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度假转眼即逝。
他们在傍晚登车返家。
短暂的放松过后,同事们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里。竞标的日子眨眼就至,康盛这次是沈子桥亲自带队,每组只允许两人入场。悦颜没有通行证,就在大厦一楼的休闲区等他们,里面的情形她一概不知,反而更加紧张。没过多久,就看见田德带着他的销售团队从电梯里出来,乌泱泱地一群人众星拱月,簇拥着为首的田德,跟送他们下来的工作人员一一握手道别。
悦颜低头看手机,假装没注意他们那边的情况。
然而很快,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她低垂的视野当中,深色袜子,连着一小片垂感十足的西裤。
无形的压迫逼她扬起脸来,丝滑的秀发分开滑下两边,从中探出的小脸如清水芙蓉一样皎洁。
她目中戒备明显。
田德却仿佛一点不觉,手负在腰后,弯下腰来笑着跟她说话,仿佛面对他最为爱惜的晚辈:“等子桥啊?还没下来。”
他的司机跟助理就站在旋转门旁的盆栽后抽烟、说话,等着他,却一眼都没往他们的方向看,训练有素。
悦颜敷衍地点了点头,并不想跟他多说什么。
即便只是高志明的关系,她也不该跟他有过密的接触。悦颜有些懊悔之前的冒然举动。
田德单手解开西装最下一粒纽扣,姿态潇洒地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
“我还在想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你爸,颜颜,你要去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叫我司机顺道送送你。”
悦颜淡漠地说:“不用。”
她的抗拒并未超乎他预料。
田德豁达地耸肩,并不在意,想起了什么,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红色丝绒小盒子来,开口向她地推到悦颜面前:“上个月去苏黎世出差,相中一个小玩意,我听你爸爸说你喜欢水晶。”
她还是不动。
他替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个纯水晶制成的Elsa,手掌大小,通体晶莹,连一根发丝都雕得栩栩如生。午后阳光照进窗,在面前的矮桌切出一个长条,它躺在长条里闪着细碎的光芒。
悦颜只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移不开的趋势。
他是个真正老道的商人,永远最快抓住人心底的欲望。
田德姿态放松地倚在沙发上。他没逼她接受,只是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颜颜,不能这么没有礼貌的,是不是?”
厌弃与憎恶同时登顶,她猛然抬起头,望向跟自己一桌之隔的这个男人。
脸庞坚毅,下颌紧实,带着一种跟年龄不符的紧绷感,他的脸上有阅历积淀的沉稳和持重,这大概就是男人味的源头。
她隐忍地拒绝:“谢谢,但是我不能要。”
田德笑了:“是不能,还是不敢?颜颜,它不会咬你。”
悦颜并不避讳另一个关键事实:“我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田德语气减缓:“有时候送人东西,未必是想得到什么,只是想让收礼的人感到高兴,这个社会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现实。况且,能用钱啊礼物换来的东西我一眼都不会多看,因为那往往会给人惹来麻烦。”
悦颜忍不住问:“那你要什么?”
他笑而不语,走之前都没给她明确的答复,只是说:“有空一起吃个饭。”
悦颜看着他离开,步履倜傥,走到旋转门处,抽烟的几人连忙碾熄烟头,围拢过来。
黑色的轿车开到酒店门口,他微微低头,欠身按住西装的下摆,坐了进来。
又过了半个钟头左右,沈子桥才从电梯里出来,身后跟着提着笔记本的钱宁,从两人神色里悦颜多少猜到,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司机候在大厦台阶下,即便心事重重,沈子桥仍记得为她开门。
她在后视镜里瞥见他一双忧色重重的眼。
这次定向投标,从最开始传出的风声就没听说田氏会参与,所以几家公司包括康盛都准备了很久,自认信心满满就此一搏,不成想中途会杀出一个田德。田氏电机制配一直占据龙头,这个项目由政府出资,一旦拿下就是招牌,他不会这么傻轻易让别人来分自己的一杯羹。
最后竞标的结果也确实如此。
这次的打击对沈子桥而言不可谓不小,因为这或多或少影响到他对自己的判断。他曾孤注一掷要领公司往开疆扩土发展,却不曾想过走去的地方也会是悬崖峭壁。
他太鲁莽。
他该记住,他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他的肩上有几十个人要靠他吃饭。
下属犯错,会有上级责骂,骂过也就过了。
那么一把手的失策呢?
无人监督、无人掣肘,只能任负罪感被无限放大。
中标名单下来的那个晚上,沈子桥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待到很晚,晚到关灯走时,他们这一层楼只亮着一处小灯。
周围漫开无边的暗色,女孩枕在臂间,睡得香甜。
心下酸软,如羽毛轻轻拂过,轻而又轻地带上身后办公室门,沈子桥走上前来看她。秀发弯在颈边,她的侧脸被手臂挤压,作用力让嘴微微嘟起,唇瓣是少女天生的莹润,唇纹很浅,像沾了蜜。
沈子桥一笑,不光为她可爱的睡姿,也有为她臂下压的一张白纸,大概等的太无聊了,她用水笔在上面画了个卡通版的美少女,大眼睛长睫毛,头发像剑一样飞出去,被笔用心的全部涂黑。
大概就是在涂黑的过程中睡着的。
他没有叫醒她,伸手拉来了隔壁工位的一张滑椅,坐下后又用脚勾来一张,舒舒服服地把腿翘上去,抬手枕住了后脑勺。
而累还是累,身体的疲倦还是其次,最难排解的是心底的孤倦。
月光从外射入,如轻纱覆在办公家具上。他的目光一寸寸在房间里移动,销售部的办公室全部打通,视野不受阻碍,这里每一毫每一寸,都是他赤手空拳搏下来的,可是彻彻底底属于他吗?他敢打包票,他一朝落势,这屋里的东西就像张了翅膀一样,招呼都不打地飞光。
除了她。
只是一个瞬间的闪念,就让他的心温柔到无可救药。
他将目光投向灯下安睡的少女,她发如浓云,积在肩上,不带一丝的重量感。她睡得好香。
沈子桥闭上眼,呼出口气,跟自己讲:这样就够好,他不可以太贪心。从小到大的寓言故事都在告诉他,贪心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
一阵猝不及防的手机铃声闯入这片静谧空间。他不动,确信自己已经设置静音,伏在灯下的女孩慢一拍地直起身,拨着头发,温吞地接起了电话。
“嗯,在公司……还没下班,对的,好啊,有空约。”
太好猜了,这么自然的对话,不像对沈馨儿这么亲密,但自有一种脉脉的温情。
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烦躁,像一团灰云硬塞入胸膛,让他无法呼吸。
他故意制造了一起动静。
他指挥脚下的椅子撞向隔板,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咚。
惊得她立马回头,眼中是小小的被吓到的惊惶,手压在胸口:“你吓到我了。”
沈子桥并不着急应答,他仍旧坐在用两把椅子拼就座位当中,像个虚张声势的联邦国家首领。
她没跟他解释电话那边那位,当然她没有这个必要。
但她没有介绍。
他看着她,眼睛里亮着什么,她不会看不懂。
“谁啊?”他动员唇周肌肉,挤出一个笑。
“一个朋友。”
她回答的时候,避开了他的目光。
临近放假,陈思恒主动约她出来几次,他沉稳周到,敏感如她,也察觉不出一丝一点的异样。
她怀疑他的父母或许也听说过她的存在,他为她带的两次煲汤,都有红枣,有增补气血的功效。
但奇怪的是,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但谁都没有想过往爱情那方面发展,或许他过于正直,而她又总是心不在焉。相处总是愉快的,她的朋友圈太小,她的同学们不是结了婚就是迁去外地发展,聚起来实在困难。
她当他是救命稻草,兼有玩伴的功效。
陈思恒也很有分寸,带悦颜出去吃饭,专门找那种人声鼎沸生意奇好的餐馆,一点浪漫因子都不带。就一次,陈思恒接她去他单位附近一家川来香,刚被服务生领到位置就坐,就见到旁边一桌的人齐齐向他们行注目礼。她不明所以,却也心知肚明,顺手将小包放在一边,转而研究起这家的招牌菜。
这么隆重的关注不可能是因为她。陈思恒让她稍坐,起身过去招呼那一桌,声音不算响亮,但仍有几道目光朝她射来。
那些都是他局里的同事,她不可避免地还是被认了出来。
自从家里出事,她渐渐明白过来,她是会给人带来麻烦的,或者说,她本身就是麻烦的一部分。
陈思恒从那边回来,神色如常。
他没多此一举地给她介绍,她也不需要。
隔了几天,陈思恒依旧打来电话,电话中语气寻常。悦颜不是没有松口气,她的关系没有影响到他,起码他还是愿意跟她做朋友。
他们说了点公事,聊了点私事,最后说到她的父亲。悦颜的语气恢复高昂,语调轻快地说起高志明正在好转的种种表现。
有几次悦颜跟他说话,注意到高志明急速颤动的眼皮,她当下喜极而泣。
陈思恒听了也替她高兴,知道她人在医院后,约了她在医院碰头。
等他下班到时,悦颜正在替高志明擦脸,做基本的复健,一番劳作过后,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脸也红扑扑的。
老实讲,进病房之前陈思恒下意识地屏了一口气,他有点怕会在这里碰见那个阴魂不散的沈子桥,每次接收到他的目光,陈思恒都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嘲弄。
幸好今天他不在。
陈思恒放下花和水果,将目光投向**的中年男子。
头发被剃得很短,面庞松弛,皮肤呈一种灰色的白,他判断不出这是否好转。白色的被褥下,肢体平展,呼吸均匀安静。
单论外表,她不太像他的爸爸,大概更像妈妈一些。
悦颜见他望着高志明,轻声说:“爸爸出事后瘦了整整三十斤……有时候替他擦身体,我不敢相信这是我的爸爸,大腿我一只手都能握过来……”
语调发颤,陈思恒以为她会哭,但事实并没有,她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强。
这种极柔和极强的反差,如此迷人,让人打心底地想要怜惜她。
陈思恒抬手,却没有落到肩膀,而是放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两下,温柔也被空气固定在了那儿。他说:“别怕,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叔叔一定会好起来的。”
其实是想抱她的,但到底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车停在医院正门的树荫下。
田德坐在车里,正打算下,他的司机眼尖,一眼发现从医院大门出来的那对男女,不无困惑地咦了一声:“那不是高小姐吗?”
田德跟着望出去一眼。
男人伴着她从台阶下来,用身体为她隔开人流,两人穿过看诊的人群,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私家车。
男人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她跟人笑了笑,按着裙摆坐上副驾驶座。男人绕一圈回到驾驶座,很快车子发动,消失在田德的视野当中。
田德的目光一动不动。
司机突然不敢说话,当他无意间在后视镜里瞥见田德的脸庞。
“吃什么?”
“随便吧。”
陈思恒在心里笑了一下,这大概是所有女孩的套式回答。
前两次都是他请的客,这次换悦颜请他,他们找了路边一家方便停车的餐馆解决,吃完饭,又在附近的商厦逛了逛,买了些生活用品。最后陈思恒送她回家,下车前他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提采芝斋的礼包给她:“尝尝看,甜食能让心情愉悦。”
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她收的也没有心理包袱。
说了谢谢,她歪着头跟他笑。
她并非那种无欲无虑的少女,生活接连的悲剧让她心事重重,眉眼间常有若有似无的忧愁挥之不去,但不影响她笑,其实是很爱笑的女孩,一笑起来眉眼开开,仿佛什么烦恼都消失不见。
没有人可以抗拒那种笑。
陈思恒没忍住,在跟她说了拜拜之后,伸手又揉了揉她发顶心。
他心疼她。
而他的身份,也阻止了他不能再有亲密一些的举动。
悦颜脚步轻快地转身上楼,一进门,就撞见了也在玄关换鞋的沈子桥。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她手上提着的那个礼盒,嘴角轻轻往下一扯。
但是也什么都没有说。
过几天,陈思恒从同事那里听说有个理疗师特别出名,给很多省部级的领导看过老寒腿,同事的父亲当年也是车祸,在**躺了半年多,后来托人联系到那个老中医,每天定时请上门扎针,不出三个月下肢就有了痛觉。
他立刻问来了那老中医的联系地址。同事见他这么看重,只当他家里什么重要的人生病,提前跟他讲好了,这老师傅人在宁波,灵是灵,但是上了年纪,不大上门看诊,他家里人也不愿他太辛苦,请不请的动就难说了。
陈思恒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悦颜,本来是想陪她一起去的。结果当天下午她就跟公司请好假,自己跑了一趟宁波,从宁波机场下来直接打的去师傅家里,地方挺远,就在城郊,是一幢老式的联排别墅,找到时铁门紧闭,她敲了好久的门都不见有人来开,最后还是隔壁幢楼的邻居隔着一道铁门出来跟她讲,这家人前两年就移民去了国外,这两年像高悦颜一样上门求诊的病人就没断过。
跑了这老远路,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悦颜实在难以承受,鼻头一酸,眼泪立刻下来,哭坐在了人家门口的水泥地上,邻居也有点被吓到,叫着她小姑娘,想要扶她站起来。
最后一点希望眼睁睁地在眼前破灭,她切实地感受到了一种崩溃的感觉。
回去一路,悦颜的泪从宁波栎社机场一直流到萧山机场,空姐从她身边来来回回好几次,还有乘客悄悄给她递纸巾。
到杭州落地的时候,她眼皮浮肿,唇纹干裂,大脑前额不规律地抽痛,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
陈思恒去机场接她,也没问她找没找到老师傅——她此刻的状态已经做了回答。悦颜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爬上车。这一路,陈思恒屡屡从后视镜里看她,心也随之揪起,她没有哭,眼泪凝在眼眶,一直悬而未落,这比痛哭还要让陈思恒难受。
将她送到家门口,悦颜下车,就算精疲力竭,仍不忘跟他道谢。
陈思恒一时冲动,叫住她:“悦颜。”
她回头。
他从车上下来,拿着她的背包:“你包忘了。”
她接过,手指无措地抓紧包带,额际细薄的皮肤下青色血管隐没。她其实脆弱,却有不灭的勇气。
心潮起伏间,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凿着自己的心,这让他恒生了一股勇气:“悦颜。”
她抬头:“怎么了?”
“以后让我照顾你,好不好?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要这么辛苦……”
不要这么辛苦。
她怔了一怔。
这句话好熟悉,曾在她的少女时期也跟某人说起,那是牵挂一个人时最为真诚的句子。
因为爱你,所以舍不得看你吃苦。
她忽然定住,从前那些温馨的过往如温水一样起伏,反反复复地冲刷着她的心,感动的滋味似曾相识。
但只是感动而已,跟那不可捉摸的爱情又差了几分,谁都说不清。
悦颜不善拒绝,尤其面对这个屡屡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男人。
“请让我再考虑考虑。”
他没有把她逼得太急,但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她发顶心。
“嗯,不急,回去好好休息。”
基本上男孩子说了这种表露爱意的话,后续都会有相应的行为跟上,送花或者礼物,偏偏陈思恒不走寻常路:他约悦颜下班后去打羽毛球。
陈思恒年前办了一张体育馆的健身卡,眼瞅着快要过期。之所以约她打羽毛球其实也有一些陈思恒自己的小私心,网球不是人家的对手,难不成羽毛球还不能扳回一城吗?
结果还是被悦颜打得满地捡球。
这姑娘的惊讶是真的发自内心:“警察叔叔都不用做体能检测吗?”
陈思恒一头热汗,运动衫被汗浸透,显露衣下线条不俗的肌肉,富有活力和动感。他一听就乐了:“那警察叔叔也不考羽毛球啊。”
悦颜被噎了一下:“你的狡辩好有道理哦。”
体育馆离她家不远,陈思恒通常都把车停在她家小区闲置的公共车位,说说笑笑地走着过去,又玩玩闹闹地走着回来,有点像在念书的时候。
女孩拿着球拍蹦蹦跳跳地走在路的当中,被后面要开过来又开不过去的私家车滴滴按喇叭。陈思恒够不到她,只好借用球拍轻轻拨她肩膀,意思要她走过来些。
悦颜要说虎也挺虎的,以为对方是在拍自己,二话不说立刻打了回去,两人你一下我一下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要说区别也是有的,男人拍的那下总是又轻又软,女孩的回击通常都控制不好力道。陈思恒从来不说疼,也不说她打的太重,相反他觉得纯真如悦颜这样的女生现在是越来越少了。
身后一辆银灰色的轿车一路跟着他们进了小区。
陈思恒观察力敏锐,早已注意到了对方的行踪,他让悦颜过来一些。
悦颜被他带的往边上走,无意间一回头,也看清了那部车的牌号。耳边清楚听见一声嗡,原本挂在嘴边的笑渐渐往下掉。
隔着反光膜,她压根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但悦颜就是可以想象,此刻这个坐在驾驶座的男人正用一副冷漠的表情盯着自己。
那里面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让悦颜难以背负。
她再也笑不出来,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笑对这个人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更残忍的是,这辆沃尔沃一直跟着他们到家门口。陈思恒把悦颜送到这里,再往回走,走之前他看了一眼那跟了他们一路的沃尔沃。有个男人从车里下来,站在车边,毫无起伏的目光从他脸上冷冷滑过。
陈思恒心头一凛,有亮光闪过,那些谜团的答案仿佛触手可及,他反而丧失了触碰的勇气。
人都善于欺骗自己,哪怕他从事的是揭开真相的职业。
直到陈思恒走远。
沈子桥才过来,走到悦颜的面前,他看了看她,唇角轻一斜:“玩得挺开心啊。”
悦颜看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转身进门。
沈馨儿已近临盆,肚子越发明显,她从二楼下来,看见了悦颜,却没望见跟在她后边换鞋的沈子桥,扶着栏杆问悦颜:“小陈呢?送到就走了啊?”
悦颜嗯了一声。
沈子桥换好拖鞋直起身,绕过玄关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
沈馨儿才注意他的出现,脸色一僵,讪讪道:“子桥也回来了。”
他跟沈馨儿笑笑:“嗯,回来了,晚上吃什么?”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半个多月。
自从项目失利,被田德的公司横刀夺利,全公司都陷入了一种低迷的气氛里,这种低迷不光是生意场上的偶然受挫,更多是一种对公司未来局势的迷茫和困惑——员工也需要被鼓舞,需要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这次落标的后果也并没有像他们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半个多月时间里,售后和质检就走掉了六个人。
沈子桥依然什么也不说,公司在他的维系下艰难运作。
在公司的非常时期,林东刚趁机以辞职作为要挟,跟沈子桥提出涨薪。这种做法本来极不体面,而沈子桥没有拒绝,他不光给林东刚一人加了工资,而是在考虑过后,根据业绩的提成,给手底下的所有销售涨了相应的底薪。
林东刚自以为逼宫成功,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得意洋洋地在他们销售私下的小群里炫耀。他视钱如命,自然就不会认为自己行为落井下石,当晚就给另一部门的韩玲去了个电话,急哄哄地跟她表功,约她出来吃饭庆祝。
韩玲也从公司的八卦里得知了事情始末,既好笑又好气,心想这人一辈子也就是给人打工的命。
最后拗不过他三催四请,韩玲只好答应。
挂了电话,处理完手上几单报销的问题,韩玲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蒋洁笑着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她含笑摇头:“没有啦,就觉得老天还是有眼睛的,不会让恶人得意太久。”
蒋洁听的一知半解,还要细问,韩玲却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一下班,林东刚就在公司楼下等她,韩玲跟家里打过电话后,直接坐了林东刚的车去外面吃饭。
一路上林东刚滔滔不绝,一面夸赞自己如何如何能干,沈总又是怎么怎么缺他不可,主动提出给自己涨薪,一面又感慨自己生的不好,一肚子的本事没地方发挥,不像沈子桥找到个有钱姐夫当靠山,要不然自己早开起了公司,做起了老板。这些话换做从前韩玲也就一听一过,从来没当回事,沈子桥的能力跟手腕她看的比谁都清楚。不过赶上她今天心情好,顺口接了几句,可把林东刚给兴奋坏了,越发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他们去了淮海路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子,因为是就餐高峰期,附近的公共车位全部停满,林东刚只好把车停去附近一家酒店的地下车库,按小时计费,林东刚一边倒车入库,一边还喋喋不休地抱怨停个车怎么会这么贵,跟抢钱有什么区别。
就算韩玲涵养再好,到这里也实在听不下去,忍耐地将目光投向窗外,车位不远处就是观光电梯,直达负二层的梯厢里出来两个熟人,韩玲定睛一看,眼皮微微一跳,不是别人,正是高悦颜和陈思恒两个。
两人湿着头发,面孔清透干净,像是才洗完澡。
她迅速拿出手机,调好位置,连按快门,挑了其中两张角度最清晰的发出去。
一张是男人按着电梯门,护送女人先进电梯。
另一张是女人仰头跟男人说话,男人背对着镜头侧过脸来听她讲,从拍摄的角度看,仿佛跟人索吻的模样。
嘴角轻轻往上抬起,韩玲写了几个字,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重新再打:“我在君豪吃饭,遇到了两个熟人,猜猜看,他们两个是要去开房呢,还是刚刚开完房下来?”
陈思恒跟悦颜游完泳下来,顺道去酒店二楼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吃完出去买单,结果被告知已经有人替他们买过了。
悦颜好奇问是谁。
服务生推给悦颜一张名片。扫了一眼,她脸色一变,问那人还在不在,服务生说还在,连包厢号都告诉给她,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
陈思恒看她脸色不对,走过来问:“怎么了?”
“有个朋友在这边吃饭,我进去跟他打个招呼。”
陈思恒知道她可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点点头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服务生领她往里走,穿过一条中式风格的回廊,两边墙上都用雕花隔断巧妙曲隔,装修摆设古香古色。他把她带到一间包厢门口,推开房门,顷刻间,觥筹交错声扑面而来。
绕过屏风,饭局的景象才尽数映入眼底。
田德被拱在上首,座位正对屏风,也是悦颜第一眼先看见的人。
没有西装,也不打领带,上身一件深灰色的牛津衬衫,胸口纽扣旁明显两道不对称的折痕,是款式的一部分,穿在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跟年龄不匹配的倜傥和风流。
她被服务生引进来的时候田德早用余光注意到她,却没有立即理会她,而是跟旁边的人说完话,才向悦颜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近旁跟他说话的中年男子有些意外地扫来一眼。
“来了啊颜颜。”
人不会光秃秃地在世上长,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它背后都刻着家庭的形象。
她走到田德面前,被他仔细看了看脸上,口吻亲昵:“怎么了啊颜颜,嘟着张小嘴,谁惹我们颜颜生气了?”
悦颜还没怎么样。旁边那跟他碰杯的男人先笑了:“老田,这你家姑娘啊?”
田德笑了:“生不出这么漂亮的,朋友家的孩子。颜颜,叫过人没?”想到什么,田德扭过脸来,不确定地问旁边人,“对了,是该叫叔叔吧?”
那男人乐了:“叫什么叔叔啊,叫哥哥。”
田德到底忍不住,指着他:“你多大,她多大,要不要脸啊你?”
悦颜只当没听见这两人一搭一唱的对话,低头从包里翻出三张一百的,就压在他手边放冰毛巾的骨碟下,看着他问:“这些钱够了吗?”
田德根本不看那钱,仍旧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把钱收起来,像什么样子。”
那男的酒意上头,一只手搭在椅背,软塌塌地仿佛没有生过骨头,也在旁边帮腔:“给什么钱啊小妹妹,你伯伯刚才拿下一个当项目,铜钿多的是,你就狠狠给他花,别想着给他省钱。”
田德笑骂:“够了啊,就一个破项目,笑话我一个晚上了。”
“这怎么能叫笑话,老田,几千万的项目,多少公司争破头想要啊。”
悦颜知道他们聊的什么,也知道那些争破头的公司里,就有一个沈子桥的康盛。
她不吭声。
那男的似乎也觉得没趣,咋吧了几下嘴巴,转去跟另一边的人说话。
田德又上下看她,嘴角一牵:“听说你前两天去宁波了?”
她眼神戒备,有点提防的意思:“你听谁说的?”
田德意味深长:“钱告诉我的。”
悦颜皱眉。
“钱是个好东西,会让你交到各种各样的好朋友,只要你打声招呼,钱就会把你的消息送到我这里。”
悦颜明白过来,猝然不悦:“你找人跟踪我?”
田德笑,语气温和:“怎么能说是跟踪呢,颜颜,我是关心你啊,你一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的,不要被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给骗了。”
悦颜冷笑,谁会骗她?她又有什么值得人家好骗?
如果硬要说她从父亲的遭遇中吸取了什么教训,那就是提醒她,她这辈子都要离这个男人远一些。
她放下钱,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就听背后有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听说你在找一个姓乔的推拿师傅?”
“或许我能帮你找到他。”
她停止脚步。
无论投放鱼饵的是何目的,她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悦颜回过头,看着他。
“你真的会帮我吗?”
她的表情像一帧小小的画,单纯、漂亮,涂满了让人过目不忘的颜色。
看着她这张脸,会让人的心硬不起来。
田德语气温和:“但有个条件。”
悦颜咬唇:“你不是说你没有害过我爸爸吗?那你为什么不肯帮我?难道你不想让他快点好起来吗?”
田德笑了:“是,我是没有害他,但我为什么要白白帮你这个忙?颜颜,我只是看着比较好说话,我又不是傻子,高志明能不能醒过来,除了对你,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陈思恒在走廊等了她有小半个钟头,觉得再这样等下去实在不妙,想给她打个电话,才拿出手机,就见到悦颜独自一人沿着走廊慢慢地出来。
他迎上去前,她有感觉地看了他一眼。陈思恒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
一路沉默地把车开到了她家门前。这期间陈思恒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次,她一直托腮看着窗外,风把她的刘海吹乱,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车停下,陈思恒拉起手刹,转脸过来看她。
她低着脸,仿佛是对着自己的膝盖出神。
“悦颜,”他的语气不无担心,“怎么了?”
她吸了口气,反而低下声音:“你的话,还算数吗?”
陈思恒先是一愣,而后心脏砰砰快跳,当他反应过来悦颜说的话。
这是怎么了?他再躁动的青春期都没有经历过因为女孩的一句话而心跳加快的感觉。
“悦颜,我保证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算数。”
她低头看了看膝上自己细细瘦瘦的手指。
“我其实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我有小脾气,也很任性,但是我会努力改掉这些毛病,我也会好好做一个人的女朋友。”
她抬起脸来。
车碰巧停在一盏路灯下,昏黄路灯拓出她脸部轮廓,双眸水水的、润润的,老爱从低处看人。
“你说喜欢我的事,到现在还算数吗?”
喉结上下滑动,陈思恒凝望着她:“当然。”
他伸手过去,她略有迟疑,他也没有介意,而是用手顺了顺她的发丝。
一切都像浪漫爱情电影里演的那样,每个情节、每一句台词,都是悦颜能够想象出来的自己正被珍视的证据。
他想在告别的路灯下吻她,以为她已经准备好了,而她颤动的睫毛透露了她尚未彻底准备完全,陈思恒照顾她的感受,那吻最后只是浅浅地落在她额头,放开她,看见她那副模样,又伸手揉了把她的头发。
“傻瓜。”
她也真的像一个傻瓜,呆呆傻傻地看着人家。
陈思恒心下一软,心想,她其实真的很会跟人恋爱,就算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无辜地看着对方,心还是会被她的眼神弄得又酸又麻,让人想好好地怜爱她、珍惜她。
陈思恒只在高中的时候谈过一个对象,考入警校因为异地恋自然而然就分了,这两年不是没有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但也就那样,吃过饭、看完电影,之后就不了了之。陈思恒知道,原因出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念头找,也没有动力想对一个人好。
改变是从遇到悦颜的那天开始。
他语气温柔:“去睡吧,明天下班我去接你。”
“嗯,路上注意安全。”
两人互道再见,陈思恒用目光一直将她送入门里,人才坐车离开。
与此同时,二楼掀起的窗帘一角也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