次在朝中打破僵局的丞相。
十年间的日夜,极少有人觉得柳安这个丞相配得上他所拥有的东西,而今日,就连崔远都停下了脚步。
崔远站在人群中,昂着头看着那个方向。他欣赏这个对手,这个或许是卢征亲手给自己培养的对手。
马车停了下来,柳安慌忙打开帘子,正准备下去,迎上众人的目光。
他弓着身子停在了马车上,这……这是怎么了?或许是天太暗了,周围一盏盏的灯照着人们,也是柳安第一次觉得这些身影不再年轻了。
不知是谁,先朝着柳安拱手一拜,“丞相。”一句话,打破周围的宁静。
随之,众人皆是拱手一拜,“丞相。”
柳安从未觉得自己身兼何等重任,唯有同外域打交道时,大雍似乎才是最齐心之时。他深知今日顶着的是大雍所有的颜面。
他从马车上下来,平复着心情。
一直等他走到人们面前,仍旧没有一个人直起身子。
柳安笑了笑,“怎么了这是?若是迟了陛下闹了,诸位头顶的乌纱帽可就没了。”
“诸位苟且多年,可不要在今日不能返乡养老。”柳安故意戏谑道。
“你!”郑干瑜先抬起了头,一甩衣袖。对上柳安是笑脸。
众人紧接着都站直了身子,柳安一眼扫去,大雍的臣子都是能直起身子说硬话的,只是陛下聪明的很,第一个除掉的人就是登基前最亲信的人,一个个人头落地,也就没人敢硬气了。
柳安甩着袖子大步往前。
身后的众人摇头叹气,怎么就有了这么不知规矩的丞相!
王泽会心一笑,丞相这时候还能装的这样好。他正笑着,身上一阵发冷,只见岳丈目似冷剑。王泽瞬时收回了笑容。
人群走到殿上,天也亮了起来。
柳安大略看了看,今日不仅臣子到了,就连皇子们竟然也都到了。他本是想要悄悄太子,不曾想却看见了太子身侧的郑淮之。
哦?莫非郑时言是觉得太子能登基,才让郑淮之去太子身侧的?
想到此处柳安有些不适,太子必定是要登基的,到时候郑淮之岂不是要捡一个便宜?过几日闲了,还是要寻个借口把郑淮之从太子身侧踹开。
“皇上驾到。”孙恩德尖锐的声音响起,众卿家起身,拱手一拜。
缓步登上龙椅的皇上没有如往时一般让众卿平身,他站在高处,用心看了每个臣子的身影,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龙椅坐了几十载,几十载没睡过一个好觉。
可大雍还是在他手上要同外域求和。
皇上是视线有些迷糊,泪水在眼眶打转,最后深吸一口气。
“众爱卿,平身!”铿锵有力的声音,不知多久没响起过了。
“宣,使节觐见!”
一道道声音从殿内传到外面,等着使节踏上漫长的台阶,一步步朝着他们走来。
虽不知使节走到何处,但每一步都踩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安静的大殿中,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阵阵鼓声。
柳安也不例外,他甚至更紧张。要冲到嗓子眼的心口,让他不停咽着口水。
来着究竟会是谁?又是何种装扮?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威胁?
这一切都让柳安面色发白。
许久后,脚步声从众人的脑海,传入众人耳中。大雍的臣子骄傲的挺直身子,却没有一个目光回过头去。
立朝数百年,不曾想还有一日能同外域有干系。
龙椅上的人如一头雄狮,目光炯炯看向来人。
而殿下那个身着兽衣的男子丝毫没有避躲这目光,他身形粗狂,胡须几乎要布满整张脸,而只看眉眼却又觉得此人若是穿上中原人士的衣裳,或许也是个士子模样。
他一手搭在肩上,颔首行礼,“拜见陛下。”
“使节平身。”
“赐座。”
短短两声后,朝臣们才缓缓将目光落在这个使节身上。
使节似乎很懂大雍的朝臣,也是昂着头一副不服输的样子。甚至嘴角处勾着一抹轻笑,令众人瞧见心中不适。
他快速扫过朝中所有人,直到目光落在最前侧那男子的身上。
能坐在那里的想必就是大雍的丞相了,不过……单是从背影看去这个丞相有些年轻。
他知晓中原王朝朝廷是何等模样,即便那是个年轻的身影,他也清楚,那绝对是这个朝堂中最拿得出手的人。
天子的位置是继承来的,而政事堂丞相不同,那个位置是自己一步步走上去的。
他饶有兴致的将目光落在那年轻人的身上,四周其他臣子也随着他的目光落在他们丞相身上。
他开始猜想那个丞相究竟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想如何打发走难缠的自己?若是这样,那丞相可就想多了。除了昭和公主,他可是谁都不要。
不过,他曾听何伦说过,政事堂丞相未必是一朝中最能言的,若论口舌,必定是御史大夫这种言官。
即便没有回头,柳安也知道众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因为陛下的目光也落了过来。他深呼一口气,睁开了微闭的眼。朝着陛下颔首一笑。
侧过身子,往外走了两步。
柳安刚一侧过身子,使节忽然睁大了眼,年轻的丞相并未看他一眼,而那个侧颜却让他觉得很是熟悉。不过,一定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那个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可能出现在大雍的朝堂。
在无数双目光下,柳安转过了身子,面朝使节。
四目相对,使节浑身麻木,他的眼睛又睁大了些,张着嘴没有任何声音。
“政事堂丞相柳安有礼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这不是一朝丞相该向一个使节的礼节。
一直挺着身子的使节心口一沉,将身子压了下去。他整个人往后了些,面前的人……面前的人是怕自己认不出他吗?
风吹在雪地里,那一日他的双耳通红,一个少年从白马上下来,拱手一拜。
他整个人耳朵轰鸣,只记得那白马少年郎道:“……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