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南京的日子转眼就到,高志明因为大病初愈,开不了长途车,李惠芬又有别的事要忙,只得由沈馨儿负责送她去学校。
现在交通便捷,从杭州北站坐高铁走,两个钟头多点就到了南京火车站,下高铁后又上出租车通道,半个小时不到就开到悦颜的学校。
金秋九月迎接新生的日子,M大校园里挂满横幅,人来车往,都是些送小孩来念书的家长。
一路上,沈馨儿跟悦颜说了很多大学要注意的事,首当其冲就是要处好跟舍友之间的关系。她比他们早上了三年大学,也看过许许多多发生在女生之间的小龃龉、小摩擦,这种无形的伤害最能毁掉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一个处理不好,很容易就发展为变相的群体性冷暴力。她千叮咛万嘱咐,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要忍,第一时间要告诉家长和老师。
姐妹俩出发最早,到的也最早,替她办完入学手续,沈馨儿又把宿舍简单收拾了下,铺好被褥撑起蚊帐,看时间还早,带着悦颜去外面吃饭。中午吃完饭回来,宿舍剩下三个女生也都陆陆续续到齐,除了悦颜,每个都是家长陪过来的,有个本地的女孩最夸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员到齐,把本来不大的宿舍塞得满满当当。
沈馨儿明天也有课,定的是下午五点回杭飞机票,落地刚好吃晚饭。
走的时候悦颜送她下去,一直把她送到宿舍门口的马路边,那里有学校免费的电瓶车可以坐。
离开家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现在连最后一个亲人都要回去,从此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度过孤零零的四年,想到这里,悦颜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上车前沈馨儿抱了抱她,安慰她没几句,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颜颜,要乖啊,有什么委屈记得给姐姐打电话。”
等载着沈馨儿的电瓶车开到看不见,知道再哭也没用,悦颜把泪擦干,慢慢往回走。
周围都是朝气蓬勃的学生,她边走边看,有些跟她一样是今年的新生,有些是她的学长学姐,区别很明显,新生脸上还满是迷茫、慌张,跟她一样;另外一些已经习惯了这所高校,习惯了大学生活的节奏,抱着书本走在下课的路上,脸上尽是游刃有余的从容。
她混在其中,心里仍旧有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
从现在起,她就是大学生,大孩子了。
要自己面对这一切学业,生活,要自己洗衣服,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要记住所有的课表,对了,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认识天南地北的人。
东想西想,之前的离愁别绪也渐渐淡了下来,上楼的时候,脚步已经恢复了本来的轻快。
宿舍还是热闹,搬东西的,收拾行李的,各色方言交杂在一起,构成了她想象中大学的第一个印象。
那就是乱。
地上都是铺摊开来的行李,行李之间站着四个有些拘谨,又有些陌生的女生,目光小幅度地打量着彼此,后来不知道是谁的家长过来,挨个给人抓了把花生糖,才把这种僵持的局面打开。
一个寝室四个女生,两个是本地的,两个是外省的。巧的是本地那两个竟然一所高中毕的业,聊起来才发现教她们化学的还是同一个老师,立马亲近起来,手挽着手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就剩下悦颜和另一个落单。
落单的姓韩,单名一个玲。容长脸,单眼皮,长相温婉,有点像韩国人。
悦颜跟她笑笑。
她也跟悦颜笑笑,看着她,发现点什么:“诶,你有点像一个明星啊。”
说小话的另两个女生也看过来,大家都注意到了,郭静静心直口快:“真的诶,笑起来更像了,就那个……那个演师妃暄的。”
郭姝灵光乍现:“唐宁!”
“对对对,就是她。”
终于叫出名字,女生们的头点成一片。
悦颜笑了,觉得大学女生宿舍的氛围也没姐姐说的那么糟糕,大家都很友善:“真的吗?从前没人跟我说过。”
“现在认识唐宁的人也不多了吧。”女生们互相看看。
韩玲看起来比较文静,又问她:“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悦颜说:“我姐送我过来的,她明天有课,先回去了。”
“是你亲姐姐吗?”
“嗯。”
郭静静睁大眼睛:“你不是独生女啊?”
高志明虽然只生了她一个,但是她的成长环境其实跟多子女家庭差不了多少,她有些害羞地补充:“嗯,我还有个哥哥。”
这下连郭姝也哇了:“那你们家三个小孩啊,你是老小吗?”
悦颜点点头,看她们的目光带些好奇:“你们都是独生女吗?”
双郭连连点头,郭静静说:“对呀,生我的时候政策很严,抓住要罚款的,高悦颜,你们家罚了多少钱啊?”
郭姝捅捅她,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别乱说话。
悦颜茫然:“我不知道啊。”
郭静静人其实不坏,相处后悦颜就知道,就是有些口无遮掩,郭姝怎么拦她都没拦住,眨巴着眼睛直直地问了出来:“你家都已经生儿子了,为什么还要生你啊?”
悦颜:“……”
郭姝一脸汗地把她扯到一边。
收拾好宿舍,家长们交代了各自小孩几句,纷纷散去。
女生们走了一天,一身的汗,说了几句闲话后就端出面盆去洗脸。等双郭走后,韩玲走到悦颜旁边,低声劝她:“高悦颜,你别往心里去,独生子女就了不起吗?咱们自己争自己的气,别管那些闲言碎语。”
迎上悦颜目光,韩玲冲她笑了笑,安慰她似的也把自己家里情况说了一下:“跟你一样,我农村来的,也不是独生子女,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
到了吃饭的点,女生们第一次来这所大学,还没见识过学校的食堂,约着下楼一起去吃。韩玲摇摇头:“你们去吧,我约了人了已经。”
郭静静一脸八卦,眼睛都亮了:“学长?”
韩玲第一天就对她印象不是很好,看她这样又好笑又有些烦,但是情绪控制得很好,没让人看出来,笑得秀秀气气的:“不是啦,也是新生,开学的时候帮了我点小忙,还没来得及谢人家。”
郭静静还不见好就收,硬要问出来:“男的啊,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
韩玲说:“就留了手机号码,没有照片。”
韩玲换了件衣服就下去。走后郭姝把郭静静拉去说小话,论起年纪来,郭静静还要比郭姝大六个月,可是相处下来郭姝更像个大姐姐,处处主导着两人的关系。
悦颜忙完自己的事,终于有空坐下来看看手机。
之前忙着开学手续,忙着收拾宿舍,忙着跟舍友熟悉,几乎没怎么看过手机,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攒了很多条短消息,一些是爸爸的,一些是沈子桥的。
先给爸爸回了个电话过去,告诉他自己一切平安以后,她点开沈子桥的短信,一条条看下去。
“到哪了?”
“到了没?”
“怎么不回我短信?”
“还不回……还不回……怎么还不回……”
“大小姐,行行好,给我回个短信吧,我都要急死了。”
“你再不回我给我姐打电话了啊。”
“你是猪吗?是不是手机又掉了?”
“求你了……回短信!”
“快回!!!”
……
抿着嘴开始看的,等看完的时候,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弯了起来。
这个男生,怎么看着还是这么蠢。
“到了,放心吧。”
短信发过去的下一秒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悦颜都怀疑他是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在盯着手机看。
拿起手机,她去阳台听。
沈子桥的大学早她一周开学,现在这个时间他还在军训,也可能军训刚刚结束,因为那边很吵,像在路上。
男生的嗓音沙哑低沉,可能是因为累的,但悦颜觉得应该是渴的,依然好听到不行:“说吧。”
从阳台看去,大学全貌一览无余,横贯南北的中轴线人来人往,山在很远的地方,山势起伏,仿佛海上的绿色波浪,太阳将落未落的瞬间显得格外壮观。
书里怎么说的,落日熔金,对,就是这样。
悦颜在窄小的阳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毕竟另外两个舍友还在房间里面:“说什么?”
“大小姐你想怎么搞死我?”
“什么啊……”
“短信也不回,想急死我是不是?”
“你别胡说了。”女孩子略带埋怨的口吻听在男生耳里不是不受用的。
沈子桥挠挠下巴,笑了下,换只手拿手机,走到一处僻静地方问她:“学校怎么样?”
她细细回想:“很大,人很多,跟想的完全不一样。”
“你学过语文吗,什么词汇量?”
悦颜说:“那你给我形容下你的学校。”
“很大,人很多,跟想的完全不一样。”沈子桥厚颜无耻,“反正我高考作文也没及格过。”
“你还挺自豪啊。”
他:“嗷!”
悦颜笑了。
耳边是初秋轻盈的晚风,吹在身上不冷不热,却带走了一身的热汗,让人感觉特别舒服。
秋天,这个象征离别的季节,却因为种种的相聚,为这个季节增添了别样意义。
男生的笑声近在耳际,声音还低,温柔地不可思议:“猪啊你,跑这么远地方上大学,可别想家啊……”
他知道吗?她现在就已经开始想起来了,想家,想她的爸爸……想沈馨儿,还有他。
已经忍住的眼泪似乎又有决堤的趋势,听着耳边男生的话,眼睛渐渐热了起来。
她仰起头,努力泯去眼中几近雾化的水汽:“嗯……”
“还有,记得我说的话,别太乖了,要是有男生追你,记得凶一点,别这么容易让人追到,知道吗?”
挂了电话从阳台回来,移开玻璃门,迎头撞上两双闪闪发光的眼。
郭静静挤眉弄眼,一脸八卦:“男朋友?”
悦颜有些好笑,转身把门推上:“不是啦,是我哥。”
听她说过这号人物,双郭顿时表现出兴趣缺缺,郭静静转过头前还失望的哦了一声。
悦颜忍不住想笑:这女生怎么对别人的感情生活这么好奇。
换了衣服,女生们下楼吃饭,回来没过一会儿,韩玲也从外面回来,她一现身,免不了又受一番郭静静的八卦盘剥,幸好她有涵养,应对得当。从她**的描述中,512几个女生对这个神秘新生多少有了点印象,南方人,土木工程系,长得略微有些小帅。郭静静还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Mr X。
郭姝好奇问她名字来源。
郭静静说:“你没看过韩综啊?X MAN啊。”
什么年代的节目啊,郭姝晕。
大学时代在几个舍友插科打诨下,终于迈入新篇章。
她们的专业跟金融相关,也是高志明的主意,女孩子学点经济相关的行业,以后就业不要太吃香。
礼拜一正式开课。
等真正上起课来,悦颜才发现大学的课程跟高中比起来还是有些不一样,不是一个班一个教室,她们有好几门课都是在大教室里,三四个班一起上,老师也不管你课上做些什么,玩手机、吃零食、睡觉,都行,就是不能迟到,因为要点名,记缺课一次对学分影响很大,这些种种,无不来自前辈们血一样的经验。
但有门课跟高中却差不了多少,那就是大学英语。
口语、听力、作文、单词,原模原样,连老师的授课方式也是,“来,同学们,翻开课本第一页,大家跟我一起念。”
入学后,每个学生人手一本四六级英语词汇,而他们对词汇的熟悉程度,大部分都还停留在abandon。
这就是大学日常。
让悦颜忧心忡忡的宿舍宫斗也没发生,虽然各自心里都有小九九,但因为初相识的关系,尽量也把想法压在心底。
不过很快矛盾就来了,但不是悦颜跟舍友之间,而是跟沈子桥的。
时间一转眼就到国庆。
韩玲在校外找了一份短期兼职,在超市做饮料推销员,每天十个钟头,做的好的话差不多一天能赚两三百块钱。她把这份兼职介绍给悦颜,初衷是好的,以为她也跟自己一样缺钱。
悦颜没说破,只是婉拒了她的好意,跟她说有高中同学要来南京旅游,她得招待人家。
来的人是孙巍韦,提前在微信里跟她讲好的。
那时候QQ、校内网式微,微信刚刚崛起,她也在手机里下了一个,加了高中班里好多同学,有时想想还挺神奇的,这么些个小小的图标竟然能把天南地北的人都联系到一起,仿佛只要一条微信过去,就能约人出来看电影。
国庆之前她就跟高志明打电话报备过,说她国庆不回来了,高志明二话不说给她打了一大笔钱过去。
国庆前天,孙巍韦从北京直飞南京,在禄口机场落地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日光昏沉,因为累了一天,悦颜也没带他参观自己学校,就请他去学校最出名的二食堂吃了顿饭。
这所大学的食堂很有名,孙巍韦早就有所耳闻,吃过之后才知道实至名归,扎实地道的南方菜系很好地抚慰了孙巍韦被北方沙尘天气折磨的中国胃。
或许真的是因为南北水土问题,上大学后孙巍韦整个瘦了一大圈,甩掉了从前小胖子的轮廓,从一只大型号的笨笨熊瘦成了一只骨骼清奇的麋鹿,清瘦颀长的模样差点让悦颜认不出来,脸颊的肉少了,面部轮廓显得更加深刻,个头好像还往上窜了一大截。
老实讲,她也不矮,164.5,女生当中也够用了,偏偏沈子桥老嘲笑她矮,是个小矮子,渐渐的,这点五莫名其妙就成了心底的执念。多少次啊她在深夜低回叹息,要是能再高个0.5厘米就好了,这样每次报身高也不用心虚地四舍五入。
执念啊。
见悦颜盯着他一直看,孙巍韦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半开玩笑地:“干嘛?怕我给你吃穷了?”
悦颜笑:“那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他们高中闹惯了的。孙巍韦也笑。
“明天你想去哪里玩?”
悦颜看着他放下筷子,从书包里翻出一沓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行程规划和时间安排。
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凉意,像是一瞬间穿越回高中课堂整理老师的上课笔记,悦颜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孙巍韦露齿一笑,莫名有股大反派的味道:“以为我随随便便玩个几天就走了是吧,高悦颜同学,你太天真了,这次我要搞个南京深度游,里里外外犄角旮旯,一个都不放过。”
悦颜学他笑得阴恻恻的:“哼,孙巍韦同学,你也别太天真,将来日子还长着呢,搞不好以后我也去北京,到时候我要搞个深深深深度游。我听说北京故宫可大着呢,长城可长着呢。”
孙巍韦听了放声大笑。
在充满少年气的笑声里,悦颜好像又瞬间回到了高中课堂,课间小息的几分钟,前后桌的女生聊天说小话,她随随便便讲些什么都能把孙巍韦逗得哈哈大笑,那时候还以为是学业太枯燥,压力太大。悦颜现在才知道,纯粹是孙巍韦这人笑点太低的关系。
第一站先去南京夫子庙。
十月二日一大早,悦颜跟他约好在学校南门的公交站台碰面。她到的早,给孙巍韦带了早饭,是两个滚圆滚圆的肉包。
远处,一个一身运动装,打扮清爽的男生小跑着从街对面过来,双肩包侧边口袋插着一个蓝色水壶。
说是悦颜地陪,到最后差不多都是孙巍韦带着她玩,幸亏他事先做好了攻略,门票什么都在网上买好,要不然以国庆这个人流量,他们排到最后估计连饭都吃不上。
从江南贡院出来,悦颜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要不是孙巍韦看她实在走不动了,还想拖着她去夜游秦淮呢。
坐地铁回来的路上,悦颜一本正经地跟孙巍韦说:“你要是真的喜欢秦淮,回头我下个纪录片给你看看,效果是一样的。”
听得孙巍韦又是一阵大笑,少年恣意开怀,笑得悦颜莫名其妙,整节车厢的人都回头朝他们两个看。
车在她们学校的南门下,悦颜跟孙巍韦去三食吃饭的时候碰巧遇到了也过来吃饭的郭姝,不出意外,旁边一米准有郭静静,两人好的就跟连体婴似的。
互相打过招呼,悦颜介绍她们给孙巍韦:“这是我大学舍友,郭姝,郭静静。”
“孙巍韦,我高中同学。”
男生瘦高,脸被太阳晒得微红,敞怀穿着运动衫,拉链没拉,T恤领口外露着的锁骨线条流畅,脖颈削直,看着挺一般的五官,结果一笑起来还有点小帅。
郭静静一下子文静起来,声音细细小小的:“你好,我郭静……”
郭姝:“你好,我黄蓉。”
话一出口,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孙巍韦很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孙巍韦,巍峨的巍,韦小宝的韦。”
他们拼桌一起吃的这顿饭,悦颜说她请,结果孙巍韦还是偷偷跑去把钱给付掉了,付完钱过来问她们想喝什么,郭姝和悦颜都说随便,郭静静抬头看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脸还是有些红红的:“我不渴啊,你也不要破费了。”
孙巍韦抡起一边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没多想:“那酸奶吧,助消化,女孩儿应该都爱喝这个,我去给你们拿瓶酸奶。”
说罢又风风火火地跑去食堂边的小卖部。
郭姝看他走远,又转回来看悦颜,感叹道:“你同学人好好啊。”
悦颜说:“是啊,高中的时候他就这样,很会照顾人,谁的忙都肯帮。”
郭静静抿抿嘴,看着悦颜笑:“你说他在北京念书,怎么大老远跑南京来找你玩啊?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悦颜觉得她怪直接的,可这个问题连郭姝都有些好奇,目光疑惑地等着她回答。
悦颜摇头:“这真的没有,我们高中同学感情很深的,毕业后还拉了个小群,群里除了他都是女孩子,他跟我们这些女生关系都很好的。”
郭静静眼睛微闪,哦了一声,把头低下。
郭姝说:“那他是不是很花啊?”
没想到是郭静静替他澄清:“不会啊,刚刚吃饭的时候,他帮我拿碗,手都没碰我一下。”
悦颜也强调:“他不是那种男生。”
孙巍韦浑然不知女生们背后讨论他的这些小九九,拿了酸奶回来,依次分给众人。
送她们回宿舍的路上大家一路闲聊,自然而然地说到专业,孙巍韦大学里选的是航天工程这块,主要负责飞行器的总体设计,那些绕之又绕的专业词汇听得女孩们一愣一愣的,跟着问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孙巍韦很耐心地一一解释:“现在大一就学些力学基础和飞行器的基本理论知识,还没到设计飞行这一步……也还好,不枯燥,接触的老师都是专业里很厉害的大拿,还能认识领域里一些专业技术研究人员,学术氛围相当浓厚……就业啊,应该很难留在大城市,从飞投专业出来的学生一般都会先去偏远地区,有些也会在军工体系找到对口的工作……”
高中里那些或不起眼或平平凡凡的同学,等升入大学,每个人都会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里绽放出不一样的绚丽光芒。
描述起未来中国航空的发展,孙巍韦的脸上写满了责任和使命感,这是一个长在最好年代的学生。震撼于人类文明的高速发展,满怀着**和热情,迫不及待地投身于祖国航天建设。
他越说越动情。
“航天航空是信息时代人类真正的魔法,十几数千年前我们人类仰望星空,感到生命如此卑微渺小,而如今我们终于能够站在这里,翱翔天际,让天空都成为我们的领土之一,其中有多少辈人艰苦卓绝的努力,多少人就为了一个型号从少年熬成白发……每次想到我能作为一份子参与其中,哪怕只是一颗螺丝钉,只要能让祖国的航天事业有改天换日的面貌,我都觉得特别激动……悦颜,你知道吗,航天航空,是人类史上创造的最伟大的艺术品。”
这些话就像海浪一样,翻涌在女生们的心里,久久难以平息。
为这个专业的使命感,为这个男生纯粹高蹈的赤诚。
郭静静目中波光微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眼里满满都是钦佩和仰慕:“你真的,太帅了。”
得到女生这样直接的夸奖,孙巍韦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啊,会不会很无聊?”
女孩子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无聊不无聊。”
岂止不无聊,简直像给她们推开了一处新世界的大门。在这不大不小的商学院之外,原来还有如此壮怀的理想、广阔的天地。
郭静静看着孙巍韦说:“我还蛮想听你讲这些的,能加你个微信吗?我想再多了解下航天航空专业。”
说罢她又转头看了悦颜一眼:“方便吗?”
悦颜笑了:“我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问孙巍韦呀。”
男生看看悦颜,也笑了下:“当然没问题。”
拿出手机,互相通过了彼此的微信。
送女孩们到她们宿舍楼下,郭静静郭姝先上去,留孙巍韦跟悦颜说了几句话。
悦颜站在路灯下,融融的灯光在她发际打了一层橙黄色的光圈,显得肤色细腻,笑容很甜,她问他:“对南京的印象怎么样?”
孙巍韦摸了摸下巴:“现在还不好说,等我看了你给的纪录片再说吧。”
悦颜被他逗得笑完了腰:“不就是没陪你逛秦淮嘛,明天补上。”
“那可说定了。”孙巍韦看着她,眼睛弯起。
“难不成还骗你啊。”
路灯下,悦颜挥了挥手,看着男生拖着长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一转身,笑意僵在嘴边,可能是十月夜晚的月光太刺眼,晃得她睁不开眼,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男生,她有些发懵。
沈子桥穿着一件运动型的帽衫,半新不久的牛仔裤,一身风尘仆仆地坐在花坛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边。
但那种挺拔和精神气,还是很容易让他从一堆学生中迅速区别开来,几个抱着课本路过的女生老往他们这边看,时不时侧过头低声交流几句。
他看什么呢?
他看到的是自己坐了一早上的高铁,来到女孩的城市,打女孩的电话不接,又怕跟她错过,在女孩宿舍楼下的花坛边坐了一整天,连饭也没吃,一直等到八点多,才看见女孩跟一帮男生女生说说笑笑地回来。
女生可能是她的舍友,男生是她的高中同学,两人在明亮的路灯下开着玩笑,灯光太亮了,把女孩脸上的笑照得纤毫毕现。
那一刻,沈子桥觉得自己真挺贱的。
就这么坐着,黑色双肩包随随便便地扔在脚边,手肘落在膝盖上,他微微驼点背,一句话不说,什么表情都没有。
悦颜的眼睛一下子热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满满都是无声控诉的委屈。
相互沉默地对峙了几秒。悦颜先妥协,主动走到他面前,洒下的阴影落在他手腕一小截,那里戴着一块机械表,转动的指针不停歇。
她说:“你怎么来了?”
他一开口就带点火药味道:“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来吗?”
悦颜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眼睛眯着,目光从上到下地打量她,慢吞吞地说,“跟老同学有说有笑,还穿的这样。”
她衣服向来多,但是带到大学的没几身,身上这条裙子还是在南京临时添置的,已经穿过几次,也不是特意为见孙巍韦才换的衣服。
气氛因为男生充满妒意的一句话开始变得紧张。
悦颜还在努力缓解:“他就是来南京旅游的。”
男生冷笑了下:“我也来南京旅游,为什么就不接我的电话?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多久了?”
悦颜心里渐渐也积了气,是她做错了吗?他这算什么意思,质问她吗?
“我手机没电了,而且你来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下?”
为什么要说?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我来了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说?
那些话像块垒死死压在沈子桥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反倒逼红了眼睛。
他一直指望她能懂。
他多希望她能听懂。
跟她分别的几个月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这种思念非但没随时间和地理的远离而稍有减淡,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升入大学后,因为俊朗面孔和较高海拔,不是没有女生来他们计算机系里打听他,拐弯抹角地从他舍友那里要他的微信。
可再漂亮的女生看在他眼里也就那样。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对悦颜是认了真,不是因为追不到的执念,他是真真正正想对她好,跟她过一辈子。
那她呢?
这段感情里,他都已经沸腾到了100度,而她依然还在闲庭漫步。
这算什么?
“跟你说过你就能不陪他,只陪我吗?”他问得很霸道。
悦颜说:“如果你说过要来,我也会跟他商量让他错开时间,下次来玩。”
冷笑一声,他就知道。
沈子桥抬头,前面垂下的头发挡住了眼,把里面的欲望和占有欲遮得若影若现:“你明天还要跟他出去?”
悦颜松了口气:“明天我们去总统府玩,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要不要?
沈子桥冷笑:“打电话跟他取消,就说现在我来了,明天你要陪我出去。”
悦颜愣了一下:“我都说好了,而且人家第一次来南京,这样不好。”
心底邪火越烧越旺,压都压不下来,他语气很冲:“他是第一次来,我就不是吗?一个高中同学就这么重要,不能省出时间来陪我?你怕他心里难过,你就不怕我难过?”
沈子桥越说越没办法说下去,那种别扭劲儿连他自己听了都臊得不行。可对着悦颜就是忍不住,想把所有抱怨和委屈说给她听。
他就要她的注意力和在乎,全部。
悦颜犯了难,一个事先打过招呼,一个突然造访。
一个关系远,需要小心呵护,一个关系近,两人时时能碰到。
你让悦颜怎么选?
“要不,我明天跟他解释下,后天我们再一起出去。明天你先在南京随便逛逛,好不好?”
沈子桥轻轻款款地提了下唇角,看着她,眼神执拗,就两个字:“不好。”
悦颜以为他是故意的,也急了:“你怎么这样?”
沈子桥目光冷锐,锋利,毫不退让:“我怎么了?我对你就这样!如果哪天你跟别人一起过来,我二话不说一定先陪你!”
恋爱里,大可把那些斤斤计较摆上台面,去争执,去讨论我为你你为我分别付出多少。
可是单恋不行。
它注定是个悬崖,深不见底的悬崖,哪怕喊得再大声,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响。
悦颜赌气地说了一句:“我不要你陪。”
沈子桥突然没话,黝黑目光紧盯着她,胸口起伏。
男孩只是争一口气,争他在女生心里的位置。
结果他又得到了什么?
沈子桥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对视的角度顿时换了,从仰视变成彻底的俯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男生陌生、强势,又有些蛮不讲理。
“高悦颜,你知不知道我坐了一早上的动车,又在这里等了一天,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肯不肯陪我?”
悦颜咬了咬下唇:“明天不行……”
他忽然沉默了,一声不响地死盯着她看,像是多看她一眼,就能把他的爱意注入她身体里,然后听到她答应自己。
她垂眼看着脚尖。
他慢慢呼出口气,逼自己稳住情绪:“颜颜,我今天一天都没吃上一口饭,喝过一口水,我有多累你知道吗?”
每次都是这样。
做了很过分的事,说了很过分的话,总是用一样的方法让她心软。
悦颜抬起头看他,也在心里逼自己:“沈子桥,我没有让你这么累,你也可以不用这么累。很多问题本来就不是你想的那么复杂,来之前发一个微信,饿了就去旁边超市买东西吃,等不到我可以先回酒店,你其实有很多办法让自己不这么累。”
也别让我这么疲惫。
九把刀的电影里有过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话。
爱情让人倍感吃力的地方就在于,女孩的成熟永远快于男生一步。
女孩的冷静完完整整听在沈子桥耳里,肺腑涌动的热气直冲眼底,一双眼霎时被逼地通红,他满心满眼都是一句话:这女的太他妈狠了。
他怎么就狠不来她的万分之一。
又盯着她死死看了几眼,扯开嘴角,他僵硬地笑了下:“高悦颜,真有种啊你!”说完这句话,他提起扔在地上的单肩包,反甩在肩头,看都不再多看一眼,沈子桥转身大步离开。
她站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儿也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住,逆着灯光抬起衣袖,狠狠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沈子桥在校门口打的直奔火车站,直接买了最近一张直达杭州的车票。拿到机打车票后,男孩子提着包,精疲力竭地在候车室坐下。
上车前,他抱着最后一点侥幸打开手机,里面干干净净,一条短信都没有。
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整个人像浸在火里,又像泡在水中,太阳穴两边发疯一样抽痛,仰靠在椅背上,他抬手压住面孔,渐渐的,手心湿了一片。
悦颜推开房门,几平米的宿舍空地上擂着几箱饮料。
除了搬东西的韩玲,其他人都不在,悦颜敏感地注意到寝室里的氛围有些不同寻常,但因为心里有事,也没往深处想,放下包,先把手机的电冲上,然后过去给韩玲帮忙,把饮料抬到空着的阳台上。
幸好才几箱,很快就搬完了。
搬完最后一箱,韩玲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擦汗,手才抬起,眼泪突然就掉了下去,把悦颜吓了一跳,连忙抽了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纸巾按在脸上,哭得断断续续:“她怎么这样啊,老针对我们,独生女就了不起吗?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别人的难处?”
悦颜问了才知道,原来韩玲把超市兼职卖不完的饮料拉到了宿舍,占了本来就不大的公共空间,郭静静一回来发现没处下脚,抱怨了几句,韩玲道歉了又道歉,最后还是郭姝过来把人拉走。
她们走后韩玲就把饮料挪去阳台,可心里的委屈还是忍不住,四个人里面,就她和悦颜不是独生子女,家里负担又重,兼职的几百块在郭静静眼里可能还不够她买两件衣服,可是对韩玲的意义非同寻常
悦颜听着她哭了一会儿,整个人却有些魂不舍守,一颗心早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现在在哪?是在酒店呢?还是回去了?
他说他是早上的高铁,又在楼下等了一天,那有没有吃过饭呢?
想到他饿着肚子大老远来找她,又饿着肚子大老远地回去,悦颜不是不愧疚,只是心里或多或少存着一股气,气他的无理取闹,气他的蛮横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