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被埋在雪中的时候, 周予知做了一个很短暂又很漫长的梦,他记不起梦的开端,却能记得梦的结尾。
暖阁馥郁,他坐在摇篮边, 手指绕着竹条, 动作笨拙但又仔细, 清亮的眼眸看着摇篮里的孩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你娘亲好久没来看咱爷俩了,不会又有了野男人勾得她什么都忘了,上次她来看你时你应该多哭哭的,不应该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这下好了, 你娘都不来看我了。”
他将编好的花冠仔细端详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第一次编不太好看就给你吧,我得重新编个更好看的留给你娘亲。”
周予知话音刚落, 蓦然站了起来,灼灼的目光落向门口的倩影, 笑容灿然:“姐姐, 你来看我和小璟了。”
牧晏站在门前,神情默然,视线扫过周予知还有摇篮里的孩子,将掌心的毒药握得更紧了些。
周予知献宝似的将花冠递给她看,亲昵地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摇篮边:“我刚刚才做好的,但我第一次做不是很好看就先给小璟, 我现在再做一个。”
牧晏接过花冠,将其戴到了女儿头上, 小璟梳着两个可爱的小揪揪,坐在摇篮里甜甜地冲她笑,咿咿呀呀地喊“娘亲。”
“牧璟是不是快两岁了。”牧晏垂眸看着女儿,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啊,小璟再过两个月就是两岁的大孩子了。”周予知捏了捏小璟的鼻尖,逗得小璟咯咯地笑了起来。
牧晏若有所思道:“小璟好像很喜欢你。”
周予知满脸骄傲地哼了哼:“那当然,小璟可是我一手奶大的,从小生病发烧都是我在陪着,哪像你这个当娘的。女儿生病都不来看。”
牧晏目光微软,伸手抚摸了一下小璟的发顶,眼神缥缈:“要不把小璟送回宋府吧,毕竟……”
周予知打断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凶巴巴地挡在了小璟的身前:“不行,你把小璟送走还不如要了我的命,你不和我在一起也就算了,不能连我女儿都要夺走。”
牧晏叹了一口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先走了。”
周予知想多留她一会,可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跟着心痛,难以再说出让她留下的话。
若不是因为小璟。
她只怕看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小璟五岁的时候就被接进了宫中。
作为王朝唯一的继承人,年幼的小璟需要早早跟着沈照寒上朝学习处理国事,平时还需跟着宋成玉学习课业,周予知只有在小璟跟着谢端练武的时候才能找借口见上一面。
这些年牧晏常常不在京中,她学会了信佛,跟着云游的大师一走就是一年,周予知更难见到她。
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在小璟的十岁生日宴上,她月白的衣袍裹着瘦弱的身躯,风一吹好像就会飞走。
当天晚上他堵住了她,将她死死抱着,压在假山上,要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她呼吸平稳下来,他眼中含泪,咬牙切齿地问她:“是不是老子死了,你就能回家了。”
牧晏茫然地点了点头,呼吸还是乱的:“可能是吧。”
他恶狠狠咬住她的唇:“那我就去死好了。”
时间像是一条蜿蜒曲折复而汇聚的河流,透过漫长的时光周予知看到了茫茫的大雪,雪中牧晏蹲在他跟前,面容尚且年轻,语气尚且恶毒:“周予知,你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死了吧。”
周予知忍不住又咧嘴一笑,没想到“哇”得吐出一口黑血,让牧晏嫌弃得拧紧眉头,她退离他一步:“我去找那个贱人要解药,你呆在这别动。”
周予知又拽住她:“姐姐,带我回家吧,我真的好痛啊。”
牧晏有些烦躁起来,忍不住问:“那你要是死在路上怎么办?再说了我该怎么带你回去啊。”
周予知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明明马儿就在旁边,可牧晏却全然没有看到,他不期然触碰到她无神的双眼,心中骤然哀恸:“姐姐,你眼睛怎么了?”
周予知想起的记忆不多,更多的也只是和小璟相关……还有最后他服药自尽的惨状。
“姐姐你自己走吧,小知最后的归宿本来就该如此。”周予知伸手握住胸前的箭羽,五指并拢用力一拔,他闷哼一声,顿时血流如柱,目光却仍旧贪婪地凝着她。
他这几近自杀的行为,顿时让牧晏脑海里的系统冒出了无数红色感叹号。
系统:【警告!警告!警告!男主已有生命危险,任务即将失败!请宿主立刻救治男主!】
牧晏也注意不到他称呼的变化还有奇怪的话语,捂着脑袋埋怨:“周予知你又做什么了,你能不能安分点啊,你给我在这等着,你要是敢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牧晏几乎连滚带爬地爬上了台阶,索性祁韫还没离开而是捂着胸口坐在那里,在系统的指引下牧晏很准确地掐住了他的脖颈:“贱人,快把解药拿来,不然我杀了你。”
祁韫被掐得无法说话,无力仰着头看她,笑容恶意满满,嗓音沙哑艰难地说道:“自作自受罢了,若不是你勾引我,我也不会想杀了周予知,小娘子,本来我可是想帮你的。”
牧晏又用了一些力,整个人几乎骑在了祁韫身上,黝黑的眼眸布满了戾气:“你什么意思,所以你是宁愿死也不愿意给我解药了是吗?”
祁韫“嗯”了一声。
牧晏无端一股怒气浮上心头,系统的一声声警告撕扯着她的理智,她松开了他布满淤痕的脖颈,想也不想抬手就扇了他一个耳光,没有保留任何的力气,祁韫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他阴恻恻地看向她,潋滟的紫眸里惯常看戏的笑容消失殆尽,华丽的声线染上了怒火:“小娘子,你当我不会生气的么。”
牧晏只觉得天都快塌了,哪里还会去管他的情绪,她将他的如雪的长发重重一拽,祁韫来不及痛呼,就被她逼迫着仰起头。
她粗暴地掐着他的下颚,语气烦躁:“快把药给我,不然我要你好看。”
祁韫的心口还插着那根利箭,血已经干涸,但因为她粗暴的动作,伤口再度裂开,不断地流淌出鲜血,即便是如此,他依旧与她僵持着,不肯把解药交给她。
“小娘子,你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几个头,可能我心情变好一些就把药给你了。”
牧晏不跟他玩这套,她拽着他头发的力道重了些,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反应那么大,是不是早就想让我弄你,逼着我杀周予知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嫉妒他能和我在一起。”
她的话戳破了他潜藏在深处的隐秘,祁韫觉得有些难堪,却挣脱不开她的束缚:“我怎么嫉妒一个将死之人,喜欢上你这种女人是嫌活得不够长吗?”
“鬼知道呢,你自己清楚,把东西给我,你想要的我会给你的。”牧晏还在掐着他,两个人几乎面贴着面,她呼出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甜蜜的香味让祁韫有些眩晕,他几乎是没有意识地问她:“什么时候?”
牧晏勾唇莞尔一笑,笑容轻蔑:“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候。”
祁韫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苍白了些许,他浑身都很疼,最疼的莫过于心口,可还是缓缓将藏在腰带中的玉瓶递给了她。
“滚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牧晏接过玉瓶,全然不在乎他说的什么,避犹不及地松开了他,连忙又朝着周予知奔去,甚至差一点摔倒。
祁韫攥紧的拳头又松开,冷冷地瞥向身旁那条大黑蛇:“方才她又打我又掐我,你这个废物怎么不知道帮我,下次你要是再看到她,就给我一口咬死她。”
大黑蛇很无辜地缩了缩头。
明明那女人刚靠近主人时,它就有想一口咬过去,明明是主人警告地看了它一眼,它才不敢的啊……
只可惜大黑蛇不能说话,无法控诉自己的冤情。
……
牧晏将药取出来,就要塞到周予知的口中,哪成想就剩一口气的少年,头一别,躲开了药丸,语气不太好:“刚才抱着你的男人是谁,你杀我也是因为他是么?”
方才他做了一场梦浑浑噩噩的,醒来的时候都忘了与她生气。
牧晏最近发生的事情挺让她闹心的,结果好不容易要来解药周予知还不吃,气得她心梗。
她本就没什么耐心,掐着周予知的下巴强硬把药塞了进去。
“问这么多做什么,当男人的嘴这么碎做什么,做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牧晏阴郁的神情有些可怕,凶得周予知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更加委屈起来。
虽然梦中很多事情模糊不清,但他还是记得牧晏以前从未凶过他的,在他面前一直脾气很好很温柔。
“姐姐,你变了好多。”他失落地说道。
牧晏恶狠狠拧了他鼻子一下,弄得周予知好痛,她不耐烦说道:“周予知,我告诉你这就是真实的我,你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也得忍着,谁让你命不好摊上我这么一个烂人,今天我救了你,你命就是我的,下次再就这种不要命的行为,我绝对要你好看。”
周予知还纠结着方才的事情,以他自负的个性,生平头一次被人这么对待不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那是不可能的。
可牧晏捂着腹部站起来,冷冰冰地对他说一句:“我们回家。”
周予知瞬间缴械投降,什么气性都顾不上了,对着旁边的马儿吹了一声口哨:“踏雪快过来,带我和姐姐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