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晏本来倒未想那么多, 只是专心致志地替他簪花。
谢瑜耳根泛起薄薄的绯色,本就潋滟的眼眸里如同汪了一池春水,看起来含情脉脉的,这让牧晏险些以为眼前的女子对自己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牧晏如触电般瞬间缩回了手, 眼睛却不受控制黏在谢瑜身上。那朵芙蓉花重新簪回了他的发髻, 鲜花配美人更衬得美人艳丽夺目。
明明是与谢幸川一摸一样的脸, 但两人确实截然不同的模样。如果谢幸川于牧晏而言是一条吐着信子伺机而动的毒蛇, 有着勾人沉沦的外表但那都是引人踏入陷阱的假象,而谢瑜在她心里就是朵绽放于冰天雪地中的牡丹花,美丽鲜妍但又需要呵护。
牧晏将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赶走,不敢再多看他,但仍是很关切地问道:“小鱼, 你脸怎么红了?是染了风寒了吗?”
谢瑜有些失落地垂下眸,努力压抑住自己心中翻涌的情潮,朱唇轻启:“我没事的。”
他有太久太久的时间没有与她离得这么近, 以至于谢瑜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还有被他压抑许久的思念。
他很想问她。
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当初明明说好要去找他, 结果徒留他每日痴痴地等着她, 长时间的陷入梦境不愿醒来,可等到最后却是她身患重病的消息。
甚至她重病的事情还是谢幸川主动告知他的。
谢瑜永远记得谢幸川倒映在铜镜中那幸灾乐祸的表情。
谢幸川告诉他,他的出现本就是种错误,他只会给人带来灾难,宋晏会得疫病全是因为他这个不祥的怪物。
谢瑜觉得谢幸川说的很对。
他本来就是个不该出现的怪物。
这个世上唯一接受他的人
也快要死掉了。
谢瑜从苍州赶到了京城,穿上了他最漂亮的一件裙子,在宋府门前淋着雨站了整整一宿。
他想只再陪着她一夜。
这一夜之后, 他不会再醒来,也不愿再醒来。
可出乎预料的, 宋家的管家开了门让他进去。
谢瑜浑浑噩噩地跟着管家往院子里走,最后停在了宋成玉的图南院,院子里聚集了很多的太医,他们脸上都蒙着层厚厚的白布。
管家也递给他一块白布,谢瑜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知道晏晏是最喜欢他这张脸的,蒙着白布若是晏晏认不出他该如何,至于会不会染上疫病,谢瑜无暇去想。
推开了门,谢瑜看到了满脸疲惫的宋成玉,记忆里光风霁月的宰相成了如今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坐在木制的轮椅上,双膝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约约能看到渗出的血迹。
管家在来的路上曾说,宋成玉孤身一人顶着风雪三跪九叩跪上了白马寺,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可他却奇迹般硬生生挺了过来,更是不要命地留在了晏晏身边。
宋成玉说他是晏晏唯一的朋友。
或许他能留得住晏晏。
谢瑜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头脑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听不懂宋成玉话里的意思。等他走进里屋,闻到扑鼻而来的浓重药味,却意外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沈照寒。
素日里那个暴戾冷酷的帝王怀中抱着昏迷的晏晏,小心翼翼地用湿掉的手帕擦拭她干裂的嘴唇,离得近些谢瑜才看到晏晏的皮肤上尽是溃烂的痕迹,瘦得已是皮包骨头,唯有虚弱的心跳堪堪能证明她尚存一息。
谢瑜瞬间软了腿,半跪在床边,泪水潸然。
可沈照寒却是满眼柔情,轻抚晏晏的脸颊:“你是晏晏的朋友?”
谢瑜点了点头,注意力只集中在晏晏身上,声音哀婉凄凉:“晏晏,你怎么了?”
他欲伸手去触碰她,却被沈照寒挡住,抬眼却触碰到沈照寒厌恨的眼神。
他嫌恶的目光像一把刀子,直直戳进了谢瑜的心里,他垂着头不再妄想去触碰她,只是低声唤她的姓名,见她连喘息都困难的模样,他整颗心都像溺在水中,也随着她完全无法呼吸。
他唤了无数遍她的名字,唤到嗓音沙哑也无济于事。
晏晏依旧安安静静闭着双眸,从未睁开过眼一次。
谢瑜看到沈照寒揽着她腰肢的手越锁越紧,手背冒出了凸起的青筋,好像要将晏晏永远禁锢在他的怀中。这种想法让谢瑜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戾气,可他很快有将这种情绪压制了下去,眼皮掀起依旧是无力的破碎,梨花带雨的绝美容颜却得不到牧晏任何一点的垂怜。
“松开她,她会疼的。”
宋成玉坐在轮椅上,手里端着瓷碗,碗中是黑漆漆的药,高大的侍卫站在他身后慢慢推着木制的轮椅。
他将药碗轻轻放在桌面,侍卫自身后递给他一把匕首。谢瑜眼看着宋成玉神色平静,对着刀刃迅速划破手腕,殷红的鲜血很快滴落进药碗中。
这时候,谢瑜在沈照寒眼底发现了第二种情绪。
这也是谢瑜最熟悉的情绪。
叫做嫉妒。
“谢瑜,你可以走了。”宋成玉低头将纱布慢慢裹紧手腕,他的另一只手腕上同样缠着厚厚的纱布,墨色的头发披在肩处,脸色是肉见可见的惨白病态,让谢瑜几乎以为他同样染了疫病。
谢瑜不舍地看着她,明明隔着很近的距离,两人之间却好像隔着天堑。
他的确是该走了。
他完全没有立场留下来。
谢瑜擦掉眼角的泪水,沉默地起身,连君臣礼仪都忘了去行。
可没有人在乎这些了。
谢瑜走至门前时,他回头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他已决定这一眼之后,便彻底“杀死”自己,从此不再出现。
可他看到的场景令他怔在了原地。
沈照寒手中端着药碗,饮了一口,随后扣住晏晏的后颈,他低下头,与怀中人的唇齿相贴,慢慢地将口中的药渡给她。
乍一看过去,好像两人在忘情地亲吻。
宋成玉背对着他,谢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虚弱地咳嗽几声:“白马寺的师父说她不愿意留下来,看来我们谁也留不住她。晏晏肯定没有离开,上一次是你,这一次是我,下一次晏晏选中的又该是谁?”
……
谢瑜望着眼前傻乎乎盯着他的姑娘,心中不禁划过一抹苦涩,还有悄悄掩藏起的哀怨。
看来这一次她选中的人。
是周予知。
*
十月秋。
今年的初雪来的格外的早,明明傍晚地面像是洒了一层盐,可不过一个晚上推开门院子里就铺了厚厚的雪,不仅如此鹅毛般的雪越下越烈,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陈晏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十月份下雪,但思及近日白马寺有高僧云游归来宣讲佛道,而周予知眼看着就要去漠北驻守,她便迫不及待前去求个平安符,顺手让高僧给她亲手做的香囊开个光。
陈晏与小桃到了白马寺山脚上,整座山染上了一层白霜,本就颠簸不堪的石梯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上面铺着厚厚的雪。
这种天气连轿夫都不愿意上山的,更别提会有什么香客。
小桃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让她改日再来。
可陈晏坚定地摇了摇头,仰起头看着连绵不绝的石梯,声音清冽又温柔。
“小桃子,来都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你要是不想上山,那你就去一旁的集市去转转。”
小桃摇了摇头:“小姐,这大冬天路很滑的,你一个人小桃不放心你。”
陈晏不可置否笑了笑,提起裙角踏上了第一阶石梯,风卷来无数的雪花,落在脖颈处凉冰冰的,她踩着雪白的棉靴,慢悠悠地一节一节的往上爬。
“小姐,你怎么对小将军这么好?不仅如此还要跟着他去漠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
陈晏揽了揽身上的披风,即便冒着风雪身体随着狂风摇摇晃晃,但眼眸里闪烁着的是清亮的光芒。
“哪有什么受不受罪的,我正好也挺想去见识见识不一样的风景。小桃子,他对我好,那我肯定是愿意对他好的,你别看他表面凶得很,其实私下里一点也不一样。”
小桃像是想起什么,噗嗤一笑:“姑娘,我当然知道的,前几夜我守夜的时候可都听到了,小将军可都被你欺负哭了。”
陈晏嗔怪地看了一眼小桃,但脸上也布满了一层薄红。
走至半山腰的时候,两人都累得不行,扶着腰喘着粗气,脚步也慢下来不少。
“小姐,你快看前面有个人!”小桃惊讶地指着前面,表情怪异。
陈晏不解地往前看过去,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漫天的风雪中,有个男子背脊挺直,跪在石阶之上,缓慢而坚定地重重叩首,随即站起来朝前一步,又跪了下去。
即便是隔着风雪只看见个背影,陈晏也觉得那男子气质不凡,定然不是普通人。
陈晏重新抬起脚步,爬过层层石阶,走到了那男子身边。
静距离一看,那男子果真容貌不俗,尤其是一头墨发披散开,芝兰玉树,恍惚间陈晏还以为见到了传说中的仙人。可这仙人清俊的面容惨白,膝盖处的白袍全部被鲜血染红,他每跪一步,身体都在隐隐摇晃,似是随时都会昏倒。
陈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出于礼貌并没有冒然询问。
她小心翼翼,侧身走过他身边,防止阻碍到他。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清苦的冰凉的,带着这冰天雪地的一股寒气直直窜进了她的心里。
这味道让她有一丝惘然。
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只不过仙人并不看她,还在虔诚地叩拜,身体摇摇欲坠,看起来很是凄惨可怜。
陈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次两人目光相碰,又瞬间错开。
陈晏摇了摇头,驱散这一点内心的不适,提着裙角继续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