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三天假期随着争吵落下帷幕,悦颜在一种昏沉的状态下被高志明送到车站,检票站前高志明让她不要多想,只管静静心心地把学上好,快快乐乐享受大学四年生活,不要被家里的事影响。

她不是小孩子了,但高志明的用词还是很小心。

返宁这一路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着窗外沿途的冬景,想着父母的事。

动车到宜兴站的时候悦颜接到韩玲发来的微信,让她回到学校后直接就去二食。她在那里请客,请的就是郭静静口中的MR X同学,说是这男生开学时帮过她几次,她礼尚往来,想请人家吃饭以示感谢,又怕孤男寡女太尴尬,就把全宿舍的女生都叫上。

悦颜本来不想去的,就把动车到站时间告诉她,怕赶不上。没想到韩玲很会做人,特地为她改了吃饭时间,延后了一个小时。

悦颜只好答应她会尽快赶到。

紧赶慢赶,等到学校已经快八点了。悦颜连行李都来不及放,直接拖着去二食堂。

食堂二楼外包给外面的人开了间中餐厅,有小炒能点菜,平时光顾的都是学校领导和老师,价虽不美,但能开到晚上九点,所以颇受青睐。

餐厅不算大,装修也中规中矩,像外面的那种快餐厅一样,一张桌子两条连凳,韩玲接完悦颜的电话顺便借了一张椅子回来,摆在靠近走廊的地方,笑着跟桌边的两女一男解释:“她说已经到学校了,现在往食堂过来。”

桌上唯一的男生独坐一条长凳,正中垂下一盏餐灯,光不亮,但是恰到好处,把人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映得明明白白。

之前的气氛一直很好。男生五官清俊,肤色白皙,是时下比较流行的那一挂长相,戴眼镜,话不多,寡言但不冷场,就是手机看的比较多。

郭静静来之前还跟郭姝谈论过,觉得这两人一定在谈恋爱,但是现在看起来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女生明显要比男的紧张很多。

郭静静从七点等到现在,都快等的不耐烦了,只是因为外人在,只好半开玩笑地跟旁边的郭姝抱怨:“高悦颜怎么回事啊?干点什么都慢吞吞的……”

男生握着手机停在那里。隔了几秒,听到耳边韩玲惊喜的声音:“悦颜你来啦!”

他回过头。

等了一个钟头的饭,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吃完。

女生们回宿舍,男生住北区,五人在二食门口互道再见。

悦颜拖着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站在人群的最外缘,男生手插裤袋,站在路灯下看着她,走前又过来问了一句:“你拖的动吗,要不要我帮你?”

悦颜摇摇头:“谢谢你了曹彬,我拿的动。”

叙旧的话题在吃饭的时候已经聊完,悦颜私下跟他也没什么好聊,就说:“那我们先回宿舍了。”

“嗯,再见。”

餐厅外面冷到爆,郭静静和郭姝穿的都不多,在前面抖抖擞擞,一个劲催她们快走。

“再见。”

曹彬垂眼笑了下。那种神情,形容不出。

韩玲看看她,又看看他,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因为还在假期,街灯昏暗的路上没多少人还在走,只有四个女生一前一后,各自心里都藏着事。

回到宿舍的时候都快十点了,十点半熄灯,留给她们的洗漱时间还是挺赶的。悦颜放好行李就去刷牙,刚往牙刷挤上牙膏,韩玲也端着面盆从外面进来,卫生间不大,刚好容得下。悦颜刷着牙从镜子前抬起头看她,韩玲弄湿了毛巾,两人目光相撞,她很自然地笑说:“怎么会这么巧,我都不知道你跟曹彬原来是高中同学。”

悦颜吐掉嘴里的泡沫,也笑:“对啊,我刚刚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来南京上大学。”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韩玲目光紧盯着悦颜,留意她表情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问得很有技巧:“那你们毕业后都没有联系吗?”

“因为不是一个班的,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了,之前我连他微信都没有。”

之前是没有,这顿饭上,曹彬主动问来了悦颜的微信,加上了她。

她说的也不算假话,随着年纪渐长,心智成熟,高中时代那些所谓的好感真的就只是好感,风一吹就散了,更别说那个恶作剧,现在她连那个女生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就觉得当时的自己蛮幼稚的。

这顿饭上,悦颜对曹彬的态度有目共睹,在乍见的惊讶之下,表现地确实像个久别重逢的校友一样。

那曹彬呢?

现在韩玲的手机里躺着条他刚刚发来的短信,说下周要回请她和她的舍友们吃饭。

她想了几秒,回过去一条:“我刚刚问过了,静静和郭姝都有空,就悦颜社团比较忙。”

曹彬回的很快:“那等她什么时候有空吧,别把她落下。”

放下手机,她就跟着悦颜去了卫生间。

明天一早四节大课,大考在即,这个晚上大家谁都没有熬夜,熄灯就睡,至于能不能睡着就是两回事了。

悦颜担心家里父母的情况,郭姝记挂着这次期末考试,韩玲纠结着悦颜跟曹彬的关系,而郭静静,每隔半个钟头就看一次手机。

她在等一个人的微信。

距离她发去的上一条微信已经快两个小时,还没等到孙巍韦的回复。

回答一个“你在做什么”的问题就这么困难吗?

这种等待让郭静静不由自主地开始考量两人的关系,这种考量也让原本大大咧咧的女生多了一些跟忧郁和迷茫相关的情绪。

一段关系最好的阶段,永远是刚开始。

最开始的时候,郭静静问他些专业相关的事,孙巍韦总是有问必答,每次都准确及时,那段时间郭静静去哪里都捧着手机,时不时看着屏幕发笑,哪怕男孩儿不解风情,回的都是些枯燥冗长的专业知识……再后来渐渐熟悉,她在朋友圈发了几张她们宿舍出去聚餐的合影,男生点赞。男生转些专业领域的学术性文章,她在下面评论,来来回回的几次过后,男生渐渐开始少回她的微信。

再粗糙的女孩也会觉察出里面的不对劲。

郭静静当然没有告白,而是跟他暗示了一下,说系里有个男生在追她,追得好紧,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消息回的速度跟平时相差无几,语气也类似。

“哪个男生这么好眼光,恭喜他了。”

她像一只气球,涨到最满的时候被针扎破,biu的一声瘪了下去。

悦颜说的一点没错,这个男生应该出生在一个融洽的家庭,所以情商极高,会做人,也会说话。

但说的却不是郭静静要听的话。

那之后接连数天,郭静静再没找过孙巍韦,一方面是自尊心作祟,另一方面是期末考试在即。

考前一周被大学生们亲切地叫做考试周,可见这一周的惨烈程度。

整个512的女生为了迎接期末考,基本断绝了一切社交,连饭都是一带三,一个下去带四人份的量上来。

钱是一起付的,偏偏郭静静粗枝大叶,经常忘记给,这点钱悦颜压根没往心里去,韩玲一个人又张不了这个口,每次只在心里默默地把数字过一遍。

期末考随着最后一门市场营销的结束落下帷幕,每个从考场出来的学生都仿佛打完一场硬仗,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然后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收拾行李的时候,韩玲踌躇了很久,才过来找郭静静算钱。

郭静静真给忘得一干二净,愣了几秒脱口就是:“这点钱你都记得啊!”

或许她的初衷并无恶意,但听在一个弟妹众多、为生活费挣扎地快失掉自尊心的女生而言,无异于一记响亮的巴掌。

在没有钱的年纪,唯一能羞辱她们的也只有金钱。

韩玲的脸瞬间蹿红,郭静静没在意,自顾自地数钱。

拿了钱,韩玲转身就走,出了宿舍越走越快,一直跑到走廊尽头,靠近落地窗空无一人的地方她才放任自己哭出声音。情绪仿佛倾巢而出的蝙蝠,很久才飞了个干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渐渐收住眼泪,拿袖子擦了擦脸,低头,把那几张被掌心攥得发汗的纸币收进口袋。

做完这些,她不经意地抬眼,望去楼下。

寝室在五楼,从这里望出去的视野开阔,楼下的情形一览无余。

悦颜一出二教就看见了站在花坛边的曹彬,干净利索的黑色羽绒服,单肩背包,低头看手机。

她过去打了个招呼,抬头看清是她,曹彬跟她笑了笑:“考完了?”

“嗯,你呢?”

“下午毛概最后一场。”

“哦。”

曹彬看看旁边,目光收回来,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悦颜:“还没定。”

“那得快点了。”

“不会没票的。”

曹彬看着她笑:“说的也是。”

她回宿舍,他顺路去二食吃饭,两人边走边说,曹彬一直把她送到宿舍门口,在人来人往的门口两人又聊了几句,话题重新被他带到回家这件事上,曹彬提议买一趟的动车票,路上好有个照应。悦颜没异议,虽然她觉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照应的地方。

悦颜搂着课本,进去之前跟他挥了挥手。大模样跟高中差不了多少,就是把头发放下来后,显得更有气质了一些:“拜了曹彬,我先上去了,到时候微信联系。”

他点头:“拜拜,微信联系。”

女孩转身刷卡进门,挎着一只黑色帆布袋的身影轻快地消失在拐角处。

他目难所及的地方换人注视。

韩玲目光低垂,看着悦颜走进宿舍楼,穿过一排青翠的垂柳,渐渐加快脚步,进了她们这幢楼里。

她抬起眼。曹彬在原地停了几秒才转身离开。

玻璃上映出一张没什么情绪的脸,除了微红双眼。

几分钟后,身后楼梯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悦颜从拐角上来,看到韩玲,也挺意外的:“你们走得好快哦,我一出教室都没找到你们。”

韩玲笑了下:“是吗?”

沈子桥的电话是在悦颜收拾行李的时候过来的,这年的元旦和新年离得太近,悦颜总感觉刚刚才见过沈子桥,又接到他的电话,一点生疏感没有。悦颜问了他些家里的事,沈子桥问她几点的动车,哪个站下。

她说还没定。

“那我给你买。”

“不用了。”

“那就快点,慢吞吞的,想在外地过年啊?”沈子桥没好气地说。

悦颜说:“好啦,我知道了。”

“书别带太多回来,路上重,你要提不动。”

“谁说我提不动了?”

沈子桥气笑了:“这你跟我犟什么,路上提不动了,苦的是你自己。”

悦颜听烦了,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我挂了。”

沈子桥要挂不挂,硬拉着她说了几句话,把她最后那点耐心磨光光,最后按那下取消通话的动作就变得格外粗暴。

公主不急太监急。

宿舍四人并不同时走,郭静静和郭姝家就在南京,考完下午就离开了宿舍。韩玲后面几天找了份短期兼职,靠近春节几天最缺人手,给的钱也最多,一个人住宿舍她有些害怕,想介绍给悦颜,让她留下来陪自己,结果她说已经定好了动车票,就在隔天上午,韩玲也就算了,收拾了下东西搬去跟其他宿舍的女生挤一挤。

上午八点悦颜跟曹彬在学校的北门汇合,搭公交去车站。九点二十的动车,他们八点半就到了候车厅,悦颜玩到手机快没电了才被通知检票,后果就是沈子桥打来的电话她一个都没接到。

科技高速发展的硕果悦颜感受最深,无论从南京回杭州,还是从杭州去南京,动车上的时间总是眨眼就逝,近到仿佛只是去了趟市区。

顺着拥挤的人流走出车站,冬日明晃晃的太阳下,沈子桥一身轻便冬装,轩拔地站在公交站台旁,朝她挥手。

悦颜愣了。

看到她出来,也看清了旁边的曹彬。

他脸上没什么异样,笑还在笑。

悦颜心头没来由地一紧,转头跟旁边的曹彬说了句什么,拖着行李箱加快脚步朝他过去。

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很久没有联络过的两个男生目光不经意地相撞。

但是胜负在此刻仿佛昭然若揭。

她走得太急,一辆急刹的出租车堪堪停在白线旁,司机探出头大骂,惊魂甫定的悦颜拍着胸口,知道这次自己完了,又该听一车的话。

沈子桥果然气得够呛,快步过来拉她,一边接过行李箱一边开始训话:“你是猪吗?不看路吗?”

悦颜理亏不敢作声,就觉得他小题大做。

他的车停在路边,先把她二十寸的行李箱提进后备箱,回驾驶座的时候她正在系安全带。

悦颜环顾车内,这车不陌生,陌生的是开车的人。

她拨了拨悬在挡风玻璃前的护身符,好奇地问:“你驾照什么时候考的?”

“去年暑假。”

“一次考出了?”

“当然了,”他娴熟地挂挡,看一眼好奇宝宝的她,笑了笑,“驾照能有多难考?”

悦颜心里两条粗面条泪。

你无论多熟悉一个男生,即便朝夕相处,只要看见他开车的样子都会刷新对他的认知。不得不说,坐着车里操控着方向盘的沈子桥有种接近成熟男性的帅气,目光总是有点冷地看着前面路况,从容淡定。

车到怀宁路交叉路口,一辆私家车改道改得太急,引发连锁反应,后面车辆跟着一片急刹。沈子桥一脚下去,同时伸手习惯性地护了悦颜一下。

虽然绑了安全带,但是惯性还是带得她往前一扑,双唇擦过他掌心,触觉细腻柔软。

这种感觉让两人都有些晃神。

等车停稳,他才看过来:“没事吧?”

她竭力地控制着即将漫上脸颊的绯色,摇头:“没事。”

“不会开车别上路……”

车里暖气开得太足,男生突然的吐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悦颜没注意。

因为一个自然到再也不能更自然的动作正激起她心底阵阵暖流。

离家这大半年,仿佛一切都没怎么改变,她仍被爱护,很好地爱护。

那她呢,就该理所当然地接受吗?

车况好转,车流又渐渐开始流动,沈子桥轻踩油门,车身流畅地滑出红绿灯。

这一段不算短暂的路程,他什么都没有问。

她看着摆在膝头自己细细的十指,低声说:“你不要想歪了,我跟曹彬就是顺路,他碰巧也在南京念书。”

他把持着方向盘,神色从容淡定:“找个人一起回来挺好的,女孩子箱子重,提不动还有人帮你。”

就这样?

悦颜有些傻眼,孙巍韦来南京旅游都能把他气成这样,怎么对曹彬突然就演起了豁达。

好吧,她泄气似地靠回椅背,恹恹地想,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了。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沈子桥看她一眼。

“以为你又要生气,”她的音量减低,“就像孙巍韦那次……”

沈子桥一句带过:“那不一样。”

时间不一样,心境不一样,地点也不一样。

那时候在南京,刚面临一场久别,他太长时间没见到悦颜,摆不平心态正确地处理一个陡然出现的同性,急着找到自己在悦颜心底的位置。但是大学的这几个月,他把事情想得更清楚,当然,他也更了解曹彬。

悦颜摆正膝上的小包,低声问:“哪里不一样?”

沈子桥说:“现在我只吃自己女朋友的醋。”

悦颜一惊,脱口而出:“你有女朋友了?”

沈子桥说:“有啊,你后悔了?”

悦颜的心里五味陈杂,加上一点汹涌而至的难堪,她的脸又一点点转了回去,看着窗外:“你别胡说八道了……”

车子驶入熟悉的街道,道路两旁的梧桐仍是记忆中的金黄,树影如阡陌,水一样地扫过车窗。

她的面容在那种交叠的光影里一点点变化,从最开始的喜悦渐渐转为平静。

少女的心在何时有了悸动,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情。

沈子桥看面前,语气郑重:“我把问题放在你这里,高悦颜,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找了女朋友,你会不会后悔?”

车到别墅楼前,车库已经没了空位。沈子桥先在路边停好车,下车去拎行李箱。她站在街边等他,顺手理理刘海,拉了拉被压皱的大衣。

沈子桥人从车头绕开,经过她时顺便伸手揉了揉她头发。悦颜躲了下,小声抱怨:“你烦不烦……”

沈子桥理所当然地说:“摸你下怎么了,大不了我也让你摸回来。”

高志明人在车库,正要弯腰从车里下来,不经意的一抬眼,把刚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眼皮猛跳两下。

两人沐光而立,站在一起,男生出众挺拔,女孩娇俏天真,光照身上都不能夺去他们一分神采,莫名给人种般配的感觉。

本该赏心悦目的一幕,却看得老父亲的心都揪在一起。

看着女儿像花朵一样长起来的这些年,高志明一直活在某种恐惧里,恐惧她将来所托非人,被玩弄,被伤害,被一个男人把生活搞得一团糟,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女儿到他面前哭诉,他却不能给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家里氛围一如往常,仿佛元旦走前一夜的争吵只是争吵,就像沈子桥说的,有哪个家庭不吵架,吵过就好。

爸爸还是爸爸,妈妈也是妈妈。

放假的日子放松熟悉,看书刷剧,无所事事,时间都被这种无所事事拉得悠长无比。

她像个恋家的小奶狗,玩累了,就摸去姐姐沈馨儿的**躺一会,玩玩手机,翻本杂志,跟她说说自己学校的事。有好几次悦颜都想问她元旦那晚是不是真的去见韩震了,想问问她跟那个男生究竟怎么回事,话都到嘴边了,却一直没有那个氛围。

在这个家里,沈馨儿变得越来越沉默。

也有男生来家里,都是高志明生意场上朋友的孩子,大大方方约她出来玩。她跟人出去过几次,每次李惠芬都很高兴。

回来总要被李惠芬拉着盘问很久很久,打听那些男生的情况。光是看着悦颜都替她觉得累。

有天悦颜躺在她**看小说,沈馨儿坐在桌边翻书,不知道看到什么,她忽然就哭了起来,脸埋臂间,声音呜咽:“我现在就像个商品一样,被人挑来挑去……我就这么贱吗?”

悦颜被吓到,跳下床到她身边,看着哭泣中的沈馨儿,心里难受地要死,却不知道从何劝起。最后她伸手,轻轻地放在她肩。

午后依然有明媚的光线,得益于室内良好的供暖设施,房间的温度从未下过二十。可是悦颜第一次觉得,这个冬天冰冷且变故杂乱,扑面而来一股生厉感。

将近除夕,依循旧例,高志明携妻带子回吉林过年。

自从奶奶走后,行程里多了一项上山扫墓。因此他们早两天动身。

吉林机场落地,入目依旧是单调的白色,旷野的山峦,淳朴的亲友。

这次是小姑父来接,开了辆六座的商务车才刚刚够坐,车上几个大人感叹了下时间流逝之快,又追溯从前,感慨如今的年味越来越淡。

这两年姑父跟人合伙开了家木材加工厂,做得有声有色,赚了不少钱,高志明虽然不认同靠山吃山这种老观念,但能在当下的环境里把实体做起来也不乏一条出路,两人说到木材加工的深化改革就开始滔滔不绝。听的李惠芬笑了:“上班的时候谈这个,过年了还谈这个,你们闷不闷啊?”

小姑父呵呵一笑,识趣地换了个话题,说到他刚上初中的儿子,估计是到了青春期,最近有些厌学。

高志明点着头的同时,分点余光注意后座的情况。

飞机上沈子桥就跟悦颜坐一起,下了飞机还是。两人位置靠得很近,头碰着头在看同一部手机的视频,时不时低声交流几句。

眉心重重地皱起,或许是做父亲的偏心,年轻男女在一处,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女儿懵懂单纯,不通情事,别人的儿子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心里闪过几个念头,正要细琢磨的时候漏过了对方之前几句话,小姑父没得到应答,转过脸来问,“你说是吧哥?”

高志明一派深沉:“青春期真的不好说,这种东西吧它也挑人,有些孩子一辈子没有,像颜颜。有些孩子一辈子都是青春期。”

“……可咋就赶上中考来了呢?”小姑父长叹一口气。

话里像是有话的样子,李惠芬不动声色地看了高志明一眼。

谈天说地里,只有沈馨儿一个人手托着腮,心事重重地看向车外。

这是悦颜过得最快活的一个新年。不用补课,也没有高考的压力,她像飞出牢笼的小鸟,整整疯玩了一个假期。

她和沈子桥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地改变,往好的那方面变。

具体悦颜也说不清楚,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但比小时候还要融洽,每天眼一睁他就来找她,两人穿上衣服就去外面疯,疯完一天被大人喊回来吃饭,三口两口扒完就又开始商量去哪边玩,东山跑完跑西山,俩人凑在一起鬼点子不断,哄得几个弟弟妹妹团团转。

毕竟是高考完的第一个寒假,长辈们都表示理解。

不能理解的就高志明一个。

他岂止是不能理解,一看见沈子桥贴在悦颜耳边说话就能让他心惊肉跳,两人在一个房间待久了他都要过去敲门瞧瞧。不是他小题大做,真的是现在男生太厉害了,有次高志明特别留意了下两人相处的小细节,一大清早沈子桥想拉悦颜出去放鞭炮,悦颜本来还不想去,结果男生三言两语就把她给说动了。

看得高志明瞬间又气又急。

如果女儿不是这么乖巧,他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有时候他也在心里劝自己,这没什么,这很正常,可眼里看到的总会把心底的恐惧放大无数倍。

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把高志明的恐惧坐实。

大年初四,该走的亲戚都已经走了一个遍,高志明跟几个老家远亲叙完旧,把人送走,来找悦颜说话,这个中年父亲刚拉开西边厢房的门,差点就被眼前的画面弄得心脏病突发。

画面里,悦颜和沈子桥两个人头并头睡在一张炕上,炕烧得火热,两人就盖了一条被子。

盖的是同一条。

屋内温暖如春,可是高志明却在那瞬间如坠冰窟。

悦颜脸冲着纸糊的窗台,手伸在枕上,沈子桥脸冲她,压住点她的头发,一手松松地放在她腰上,呼吸匀停,两人都睡得很深。

乍一看,就像一支青葱水嫩的小萝卜挨着一只初具雏形的西葫芦。

说实话,这个画面并无任何不雅的地方,男孩女孩只是睡得近了一些,身上的衣服完完整整,沈子桥甚至连鞋都没脱一只。

但别忘了,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爸爸。

那天下午高志明简直大发雷霆,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当时大姑姑在外面洗碗,准备年后的杀猪菜,听到声音急忙往这边厢房过来,一边问怎么了怎么了,一边把帘子掀开。

高志明说不出所以然来,脸色发青,只说他们两个不识抬举,大人在外面忙成这样,两个小的一点忙都不知道帮。

大姑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两手擦着围裙,笑着打圆场:“是我叫他们不用帮忙的,外面那些家务活你交给他们干我也不放心啊。”

高志明心绪不稳,气得不行,又狠狠说了几句才出去。

悦颜跟沈子桥面面相觑,大姑姑也被弄得莫名其妙。

于是财神都没送完,高志明就火速把悦颜带回了杭州。一家人在机场分道扬镳,难得李惠芬没多说什么,拎了行李带一双儿女转机去四川。

飞机上,高志明其实特别想跟女儿好好聊一聊,但是这话无论怎么说怎么不对劲。高志明有些思想上确实很保守,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想做一个开明的父亲,像美剧里演的,跟女儿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

飞机上人多眼杂,他也不方便说。结果一下飞机,悦颜直接坐机场大巴去了余姚的外婆家,那边的新年是另一种排场。

这个年过的怎么说呢,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各有诉求,却缺乏沟通。

是的,沟通很重要。

沈子桥比悦颜晚一个星期开学,等他从四川回来的时候,悦颜已经坐上了回学校的动车。

沈子桥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匆忙,连话都没跟他交代过一句。不是不担心,于是打电话过去,她手机接得慢他都已经习惯了,所以这一次也没有太意外。

电话接通,两人都没有立刻开口。

安静的线路里,能听见彼此呼吸。

还是沈子桥先沉不住气。他心里头有气,话也说得很硬:“厉害啊,说走就走。我上辈子欠你了是吧?”

他抱怨了一通。

她声音发闷:“没有,家里待着也无聊。”

沈子桥听出些异样:“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在哭是吧?”

“没有。”

眼睛看不到,玩这种文字游戏也没意思,沈子桥心烦气躁,在那边乱猜:“想家了?”

“没有。”

“跟同学闹矛盾了?”

“不是。”

“那什么事?”

“没什么事。”

沈子桥都快被她给搞死了,火气差点上来:“没个屁!”

悦颜抿嘴:“你再这样我挂了。”

她还不高兴!

沈子桥强压火气,耐点心来跟她沟通:“颜颜,我现在看不到你,不知道你那边什么情况,你乖点,别跟我搞这一套,有麻烦就说出来,我想办法给你弄弄好。”

高悦颜也不想他胡思乱想,小声说:“没事,就是看了部电影,有点伤心。”

沈子桥一怔,有些哭笑不得:“就是看电影?”

“嗯。”

沈子桥松口气:“你这一天天的……”

悦颜说:“所以你也别乱想了,我挂了,还有……”

“还有什么?”

“开学我打算考考四级,会比较忙,你打来电话我也不一定能接的到,你也别打了。”

“明白,不耽误你上进。”

她先挂。

听着那边单调的嘟嘟声,沈子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什么电影啊,能把人哭成这样。

站在原地兀自发了会儿神,等回过神来,又自嘲地笑了笑。

拉开移门进去,宿舍的几个女生都注意到她眼睛通红,对看了一眼,韩玲先问:“悦颜,你怎么了啊?”

她低头拭泪,瓮声道:“没什么,就是想家了……”

郭静静大大咧咧,无法理解:“你咋还想家呢,又不是刚开学,这都一个学期了啊。”

郭姝拉拉她,打圆场:“好了好了,别说家不家的,再说下去我都要哭了。咱们聊点开心点的,下个星期就是静静生日了,想好去哪吃饭了吗?”

悦颜心不在焉,倒是韩玲的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

过生日就意味着要花钱,花钱请客,花钱送礼。离的高中越远,就意味着离大人的社会越近。大人的交际里什么最难避免——钱。

韩玲强笑道:“好啊。”

郭姝看悦颜:“悦颜你说呢?”

她有些打不起精神来:“我都听你们的。”

之后几天悦颜都有些不在状态。

到了郭静静生日那天,悦颜早把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更别提礼物这回事。从外面吃完饭回来,郭静静把打包吃剩的蛋糕分去其他宿舍,女生们都很惊喜,纷纷祝她生日快乐,大学里度过的第一个生日让郭静静觉得很特别也很温暖,同学朋友都在身边,加上换了种环境,跟从前生日的意义又完全不同。

到了送礼物环节。郭姝和韩玲脸上带笑,说着生日快乐,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生日礼物。

一个玻璃球摆件,一个泰迪熊公仔,几十块钱的东西,看着不贵,在学生能够承受的范围,但郭静静还是很给面子地表现出喜欢。

毕竟礼轻情意重嘛。

轮到悦颜,所有目光朝她看去。

韩玲问:“悦颜,你的呢?”

她神情局促,脸颊莫名开始发红发烫:“对不起啊静静,我忘记了。”

郭静静转过脸去,跟同样愕然的郭姝四目相触。

悦颜语气真诚:“静静,祝你生日快乐,我也有东西要送你,虽然不能说是生日礼物……但希望你能喜欢。”

时针转向零点,寝室里的女生相继睡去。

夜晚重归万籁俱静。

郭静静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解锁看到提示的瞬间心脏差点骤停,等看到内容时又有些不明所以,郭静静看着手机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发了个“?”过去。

孙巍韦的道歉跟他人一样,礼貌且节制:“抱歉发错了。”他本来想转条通知给班里同学看,结果转发的时候误选了郭静静,等发现想撤回时已经来不及。

她构思了很久才发过去稳重的两个字:“没事。”

他没再回复。

像走到了悬崖,前面又没有了路。

她往前翻了翻聊天记录,从去年十月份开始,每一条下面都暗藏少女一段心事,即便无人知,也是诗。

她心潮涌动,忍不住又发了条过去:“今天我生日,猜猜悦颜送我什么礼物?”

孙巍韦像是蛮有兴趣的:“什么啊?”

郭静静暗自庆幸这个话题她算是选对了,语气也变得俏皮:“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乐,今天所有人都祝我生日快乐呢。”

孙巍韦:“[龇牙],不好意思,生日快乐!”

“你猜她送我什么?”

孙巍韦:“书?”

切,真没创意。

郭静静:“我估计你打死都猜不到……”

他笑:“说说看。”

“她送我一双袜子……[捂脸]。”

孙巍韦果然哈哈大笑,笑完之后还说:“果然是悦颜会干的事,不过这还算好的,你猜我生日的时候她送我什么?”

郭静静算了算他们相处的时间段,在那猜:“总不会是高考复习资料吧?”

孙巍韦公布了答案:“差不多,一个属性。她送我一本《格林童话》。”

郭静静震惊了都:“为什么?你喜欢看童话书?”

孙巍韦忍笑:“哪里,我一个爷们哪里爱看这种东西。是悦颜,她说像我成绩这么好的小孩,一看就没有童年,她送我本《格林童话》说要帮我重温童年。”

握着手机,郭静静笑出声来。

话题一到悦颜身上,就变得有些滔滔不绝。

“……然后我跟她说,我看你才是没有童年的小孩,会弹钢琴的小孩哪个会有童年。你知道她怎么跟我说的吗?”话到这里,孙巍韦还故意卖了个关子。

郭静静有些好奇:“怎么说?”

正在输入持续了一阵:“她说,我岂止没有童年啊,我连青春都被钢琴给葬送了,哈哈哈哈……”孙巍韦一口一个悦颜说,越说越有趣,“更搞笑的还不是这个,悦颜还跟我说,她十岁之前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当法官,然后把发明钢琴的那家伙抓起来,判他个虐童罪,狠狠关他个十年八年……你说她这人好不好笑?”

关于袜子这个礼物的讨论,在悦颜不在场的时候也进行过一次。

虽说礼物不论贵重,里面的心意最重要,只是……

郭静静收到的当下没忍住,跟郭姝韩玲两个私下里嘀咕:“她怎么能送我这个东西呀,就算手头再紧,送双袜子算怎么回事,一双袜子才多少钱,你看韩玲……”

班里一开学就申请贫困生奖学金的有四个,三个在其他宿舍,另一个就是韩玲。

对她家里的情况,大家都很小心地不去刻意打听。但是眼睛能看到很多东西,比如兼职,比如节俭,比如她偶尔某些不太大方的举动。

郭姝连忙打岔:“好了好了,你不说你自己袜子不够嘛,现在有人送了多好,哪个礼物能比袜子更实用?”又使了个眼色给她。

郭静静看了眼旁边背对她们的韩玲,把快要出口的后半截话硬给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