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为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朱子于时年五十九岁。前一年丁未,除公为江西提刑,辞,不允;戊申正月又辞,不允。三月启行,在道再辞,趣公入对,六月召对于延和殿。公所面告孝宗者,语多切直,并面陈奏札五件,旋除兵部郎官,以足疾辞。七月,在道再辞江西提刑之任,遂除直宝文阔,管嵩山崇福宫。九月、十月,复召公入对,十一月遂上此封事。
十一月一日,朝奉郎、直宝文阁、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宫臣朱熹谨斋沐具疏,昧死再拜,献于皇帝陛下:臣猥以庸陋,蒙被圣知,有年于此矣。而两岁以来,受恩稠叠,有加于前,顾视辈流,无与为比,其为感激之深,固有言所不能谕者。然窃惟念狂妄之言,抵触忌讳,虽蒙听纳,不以为罪,而伏俟数月,未见其有略施行者,臣诚不自知,求所以堪陛下非常之恩者,而未,知其出也。是以惭惧,久不自安,不意陛下又欲召而见之。臣愚于此,仰窥圣意,尤不识其果何谓也。以为欲听其计策,则言已陈而不可用;以为欲加之恩意,则宠既厚而无以加。二者之间,未有所当。此臣之所以徘徊前却,恳扣辞避而不能已也。然而陛下犹未之许,则臣又重思之。前日进对之时,口陈之说,迫于疾作而犹有未尽言者。盖尝请以封事上闻,而久未敢进,岂非陛下偶垂记忆,而欲卒闻之乎?抑其别有以乎?臣不得而知也。然君父之命,至于再下,而为臣子者坚卧于家,则臣于此实有所未安者。其所深虑,独恐进见之后,所言终不可用,而又徒窃误宠如前之为,则臣之辞受将有所甚难处而终得罪者,是以辄因前请,而悉其所言以献。○九月十月,两次召公入对,公再辞,不欲进见,故此三行云云。以为虽使得至陛下之前,所言不过如此。伏惟圣慈幸赐观省,若以其言为是而次第行之,则臣之志愿千万满足,退伏岩穴,死无所憾。万一圣意必欲其来,则臣亦不过求一望见清光,而后恳请以归而已。若见其言果无可取,则是臣所学之陋,他无所有,致使冒进陛下,亦将何所用之?不若因其恳请而许其归休,犹足以两有所全也。又况陛下之庭,侍从之列,方有造为飞语,以中害善良,唱为横议,以胁持上下;其巧谋阴计,又有甚于前日之不思而妄发者。陛下无为使臣轻犯其锋,而复蹈已覆之辙也。○以上自明其不入殿奏对,而但陈封事之故。
盖臣窃观今日天下之势,如人之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肢,盖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虽于起居饮食,未至有妨,然其危迫之证,深于医者,固已望之而走矣。是必得如卢扁、华佗之辈,授以神丹妙剂,为之湔肠涤胃,以去病根,然后可以幸于安全。如其不然,则病日益深,而病者不觉,其可寒心,殆非俗医常药之所能及也。故臣前日之奏,辄引药不暝眩,厥疾不瘳之语。意盖谓此,而其言有未尽也。然天下之事,所当言者不胜其众,顾其序有未及者,臣不暇言,且独以天下之大本,与今日之急务,深为陛下言之。
盖天下之大本者,陛下之心也。今日之急务,则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六者是也。臣请昧死而悉陈之,惟陛下之留听焉。○以上具列所陈之大要。
臣之辄以陛下之心为天下之大本者,何也!天下之事,千变万化,其端无穷,而无一不本于人主之心者,此自然之理也。故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一不出于正;人主之心不正,则天下之事无一得由于正。盖不惟赏之所劝,刑之所威,各随所向,势有不能已者,而其观感之间,风动神速,又有甚焉。是以人主以眇然之身,居深宫之中,其心之邪正,若不得而窥者,而其符验之著于外者,常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而不可掩。此大舜所以有“惟精惟一”之戒,孔子所以有“克己复礼”之云,皆所以正吾此心,而为天下万事之本也。此心既正,则视明听聪,周旋中礼,而身无不正。是以所行无过不及,而能执其中,虽以天下之大,而无一人不归吾之仁者。然邪正之验著于外者,莫先于家人,而次及于左右,然后有以达于朝廷而及于天下焉。若宫闱之内,端庄齐肃,后妃有关雎之德,后宫无盛色之讥,贯鱼顺序,而无一人敢恃恩私以乱典常,纳贿赂而行请谒,此则家之正也。退朝之后,从容燕息,贵戚近臣,携仆奄尹,陪侍左右,各恭其职,而上惮不恶之严,下谨戴盆之戒,无一人敢通内外、窃威福。招权市宠,以紊朝政。此则左右之正也。内自禁省,外彻朝廷,二者之间,洞然无有毫发私邪之间,然后发号施令,群听不疑,进贤退奸,众志咸服,纪纲得以振,而无侵挠之患;政事得以修,而无阿私之失。此所谓朝廷百官、六军万民,无敢不出于正而治道毕也。心一不正,则是数者,固无从而得其正;是数者一有不正,而曰心正,则亦安有是理哉?是以古先圣王,兢兢业业,持守此心,虽在纷华波动之中,幽独得肆之地,而所以精之一之,克之复之,如对神明,如临渊谷,未尝敢有须臾之怠。然犹恐其隐微之间,或有差失而不自知也。是以建师保之官,以自开明;列谏争之职,以自规正,而凡其饮食、酒浆、衣服、次舍、器用、财贿,与夫宦官,宫妾之政,无一不领于冢宰之官,使其左右前后,一动一静,无不制以有司之法,而无纤芥之隙,瞬息之顷,得以隐其毫发之私。盖虽一人之尊,深居九重之邃,而凛然常若立于宗庙之中,朝廷之上。此先王之治所以由内及外,自微至著,精粹纯白,无少瑕翳,而其遗风余烈,犹可以为后世法程也。○以上言古圣王正心之法。陛下试以是而思之,吾之所以精一克复,而持守其心者,果尝有如此之功乎?所以修身齐家,而正其左右者,果尝有如此之效乎?宫省事禁,臣固有不得而知者,然不见其形而视其影,不睹其内而占其外,则爵赏之滥,货赂之流,闾巷窃言,久已不胜其籍籍矣。臣窃以是窥之,则陛下之所以修之家者,恐其未有以及古之圣王也。○以上言修身齐家,未能出于一正。
且私之得名何为也哉?据己分之所独有,而不得以通乎其外之称也。故自匹夫而言,则以一家为私,而不得以通乎其乡;自乡人而言,则以一乡为私,而不得以通乎其国;自诸侯而言,则以一国为私,而不得以通乎天下。至于天子,则际天之所覆,极地之所载,莫非己分之所有,而无外之不通矣,又何以私为哉?今以不能胜其一念之邪,而至于有私心;以不能正其家人近习之故,而至于有私人。以私心用私人,则不能无私费。于是内损经费之入,外纳羡余之献,而至于有私财。陛下上为皇天之所子,全付所覆,使其无有私而不公之处,其所以与我者,亦不细矣。乃不能充其大,而自为割裂以狭小之。使天下万事之弊,莫不由此而出,是岂可不惜也哉!○以上言不应有私财、私人。
至于辅翼太子之说,则臣前日所谓数世之仁者,盖以微发其端,而未敢索言之也。夫太子天下之本,其辅翼之不可不谨,见于《保傅传》者详矣○《保傅传》见《大戴礼》,贾生《政事疏》所引最多。陛下圣学高明,洞贯今古,宜不待臣言而喻。然臣窃尝怪陛下所以调护东宫者,何其疏略之甚也。由前所论而观之,岂非所以自治者,犹未免于疏略,因是亦以是为当然而不之虑耶!夫自王十朋、陈良翰之后,官僚之选,号为得人而能称其职者,盖已鲜矣。而又时使邪佞、儇薄、阘冗、庸妄之辈,或得参错于其间,所谓讲读,闻亦姑以应文备数,而未闻其有箴规之效。至于从容朝夕,陪侍游燕者,又不过使臣、宦者数辈而已。皇太子睿性夙成,阅理久熟,虽若无待于辅导,然人心难保,气习易污。习于正则正,习于邪则邪,此古之圣王教世子者,所以必选端方正直、道术博闻之士与之居处,而又使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盖尝谨之于微,不待其有过而后规也。今三代之制虽不可考,且以唐之六典论之。东宫之官,师傅宾客既职辅导,而詹事府、两春坊实拟天子之三省,故以詹事庶子领之,其选甚重。今则师傅宾客既不复置,而詹事庶子有名无实,其左右春坊,遂直以使臣掌之,何其轻且亵之甚耶!夫立太子而不置师傅宾客,则无以发其隆师亲友、尊德乐义之心;独使春坊使臣得侍左右,则无以防其戏慢媟狎、奇袤杂进之害。此已非细事矣。至于皇孙,德性未定,闻见未广,又非皇太子之比,则其保养之具,尤不可以不严。而今日之官属尤不备,责任尤不专,岂任事者亦有所未之思耶!谓宜深诏大臣,讨论前代典故,东宫除今已置官外,别置师傅宾客之官,使与朝夕游处,罢去春坊使臣,而使詹事庶子各复其职。宫中之事,一言之入,一令之出,必由于此而后通焉。又置赞善大夫,拟谏官以箴阙失。王府则宜稍放六典亲王之制,置宾友咨议,以司训导;置长史司马,以总众职。妙选耆德,不杂他材;皆置正员,不为兼职,明其职掌,以责功效,则其官属已略备矣。陛下又当以时召之,使侍燕游,从容启迪。凡古先圣王正心、修身、平治天下之要,陛下之所服行而已有效,与其勉慕而未能及,愧悔而未能免者,倾倒罗列,悉以告之,则圣子神孙,皆将有以得乎陛下心传之妙;而宗社之安,统业之固,可以垂于永久而无穷矣。此今日急务之一也。○以上辅翼太子,急务之一。
至于选任大臣之说,则臣前所谓劳于求贤,而贤人不得用者,盖已发其端矣。夫以陛下之聪明,岂不知天下之事,必得刚明公正之人,而后可任也哉?其所以常不得如此之人,而反容鄙夫之窃位者,非有他也,直以一念之间,未撤其私邪之蔽,而燕私之好,便嬖之流,不能尽由于法度。若用刚明公正之人以为辅相,则恐其有以妨吾之事,害吾之人,而不得肆。是以选抡之际,常先排摈此等,置之度外,而后取凡疲懦软熟、平日不敢直言正色之人,而揣摩之。又予其中得以至庸极陋,决可保其不至于有所防者,然后举而加之于位。是以除书未出,而其物色先定;姓名未显,而中外已逆知其决非天下之第一流矣。○此等语实甚戆直,孝宗以其为贤者而优容之耳。故以陛下之英明刚断,略不世出,而所取以自辅者,未尝有如汲黯、魏徵之比,顾常反得如秦桧晚年之执政台谏者而用之,彼以人臣窃国柄,而畏忠言之悟主以发其奸也,故专取此流以塞贤路、蔽主心,乃其势之不得已者。陛下尊居宸极,威福自己,亦何赖于此辈而乃与之共天下之政,以自蔽其聪明,自坏其纲纪,而使天下受其弊哉?夫其所以取之者如此,故其选之不得而精;选之不精,故任之不得而重;任之不重,则彼之所以自任者亦轻。夫以至庸之材,当至轻之任,则虽名为大臣,而其实不过供给唯诺,奉行文书,以求不失其窠坐资级,如吏卒之为而已。求其有以辅圣德、修朝政而振纪纲,不待智者而知其必不能也。下此一等,则惟有作奸欺,植党与,纳货贿,以浊乱陛下之朝廷耳。其尤甚者,乃至十有余年而后败露以去,然其列布于后,以希次补者,又已不过此等人矣。盖自其台谏为侍从,而其选已如此,其后又择其尤碌碌者而登用之,则亦无怪乎陛下常不得天下之贤才而属任之也。然方用之之初,亦日姑欲其无所害于吾之私而已,夫岂知其所以害夫天下之公者,乃至于此哉!陛下诚反是心以求之,则庶几乎得之矣,盖不求其可喜而求其可畏,不求其能适吾意而求其能辅吾德,不忧其自任之不重,而常恐吾所以任之者之未重;不为燕私近习一时之计,而为宗社生灵万世无穷之计。陛下诚以此取之,以此任之,而犹曰不得其人,则臣不信也。此今日急务之二也。○以上选任大臣,急务之二。
纲纪不振于上,是以风俗颓弊于下,盖其为患之日久矣,而浙中为尤甚。大率习为软美之态,依阿之言,而以不分是非,不辨曲直为得计。下之事上,固不敢少忤其意;上之御下,亦不敢稍咈其情,惟其私意之所在,则千途万辙,经营计较,必得而后已。甚者以金珠为酺醢,以契券为诗文,宰相可啖则啖宰相,近习可通则通近习。惟得之求,无复廉耻。父诏其子,兄勉其弟,一用其术,而不复知有忠义名节之可贵。其俗已成之后,则虽贤人君子,亦不免习于其说。一有刚毅正直、守道循理之士,出乎其间,则群议众排,指为道学之人,而加以矫激之罪。上惑圣聪,下鼓流俗。盖自朝廷之上,以及闾里之间,十数年来以此二字禁锢天下之贤人君子,复如崇宣之间所谓元祐学术者○崇宣,谓北宋崇宁宣和之际也,时以司马光、苏轼等为元祐学术,立党人碑以禁锢之,南宋亦禁道学。排摈诋辱,必使无所容措其身而后已。呜呼,此岂治世之事,而尚复忍言之哉!又其甚者,乃敢诵言于众,以为陛下尝谓今日天下幸无变故,虽有仗节死义之士,亦何所用。此言一播,大为识者之忧,而臣知其有以必非陛下之言也。夫仗节死义之士,当平居无事之时,诚若无所用者;然古之人君所以必汲汲以求之者,盖以如此之人,临患难而能外死生,则其在平世必能轻爵禄;临患难而能尽忠节,则其在平时必能不诡随。平日无事之时得而用之,则君心正于上,风俗美于下,足以逆折奸萌,潜消祸本,自然不至真有仗节死义之事,非谓必知后日当有变故而预蓄此人以拟之也。惟其平日自恃安宁,便谓此等人才必无所用,而专取一种无道理、无学识、重爵禄、轻名义之人,以为不务矫激而尊宠之,是以纲纪日坏,风俗日偷,非常之祸伏于冥冥之中;而一旦发于意虑之所不及,平日所用之人,交臂降叛,而无一人可同患难,然后前日摈弃流落之人,始复不幸而著其忠义之节。以天宝之乱观之,其将相、贵戚、近幸之臣,皆已顿颡贼庭;而起兵讨贼,卒至于杀身湛族而不悔,如巡远、杲卿之流,则远方下邑,人主不识其面目之人也。使明皇早得巡等而用之,岂不能销患于未萌?巡等早见用于明皇,又何至真为仗节死义之举哉!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识者所以深忧于或者之言也。虽以臣知陛下圣学高明,识虑深远,决然不至有此议论,然每念小人敢托圣训以盖其奸,而其为害至于足以深沮天下忠臣义士之气,则亦未尝不痛心疾首,而不敢以识者之虑为过计之忧也。陛下视此风俗为何如,可不反求诸身而亟有以变革之耶?此今日急务之三四也。○以上变革风俗,急务之四。
至于爱养民力、修明军政之说,则民力之未裕,生于私心之未克,而宰相台谏失职也。军政之未修,生于私心之未克,而近习得以谋帅也。是数说者,臣皆以极陈于前矣,今请即民力之未裕而推言之。臣闻虞允文之为相也,盖取版曹岁入窠名之必可指拟者,号为岁终羡余之数,而输之内帑。顾以其有名无实,积累挂欠,空载簿籍,不可催理者,拨还版曹。窠名犹今日款目。版曹,今之户部也。必可指拟者,犹今日有着之款。不可催理者,犹今日无着之款。其为说曰,内帑之积,将以备他日用兵进取不时之需,而版曹目今经费,已自不失岁入之数。听其言诚甘且美矣,然自是以来二十余年,内帑岁入不知几何,而认为私贮,典以私人。宰相不得以式贡均节其出入,版曹不得以簿书句考其在亡,其日销月耗,以奉燕私之费者,盖不知其几何矣。而曷尝闻其能用此钱以易敌人之首,如太祖皇帝之言哉?徒使版曹经费阙乏日甚,督趣日峻,以至废去祖宗以来破分良法,○旧法,州县催理官物已及九分以上,谓之破分,诸司即行住催,版曹亦置不问,贫民些少拖欠亦得迁延以待蠲免。自曾怀用事,始除此法,旧欠悉行拘催。而必以十分登足为限;以为未足,则又造为比较监司郡守殿最之法以诱胁之,不复问其政教设施之得失,而一以其能剥民奉上者为贤。于是中外承风,竟为苛急,监司明谕州郡,郡守明谕属邑,不必留心民事,惟务催督财赋。此民力之所以重困之本。而税外无名之赋,如和买折帛、科罚月桩之属,尚未论也。其次,则陛下所用之宰相,不能择中外大吏,而惟徇私情之厚薄;所用之台谏,不能公行纠劾,而惟快一己之爱憎。是以监司郡守,多不得人,而其贤者,或以举职业忤台谏而遭斥逐也。至于监司太多,而事权不归于一;铨法虽密,而县令未尝择人,则又其法之有未善者。然其本正则此等不难区处,其本未正则虽或举此,臣恐未见其益而反有其害也。○以上,民力未裕。又尝即夫军政之不修而推之,则臣闻日者诸将之求进也,必先掊克士卒以殖私财,然后以此自结于陛下之私人,而祈以姓名达于陛下之贵将。贵将得其姓名,即以付之军中,使自什伍以上,节次保明,称其材武堪任将帅,然后具为奏牍,而言之陛下之前。陛下但见其等级推先,案牍具备,则诚以为公荐而可以得人矣。○今军中士卒禀保而后具奏,当时盖有此例。咸丰十年,王有龄令军中将士具呈公保何桂清,请免治罪,或亦仿其例与?而岂知其谐价输钱,已若晚唐之债帅哉?只此一事,有耳者无不闻,有口者无不道,然以其门户幽深,踪迹诡秘,故无路得以窥其交通之实状,是以虽或言之,而陛下终不信也。夫将者三军之司命,而其选置之方,乖刺如此,则彼智勇材略之人,其孰肯抑心下首于宦官、宫妾之门?而陛下之所得以为将帅者,皆庸夫走卒,固不知兵谋师律之为何事,而惟克剥之是先,交结之是图矣。理直而气刚。陛下不知其然,而犹望其修明军政,激劝士卒,以强国势,岂不误哉!○以上军政不修。然将帅之不得人,非独兵卒之受其弊也,推其为害之极,则又有以及乎民者。盖将帅得人,则尺籍严而蓄储羡,屯田立而漕运省。今为将帅者如此,则固无望其肯核军实而丰储蓄矣。至于屯田,则彼自营者尤所不愿,故朝廷不免为之别置使者以典治之,而屯兵之众,资其拨遣,则又不免使参其务。然闻其占护军人,不肯募其愿耕者以行,而强其不能者以往,至屯则偃蹇不耕,而反为民田之害。使者文吏,其力盖有所不能制者。○屯田之众,须由军中拨交,屯田使者不得不令诸将参与其事。占护,犹今言霸占、袒护也。是以陛下欲为之切而久不得成也。屯田不立,漕运烦费○水路输送曰漕,陆路输送曰运、曰转,凡物皆然,不独米粮也,诸州苗米,至或尽数起发,而无以供州兵之食,则加耗斛面之弊纷纷而起,而民益困矣。又凡和买折帛、科罚月桩之类,往往亦为供军之故而不可除。若屯田立而所资于诸路者减,则此属庶乎其皆可禁矣。今乃不然,则是置将之不善,而害足以及民也。○以上置将不善而害民,因军政不修而民力愈困,急务之五、六。
凡此数者,根株深固,枝叶广阔,若不可以朝变而夕除者。然究其本,则亦在夫陛下之反诸身耳。圣心诚无不正,则必能出私帑以归版曹矣。版曹不至甚阙,必能复破分之法,除殿最之科,以宽州县矣。圣心诚无不正,则宫能择宰相以选牧守矣,择台谏以供刺举矣。圣心诚无不正,则必能严宦必、兵将、交通之禁,而以选将属宰相矣。宰相诚得其人,则必能为陛下择将帅以作士气,计军实、广屯田以省漕运矣。上自朝廷,下达州县,治民典军之官既皆得人,然后明诏宰相,议省监司之员而精其选,重其责。又诏铨曹使以县之剧易分为等差,而常切询访。天下之官吏能为县者,不拘荐举之有无,不限资格之高下,而籍其姓名,使以次补最剧之县。果有治绩,则优而进之;不胜其任,则绌而退之。凡州县之间,无名非理之供,横敛巧取之政,其泰甚而可去者可以渐去,而民力庶乎其可宽矣。○以上因言民力而推本于正心,则百弊皆除,贯串乎大本之一,急务之四。
至于屯田之利,则以臣愚见,当使大将募军士,使者招游民,各自为屯,不相牵制。其给授、课督、赏罚、政令,各从本司自为区处。军中自有将校可使,不须别置官吏。使者则听其辟置官属三五人,指使一二十人,以备使令。又择从官通知兵农之务,兼得军民之情者一员为屯田使,总治两司政之,而通其奏请,趣其应副。又以岁时按行察其勤惰之实,以行诛赏。如此,则两屯心竞,各务其功,田事可成,漕运可省,而诸路无名非理之供,横敛巧取之政,前日有所不获已而未可尽去者,今亦可以悉禁,民力庶乎其益裕矣。此今日急务之五六也。○以上因民力而议改屯田之政。
然又窃闻之今日士夫之论,其与臣不同者非一,及究其实,则皆所谓似是而非者也。盖其乐因循之无事者,则曰陛下之年寝高,而天下亦幸无事。年寝高而血气不能不衰,天下无事则不宜更为庸人所扰。其欲奋厉而有为者,则又曰祖宗之积愤不可以不摅,中原之故疆不可以不复,以此为务,则圣心不待劝勉而自强;舍此不图,则虽策厉以有为,而无所向望以为标准,亦卒归于委靡而已。凡此二说,亦皆有理,而臣辄皆以为非者。盖乐因循者,知圣人之血气有时而衰,而不知圣人之志气无时而衰也。知天下之有事之不可以苟安,而不知天下无事之尤不可以少怠也。况今日之天下,又未得为无事乎?且以卫武公言之,其年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以求规谏,而作抑戒之诗以自警,使人朝夕诵之,不离于其侧。此其年岂不甚高,而其戒谨恐惧之心,岂以是而少衰乎?况陛下视武公之年,三分未及其二,而责任之重,地位之高,又有十百千万于武公者。臣虽不肖,又安敢先处陛下于武公之下,而直谓其不能乎?且天下之事,非艰难多事之可忧,而宴安酖毒之可畏,政使功成治定,无一事之可为,尚当朝兢夕惕,居安虑危,而不可以少怠。况今天下虽若未有目前之急,然民贫财匮,兵惰将骄,外有强暴之寇仇,内有愁怨之军民,其他难言之患,隐于耳目之所不加,思虑之所不接者,近在堂奥之间,而远在数千里之外,何可胜数!追计其前,既未有可见之效;却顾于后,又未有可守之规,亦安得遽谓无事而遂以逸豫处之乎?○以上驳因循无事之说者。
其思奋厉者,又徒知恢复之不可忘,颓惰之不可久,然不知不世之大功易立,而至微之本心难保;中原之戎寇易逐,而一己之私意难除也。诚能先其所难,则其易者将不言而自办;不先其难而徒侥幸于其易,则虽朝夕谈之,不绝于口,是以徒为虚言以快天下之意而已。又况此事之失,已在隆兴之初,不合遽然罢兵讲和,遂使晏安酖毒之害,日滋日长,而坐薪尝胆之志,日远日忘。是以数年以来,纲维解弛,衅孽萌生,区区东南,事犹有不胜虑者,何恢复之可图乎?故臣不敢随例迎合,苟为大言以欺陛下;而所望者,则惟欲陛下先以东南之未治为忧,而正心克己,以正朝廷、修政事,庶几真实功效可以驯致,而不至于别生患害,以妨远图。盖所谓善《易》者不言《易》,而真志于恢复者,果不在于抚剑抵掌之间也。以上驳奋厉有为之说者。
论者又或以为陛下深于老佛之学,而得其识心见性之妙,于古先圣王之道,盖有不约而自合者,是以不悦于世儒之常谈死法,而于当世之务,则宁以管商一切功利之说为可取,今乃以其所厌饫鄙薄者陈于其前,亦见其言愈多而愈不合也。臣以为此亦似是而非之论,非所以进盛德于日新也。彼老子浮屠之说,固有疑于圣贤者矣,然其实不同者则此以性命为真实,而彼以性命为空虚也。此以为实,故所谓寂然不动者,万理粲然于其中,而民彝物则,无一之不具,所谓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必顺其事,必循其法,而无一事之或差。彼以为空,则徒知寂灭为乐,而不知其为实理之原;徒知应物见形,而不知其有真妄之别也。是以自吾之说而修之,则体用一原,显微无间,而治心、修身、齐家、治国,无一事之非理。由彼之说,则其本末横分,中外断绝,虽有所谓朗澈灵通、虚静明妙者,而无所救于灭理**之罪,颠倒运用之失也。故自古为其学者,其初无不似有可喜,考其终则诐**邪遁之见,鲜有不作而害于政事者。是以程颢常辟之曰:“自谓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而实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天下之学,自非浅陋固滞,则必入于此。是谓正路之榛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与入道。”呜呼!此真可谓理到之言,惜乎其未有以闻于陛下者。使陛下过听髡徒诳妄之说,而以为真有合于圣人之道,至分治心、治身、治人以为三术,而以儒者之学为最下,则臣窃为陛下忧此心之害于政事,而惜此说之布于来今也。如或未以臣言为然,则圣质不为不高,学之不为不久,而所以正心、修身以及天下者,其效果安在也?是岂可不思其所以然者而亟反之哉!
若夫管商功利之说,则又陋矣。陛下所以取之者,则以既斥儒者之道为常谈死法,而天下之务日至于前,彼浮屠之学又不足以应之,是以有味乎彼之言,而冀其富国强兵或有近效耳。然自行其说至今几年,而国日益贫,兵日益弱,所谓近效者亦未之见,而圣贤所传生财之道、理财之义、文武之怒、道德之威,则固所以为富强之大而反未有讲之者也,岂不误哉!今议者徒见老佛之高、管商之便,而圣贤所传明善诚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初无新奇可喜之说,遂以为常谈死法而不足学。夫岂知其常谈之中,自有妙理;死法之中,自有活法,固非老佛管商之陋所能仿佛其万分也哉。伏惟陛下察臣之言,以究四说之同异而明辨之○因循、奋厉、老庄、管商即上文所驳之四说也,则知臣之所言,非臣所为之说,乃古先圣贤之说;非圣贤所为之说,乃天经地义自然之理。虽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圣,颜曾伋轲之贤,而有所不能违也。则于臣之言,与夫论者之说,其为取舍从违,不终日而决矣。○以上驳老佛管商,盖孝宗生平宗旨如此。
抑臣于此又窃有感而自悲焉。盖臣之得事陛下,于今二十有七年矣,而子其间得见陛下,数不过三。自其始见于隆兴之初,固尝辄以近习为言矣;辛丑再见,又尝论之;今岁三见,而其所言又不过此。臣遐方下士,田野之人,岂有积怨深怒于此曹,而固欲攻之以快已私也哉!其所以至于屡进不合而不敢悔者,区区之意,独为国家之计,而不敢自为身谋,其愚亦可见矣。然自顷以来,岁月逾迈,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复反,不惟臣之苍颜白发,已迫迟暮,而窃仰天颜,亦觉非昔时矣。臣之鄙滞,固不能别有忠言奇谋以裨圣听,而陛下日新之盛德,亦未能有以使臣释然而忘其夙昔之忧也。则臣于此安得不深有感而重自悲乎!身伏衡茅,心驰魏阙,窃不胜其爱君忧国之诚,敢冒万死,刳沥肺肝,以效野人食芹炙背之献,且以自乞其不肖之身焉。○以上自伤其老,感君以诚。伏惟陛下哀怜财赦而择其中,则非独愚臣之幸,实宗社生灵之幸。臣熹诚惶诚恐,昧死再拜谨言。
此篇正文一万一百一十字,公之自注夹行书写者又二千九百一十四字。北宋之万言书,以苏东坡、王介甫两篇为最著,南宋之万言书,以公此篇及文信国对策为最著。文章则苏、王较健,义理则公较精。篇中约分四节,第一节,言所以不上殿入对,而仅陈奏封事之故。第二节,陈大本一端。第三节,言急务六事。第四节,辨驳当时士大夫四说。第三节所指各务,皆切中时政之得失,其戆直殆过于汲黯、魏徵,其气节之激昂,则方望溪氏以拟明季杨、左者,庶几近之。他人谏其事,公则格其心;他人攻君之失,公则并纠大臣、近臣之过。第二节、第四节所论,皆本其平日读书学道,深造有得之言,实有诸己而后以献诸君,初无一语取办于临时者,此非文士所可袭取也。惟过于冗长,似一笔书成,无修饰润色之功,故乏劲健之气、铿锵之节。其逐段夹行分注,以达未尽之意,似不可以为训。兹故置之不录。第四节辨驳四说,似不宜羼入此篇之内。学古者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