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秉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柩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中间虽有临清至张秋一节须改陆路,较之全行陆路者差易。去年由海船送来之书籍、木器等过于繁重,断不可全行带回,须细心分别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毁者焚毁,其必不可弃者,乃行带归,毋贪琐物而花途费。其在保定自制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路略求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令夏吏择要钞录,今已钞一多半,自须全行择钞。钞毕后,存之家中,留于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也。余所作古文,黎篿斋钞录颇多,顷渠已照钞一份寄余处存稿。此外,黎所未钞之文,寥寥无几,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人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诗》二首录右。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故读书无手钞之册,居官无可存之牍。生平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今署中内外服役之人、厨房日用之数亦云奢矣。其故由于前在军营规模宏阔,相沿未改,近因多病医药之资,漫无限制。由俭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反俭难于登天。在两江交卸时,尚存养廉二万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转瞬即已立尽。尔辈以后居家须学陆梭山之法,每月用银若干两,限一成数另封秤出,本月用毕,只准盈余,不准亏欠。衙门奢侈之习,不能不彻底痛改。余初带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负始愿。然亦不愿子孙过于贫困,低颜求人,惟在尔辈力崇俭德,善持其后而已。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吾早岁久宦京师,于孝养之道多疏,后来辗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裨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期于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其次则亲至欲其贵,爱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诸昆弟默为祷祝,自当神人共钦。温甫、季洪两弟之死,余内省觉有惭德,澄侯、沅甫两弟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附:忮求诗二首

右不忮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已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

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

己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

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闻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

尔室神来格,高明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幽明丛诟忌,乖气相回互。

重者灾汝躬,轻亦减汝祚。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寤。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

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

右不求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困常求泰。

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偿,既得求勿坏。芬馨比椒兰,磐固方泰岱。

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汰。岁燠有时寒,日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

诸福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忧,精爽日凋瘵。

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

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而况处夷途,奚事生嗟忾?于世少所求,俯仰有余快。

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