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些事, 若是陛下要追究起来,恐怕我没有任何办法。”柳安如是道。
这话听的肖洛心口一紧,竟然还有丞相觉得有些为难的事!
“若是……若是周旋不过来呢?”毕竟这调兵的事, 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妥的。
柳安轻笑,“听天由命。”倒也不只是听天由命,需要苏尉的亲信,仅是因为若是现在阿竹的存在被陛下知道了, 时机不对。可他已经和阿竹走了险棋,就算现在后悔也没有任何余地。
……
一场暴雨后,长安城仅凉快了一日, 便以飞快的速度步入了炎炎夏日。
一面是柳安确实开始让周禾不再引着夫人出去,另一面是天气燥热, 卢以清不愿出门。只要是出门采买的侍从,卢以清挨个都问过,长安街上的人都是买了东西便匆匆往回赶。
卢以清也好生看了几日, 这些出去采买的侍从也是一个比一个黑了起来。
她也并不急着去见将军夫人,陛下还在宫中活得好好的,如今着急也没什么用。
倒是柳安, 这个时节忙得不行, 卢以清看着都有些心疼, 不过最后也只是说,“夫君可别晒黑了。”
柳安蹙眉看她,“从前我可不白。”
是了, 从前柳安习武,算是瞧着就很健硕的人, 如今不同了,像个文弱书生。黑脸书生?卢以清想到了那个模样, 摇了摇头,书生的话,还是白脸的好。
柳安自然顾不上同夫人说这些事,着急忙慌的出了门。
卢以清摇了摇头,“又是有什么大事?”
日头晒得人能看见空中一阵阵滚着的热气。若是站上在街上一刻,便能大汗淋漓,一条街走不到头,便口渴难耐。
长安城这闷热的气总让人期待着一场大雨,可等了又等,还是一样的热。
……
礼部尚书的府上忙得很,王泽想要一个凉快的池子,可往年他不喜欢那些东西便没有让人去弄过。
这两天忽然来了兴致,亲自带着侍从们在后院从挖土开始。
说是亲自,王泽自然不会下手,只不过他站在一侧让两个婢子给扇着扇子,指挥着众人罢了。
郑芮快步走来,尚未走到王泽面前便开口道:“我看你是非要热死三两个人才肯罢休!”
“夫人~”一身汗的王泽晃悠着身子朝郑芮走去。
“你看这天,是要热死个人。”说着,王泽便转过身去,让郑芮看自己已经湿透了的后背。
“你热旁人就不热?王泽你能不能做个人,就算是晚上在挖能怎么样?”郑芮双手叠在一起,认真道。
王泽也是委屈,“晚上的话,又要等上许久。挖了又不是我自己凉快,大家都好一起凉快。”
“长安这能死人的天气,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个热鬼。”王泽的抱怨声倒是能让人认同的。
今年的长安也好,乃至整个大雍处处都是热的。就连达官贵人们都耐不住的酷热,更别说百姓了。
郑芮叹了声气,“都快别挖了,就算是弄来了水又如何,还不是很快便没有了。”
夫人都这么说了,王泽也不敢再硬着来,招了招手让大家都散了。
“夫人,柳相来了。”侍从匆匆而来道。
王泽闻声,“还不快把人接进来,要热着柳相可如何是好!”
“我还能等他让我进来我再进?”王泽循声看去,柳安已经走了过来。柳安穿的很是单薄,即便是走在烈日下也没有急着步子,带起的风吹着衣摆,瞧着他像是不热一样。
王泽嘿嘿笑了,“柳相,可真是蓬荜生辉!”
“少说这些没用的,和我出去一趟。”柳安直接表明来意。
王泽扯了扯嘴角,他心中自然是不愿的,这么热的天出去了和送死一样。可……可柳相若是真要他出去哪有不去的道理,更何况柳相想要见自己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如今人都亲自到府上了。
“不想去?”柳安见王泽有些犹豫,便问。
“哪里的话,柳相要我去,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王泽也是在所不辞!”王泽忙笑着说。
现在说出来不想去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柳安叹了声气,“上刀山下火海,如今的长安可不就像是个火海。”
郑芮道:“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柳安摇了摇头,“上天要难为大雍了。”
……
马车走在大道上,无人的路上自然谈不上拥挤,可马车却不能疾驰。就连前面的马匹都殃殃要死的样子。
“丞相这是准备去哪里?”方才柳安直接拽着他出来,甚至没说清要去哪里。
“见你岳丈。”柳安道。
“岳……岳丈!”王泽的双眼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他哭丧着脸道:“柳相、流相我可是去不得的!放过我吧!”
柳安见他这幅样子就想笑。
“你一个礼部尚书怕一个御史大夫?”柳安有些不可置信,若说是怕御史大夫弹劾他也就算了,郑干瑜可绝不会弹劾自己的亲女婿的。
王泽叹声气,“柳相您是不知道,次次见面岳丈都要训说一番才行。”
“你又没什么错,有何可训说的?”
“我还没错?”听到这话,王泽像是寻到了知音,“也就柳相心善,觉得我没做过什么错事!”
“柳相您也知道我岳丈是个直性子,又什么都敢说。岳丈便觉得我总是躲避的形式是不对的,若是有人同我意见不一,我就必须站上去表明自己为何秉持这个态度,决不能后退。若是陛下有不适的决策,作为臣子,我也必须站上去告诉陛下,不应如此。哎呦呦,柳相您说说,岳丈是御史大夫,还是陛下的辅政大臣,陛下自然是要给积分薄面。您瞧瞧我这脸能有什么薄面?说是个礼部尚书,却是六部中最不上进的那个,文官讲不过,武将打不过。哎,岳丈是次次见我,次次要训斥。”王泽说完重重叹了声气。
柳安笑着摇头,“御史大夫对你期望甚高啊。”
从始至终柳安都觉得王泽是六部中最适合为官的,亦或是说,六部气的其他尚书都可呗替代,唯有王泽不可。他为人圆滑,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时常在朝堂上帮一把那些嘴笨差点惹怒圣威之人。
在朝为官的自然没有废物,然人与人的能力需要互补。
“放心,有我跟着去,御史大夫今日不会训诫你。”柳安道。
王泽满头大汗,也不知是这天气热的,还是吓的。
马车停在府门前,王泽一下去,里面的柳安便听到了有人喊‘姑爷来啦!’
都以为里面的人是郑芮的时候,柳安下去了。所有人几乎是在一瞬间收回了眼神,赶快低下头去行礼。
王泽本觉得不同通传,直接进去就好,可柳安却说,还是通传的好。
侍从匆匆进去,王泽有些不可思议看着丞相,怎么今日如此懂尊卑了?
里面的人说让进了,柳安这才款步向前。
换了往常,御史大夫的府上一定是鸟语花香之景,如今,能看见的花都蔫儿着,想来能有水浇上去也是不错的。
柳安尚未到门前,便见满头白发的郑干瑜从房中出来。他似乎从来没有变老一样,还是一样硬挺的身子,细细长长,走起路来还能带起风。
“御史大夫。”柳安拱手一拜。
郑干瑜见此有些意外,赶忙上前扶住,“柳相这是做什么,该是老朽给丞相行礼。”
柳安同样拖着郑干瑜的双手,“御史大夫严重了,自然是晚辈有礼在先。”
郑干瑜表面上同柳安客气着,心中却嘀咕着,柳安可不是一个懂得礼仪尊卑的人,朝中那些比自己年岁还大的言官,哪个不是被他说的找不到东南西北,一辈子的脸面都折损在了这年轻的丞相身上。
柳安的以礼相待是有代价的。
“不知柳相来此是有何事?”郑干瑜问。
柳安笑了,“天气这般热,御史大夫都不让晚辈进去喝口水?”
“哈哈哈哈。”郑干瑜抬手道:“柳相请。”
柳安前脚刚过去,后脚郑干瑜就看了眼自己的好女婿,“柳相今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王泽小声道:“岳丈,小婿不知啊。”
“哼。”郑干瑜立刻冷了脸,甩袖进去。
房中被遣散的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柳安手指轻叩着案,王泽身上闷出的汗随着轻叩声,一滴滴从下巴处落下。直到柳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王泽也一把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汗水。
“今日,晚辈确实有一件事要求御史大夫。”柳安道。
“柳相但说无妨。”郑干瑜道。他让柳安开口,却并未说自己会帮忙。
柳安没有再同他打哑谜,直接道:“想必御史大夫早就知道了边境近来的事,若是一直打下去对大雍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丞相这是什么意思?”听到这里郑干瑜有些生气,身为大雍政事堂的丞相,竟然要在战场此等事上生出退怯的心思!
就连一旁的王泽听到丞相的话也有些意外,他能理解现在不太好直接面对边境的冲突,只是……退缩的想法竟然是从丞相口中提出的。
柳安忙道:“御史大夫可能是误会了,我并不是想要让步。我知道自从大雍立朝开始,有关疆域之事,从来都是只攻不退,但今时不同往日。”说着,柳安站了起来,拱手一拜,“还请御史大夫看看大雍的百姓,看看那些妇孺,战场上的士兵年纪越来越小,如此下去,大雍真的承受的住吗?如此下去,百姓还如何存活?”
“蝗灾泛滥,黄河成灾。今年更是,大旱天一连就是数月,百姓尸骨遍野。”柳安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故意往严重了说的。
本想谴责柳安的郑干瑜心中也是一紧,大雍确实是打不起了,但若是在他们几人手中……哎!
“那丞相是如何想的?丞相可曾想过,我大雍若是先低头同那些蛮人交好,岂不是丢了大朝的颜面!且大雍数百年,难道真的要在你我的手中背负如此大辱?”郑干瑜眉头深蹙,握拳的手一下下砸在案上。案上的茶杯也跟着颤抖,水溢在案上。很快便不见了。
“究竟是颜面重要还是百姓重要?”柳安抬头看向郑干瑜,四目相对,柳安坚定道:“若是大雍需要一个承担的罪人,柳安甘愿做这个罪人。”
“丞相你!”郑干瑜叹了生气。他闭上眼,心中惶惶。
眨眼已经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了,难道要在告老还乡之际……想着想着郑干瑜又摇了摇头,“也罢,丞相年轻,这等污名不能跟丞相一辈子,让老朽去吧。”
“柳安同您一起去!”柳安知道,这件事落下来是个污名。
几百年来大雍都没有要屈弱于旁人之势,而这一次竟然真的要同那些人服软了!
郑干瑜起身摇了摇头,“丞相不能去,这件事做好了还行,若是做不好,便能羁绊丞相日后所有的路。老朽不同,老朽就当是告老还乡前,为大雍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柳安深深一躬,“多谢御史大夫。”
“哈哈哈哈,丞相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丞相。”郑干瑜嘴角微扬,“说到底,当初先皇将陛下同这大雍托付到老朽几人身上,老朽做这些是应当的。”
“自然,丞相做这些更是应当的。”郑干瑜又道。
“御史大夫说的是。”柳安回。
郑干瑜看着自己那个冒着汗的贤婿,“平日里跟在丞相身侧多学着些。”
一听岳丈在提自己,王泽马上道:“小婿记下了。”
王泽瞧瞧抬眼,见柳安和岳丈站在一条线上,而丞相,似乎又在更远的线上。
“这件事,丞相觉得让谁去做何时?”既然要交好必然要派遣使者,谁去还是个问题。
柳安道:“这件事不适合在朝堂上政论,还请御史大夫务必让陛下直接决策。至于让什么样的人去,柳安以为选一名新贵最为合适!只要是年纪稍大的人,想让他们同意这事都有些难,更何况屈尊去讲和。且新贵在日后定然能撑起大雍的一片天,外域见到也不会觉得大雍对他们轻视。新贵最能彰显诚意。”
“新贵真的愿意去吗?”郑干瑜想,老一些不愿,难道新人就愿意。
“他们会有人愿意的,这件事若是陛下金口应允。想要加官进爵的多了去了,至于名声好不好,只要这件事这的成了,名声也不会差。百姓实打实过上了安稳些的日子!”柳安又道。
郑干瑜有些不可思议看着柳安,“看来丞相来找老夫之前,将这些都想好了。”
“那是必然,柳安自然不能辜负了御史大夫的一片心意。”
“哦?你之前是怎么算到我会同意?”
柳安微扬嘴角,“因为这件事,为的是大雍的百姓。”但又不止是为了百姓,还有新皇登基时的安稳。但后者是柳安不会告诉郑干瑜的,郑干瑜陪同陛下二十余载,与陛下的情谊非同一般。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算新皇之事,恐怕郑干瑜会拿着棍子将自己赶出去。
郑干瑜点了点头,“为了大雍的百姓,就是为了陛下。”
……
因为这一句话,郑干瑜在另一个热日高照的日子里进了宫。
同样闷热的御书房内只有君臣二人。
郑干瑜苦口婆心说了一通,上面的人垂目,揉了揉眉心。
良久才说了句,“爱卿,朕是不是要将大雍葬送了?”
“陛下为大雍操碎了心思,怎能如此觉得?陛下已经尽力了。”郑干瑜道。
又过了许久,皇上点了点头。郑干瑜知道这件事成了。
……
大雍在同外域交好。朝堂自是一片纷争。
一句句话传入皇上耳中,很快又出去。他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一般。
这件事最终还是进行了,陛下迷迷糊糊中知道是柳安指派的人去做了这件事,便也没有再问。
后来的几日里,皇上没有再召见过任何人,只有孙恩德陪在身侧。
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宫中的太医们。
陛下命了,在整个大雍被太阳晒蔫儿的时候病了。
太医说陛下是热的,只要这天气过去就好了。这话刚说完两日,陛下便咳出了血。
皇后也来了,皇后瞧着也很疲惫,陛下问她是不是身子不适,皇后支支吾吾,只说是忧心陛下。
皇上让她不必担忧,太医都说陛下会好的。
一整个夏日,所有臣子都有些紧张。尤其是三皇子、七皇子和太子的人,就连这闷热的天气都没能阻挡他们的动作。
陛下或许哪一日就醒不来了,彼时总有新帝要登基。
唯有皇后不担心陛下,她明日从陛下处出来后都要去一趟未央宫。
……
“皇后娘娘。”小宫女欠身行礼。
皇后尚未进门闻见了一股子腥味儿,夏日里,这股味道更加浓烈。
“又咯血了?”皇后问。
宫女道:“今日格外多。”
皇后叹了声气,嘴角强扯出一个弧度走了进去。
“今日可有好好用膳?”皇后问。
面色苍白的程裳抬起头,笑了笑,即便都病的下不来榻了,这一笑还是给人百媚生之感。
皇后鼻尖一酸,忍住了泪水,笑着说:“今日心情不错?还能笑。”
“是啊,心情自然是好的,终于要离开了。”程裳有气无力道。
“说什么呢!”皇后不喜欢听她说这话。
“陛下呢?”程裳问。
皇后走到榻边,一旁满是血的帕子映入眼帘,程裳想要丢掉帕子,却没有任何力气。皇后知道她要强,捡起帕子直接丢给了宫女。
皇后坐在榻上,让程裳枕着自己的腿。
“我喂你吃药。”皇后道。
程裳不肯,“我要公主喂我。”
皇后道:“公主今日不在。”
“陛下怎么样了?”程裳又问到了原来的话。
“也不好。”
“哦,看来我要走快点了,免得和他走一路上。”程裳笑着说。
“又乱说!”皇后听不得这话,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要亡了大雍,怎么一个夏日就成了这样?
“热,整日都很热。”程裳说。
皇后道:“快凉快了,钦天监的人说,也就是等个三五日了。”
程裳扬起嘴角,她努力伸手去够皇后的脸,颤抖的还是落回了榻上。皇后双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程裳的泪从眼角滑落,“我知道陛下要同外域交好了,你看上了哪家的公子?我最后给公主求个旨意。”
“着急什么,公主还要你看着出嫁。”
“我等不到了。”程裳又说:“我知道前朝有去和亲的,如今陛下正向同他们交好,公主又正当年纪,可不是说拦就能拦住的,我瞧着右相家的嫡长孙就不错,你觉得呢?”
“嗯,右相一家子人都好,去了也安稳。”皇后知道,这或许是程裳最后的心愿了。
“你从前说我想要的多,可我如今什么都不想要了。”程裳的泪一行行滑过,“见到丞相夫人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究竟有几分像她。”
皇后知道程裳在说先皇后,可她从不知道程裳是知道自己像先皇后的。
“她一定很好,可我也不想做她,我也做不到。”
“你就是淑贵妃,不是任何人。”皇后轻抚她的发丝,一根白发都还没有,本是正当年纪的人儿啊。
……
大热天一直持续到中元节前夕。
中元节前一日的下午,空中的云似乎在拼命的往下压。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
未央宫一声哀嚎,成了这宫中最响亮的声音。
程裳死了,死在了中元节前夕。悄无声息的,像是冬日里落下的雪一样。
她是在听见外面落下大雨时咽的气,最后一句话是,‘天凉了……天亮了。’
她走得很安详,嘴角挂着笑。
未央宫的人哭了几声就不敢哭了,生怕被陛下听见伤心。
可皇后娘娘却说,哭,都哭的大声些!
皇后娘娘将淑贵妃的绝笔交给了陛下,上面只写对公主婚事的期许。
陛下看完后没有任何表情,只说:“按贵妃说的办。”
皇上没去看贵妃一眼,却见了太子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