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明儿给你买糖吃,小七娘莫恼了◎

陇右的朔风吹来东都, 天低云暗,纵笙歌曼舞不歇,亦拦不住万物渐入萧条。

银杏早已凋零徒留空枝的小院里, 远松双手捂住冰凉的双耳使劲儿搓了搓,确保整个人缓过劲来之后, 这才接过旁人手上的托盘, 护着上头那碗黑漆漆的汤药, 叩响面前紧闭的房门。

“郎君,药来了。”

进了屋,往榻前坐着的人影行去。

虽是口中说着, 但远松在眼见许瑾二话不说便伸手打算端过药碗时,扣在托盘一侧的手到底紧了一瞬, 脑子一热, 便单手搭上碗沿,妄图以此阻下后者的动作。

顶着许瑾平静凝视于己身的眼神,远松在这落雪的季节里,陡然于额前沁出一层薄汗。

心中一时犹豫, 也就这一瞬的工夫, 他按在药碗边沿的手已被许瑾一把拂开。

许瑾一身暗色寝衣,散发坐在榻前, 仰头一口饮尽碗中汤药, 那架势好似不过是喝了一碗再简单不过的茶水一般。

接过已经空了的药碗, 远松思来想去许久, 到底还是决定再劝一劝。

“郎君, 您这样不吃不喝地逼着自己睡觉, 甚至不惜将这安神汤药像水一样喝, 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药三分毒的, 您这般......对身体全然无益啊。”

小心翼翼地觑一眼许瑾的脸色,见他正似头疼一般单手按捏眉心,远松壮起胆子,继续说道。

“您不如告诉属下,可有属下能代为分忧的地方?”

“眼下,东都已不复往日平静。依着我们提供的那些东西,七皇子那头在大长公主的步步紧逼下,更是连连败退。”

“您再这般下去,于我们的计划无益不说,万一......万一待日后娘子知道了,她定会责怪属下,说不准还会同您置气的。”

远松此前必须得待在东都配合大长公主那边,因而此去陇右一行,便只有栴檀随行。

结果一趟下来,回程的人里全然没了栴檀踪影不说,就连郎君也是变得奇怪,甚至于有些神神叨叨的了。

郎君日日将他自己关在贺家娘子曾暂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不管不顾地,只是没日没夜地睡。

除开外间递来的,必须得郎君拿主意的事务之外,便是连送到门口的饭菜,郎君也不会耽误时间来用。

可这人再是贪睡,也总有个再睡不着的时候不是?

因而到了这几日,郎君更是叫人又是送酒,又是端来安神汤药的,一碗接一碗地往下灌,俨然一副恨不能一头撞上墙,好让他能称心长睡不起的态度。

这般折腾下来,眼瞅着许瑾在贺家娘子暂居此处时养好一些的身子,跟失了精气神一般消瘦下去,远松没得法子,只得壮着胆子搬出贺七娘,期望能借此劝一劝自家郎君。

虽说贺家娘子借着大长公主还有康家的东风,悄无声息就从东都跑回了陇右。

但远松自诩看得清楚,就冲郎君死乞白赖地将栴檀留下,而贺家娘子又没将人撵回来的反应来看,这......哪有隔夜仇不是?

远松想得轻松,许瑾听过这话,却是一时失了呼吸的节奏。

就像是被人在心口用琴弦狠狠捆了一圈又一圈,但凡他的心因为贺七娘三字而跳动一瞬,那锋韧的弦就会再往里收紧一寸。

琴弦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割出绵绵不绝的痛,不算致命,却叫他连呼吸都得刻意放缓、放轻。

唇瓣无声翕动,喉头好似被人挂了一把饱经风雨的锁,稍一碰触,就簌簌落下叫他喉间不住涌上铁锈腥气的斑斑碎屑。

好半晌,许瑾才终于平复了呼吸,并从堆积的铁屑里头找回自己的声音。

只不过一开口,那声音嘶哑难听的倒跟刀刃一下下蹭过铁器似的,乍一入耳,就令人本能地想要捂住耳朵。

好在,许瑾问出的话倒是再平常不过。

“栴檀那头,可有传回什么新的消息?”

“暂时没有,最后一封便是回禀她已抵达了黑沙城,正打算将贺家阿郎他们护送回伊州。”

“嗯,若有新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来报。”

“是,郎君。只是......”远松欲言又止。

三指捏住眉心,许瑾重重按捏此处,想要驱散脑内隐隐似是针砭一样的不适。闻声倒是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示意远松继续说。

“属下不明白,当日我们在那大王子府上救下贺家阿郎,为何郎君不立时告知娘子?若是娘子知道您在背后为她做了这么多,兴许......”

抬手止住远松的话,许瑾抿唇轻笑。

“她啊,看着好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实际上很爱胡思乱想。她靠着心中所念,凭着她阿耶一定好好活着的信念走到如今,若是让她看到那时的阿耶,只怕这口气都会撑不住了去。”

“再说了,当时贺家阿耶除开记得要为妻子报仇之外,旁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保住他的命,总也得让他想起女儿的存在,她才会好受些,才不会哭得更加厉害。”

虽是不明白为何郎君要顺着娘子那头的称呼,但远松倒也并未多想,只当是许瑾顺口。

转而想到当时他们的人将贺家阿郎从哪突厥大王子府中暗牢救出来时,那副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倒确实是会担心贺家娘子遭受不住。

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了命,结果却是早些年撞了头,竟还将自家女儿忘得一干二净,全身心只记得要找这位突厥大王子报仇,并还真想尽一切办法混到了其身边,险些得手。

即便是这会儿作为一个旁观之人,远松也不得不承认,贺家娘子的这位阿耶,经历虽是传奇了些,但着实是个狠人。

早前也知道郎君原本的安排,是打算等到东都事了之后,陪着娘子回陇右一道去接回贺家阿郎,算着也是差不多到那时,贺家阿郎的记忆再大夫的调理下,应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到东都这边了事,贺家娘子却是一声不吭地走了。

想到此处,远松悄悄皱了皱眼睛,觉得还是得写信一封去叮嘱叮嘱栴檀,虽说郎君是个闷葫芦,不同娘子去解释这些,但他们这些知道郎君都做了什么的人,那必然是可以说的不是?

只是眼前来说,当务之急还是得劝着郎君不再糟践自己的身体,免得真把人折腾得折了半条命在这上头。

远松动了动嘴,还想再劝,许瑾却是一脸疲惫地同其挥挥手,止住远松接下来的话,并在其退出屋子之后,再度躺回榻上,阖上双眼。

许瑾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腹前,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在赌,赌那场前世旧梦会再次降临,赌他能够透过这场梦,知道他早先的那些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日,贺七娘倔强地没让她的眼泪落下,但那由内生出的脆弱,却也让许瑾认识到一点,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必然还有一个叫她心如死灰的误会。

若不将这个误会解开,纵使他想尽办法将人留在身边,亦或是禁锢在身边,他们势必都会再次走上之前那般支离破碎的结局。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七娘落到那般境地之中。

————

这一日的寻鹤酒坊,早早就打烊关了门。

当天际零星落下点点雪花时,贺七娘一左一右揽着旁边眼神慌乱,坐立不安的人,已是哭得双眼红肿,成了泪人。

酒坊里,余青蕊和小妹两个也是抱惩一团,哭得伤心。五郎则是时不时用袖子狠狠擦一擦眼睛,并用关切的眼神时刻关注着他的两位阿姊与幼妹。

栴檀倒还算镇定,灌了一碗热汤下肚,已是言简意赅地将许瑾是如何安排人把贺家阿郎救出来,派人医治,又是什么时候从牙婆手下买下旁边的小姑娘,并把人提前送来的经过一一说了清楚。

屋内其他人对一旁手足无措的圆脸小姑娘不熟悉,但贺七娘却是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时,隔着被薄纱蒙住的视线,看着她在怀中咽气。

因此,若说贺七娘在见着多年未见的阿耶的身影时,勉强还能挤出一个笑脸,当她见着这个名叫芽儿的小姑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她已是蹲下身双手按着心口,哭得差点儿都喘不上气来。

进了屋,她也不管旁的,更没脑子去为阿耶曾经忘了她这件事去黯然神伤,贺七娘只是一左一右地揽着他们的手,一边念叨着还好,还好,一边止不住地落泪。

见她仍是哭得厉害,贺七娘左手边那个一直拘谨坐着的中年汉子更是红了眼圈,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旁这个小姑娘的后背。

那股打见面起便油然而生的心疼与怜惜,让贺山没有丝毫怀疑,就已确定,这个同他记忆中的妻子一样,生了一双琥珀色眼睛的小姑娘,就是他才想起来的,记忆中尚且还看不清面容的女儿。

他还不知女儿的名字,喉头艰涩,最后也只得是叹息着小声哄道。

“好孩子,别哭了。是,是阿耶对不住你,阿耶竟是将你忘了,居然,居然还没能把你记起来。好孩子,你吃苦了......”

“都是阿耶的错,阿耶明儿给你买糖吃,小七娘莫恼了。”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句买糖吃,唤出那声小七娘,贺山因这好似刻入魂魄深处的习惯,而陡然愣住。

而一旁的贺七娘,在从栴檀口中得知,她阿耶还并未完全恢复所有记忆,甚至连她叫什么都还不记得的事实后,听着这句阿耶每每在她闹脾气时,都会用来哄她的话,死死咬住嘴唇无果,转而嚎啕大哭起来。

一面哭,贺七娘一面止不住地念着阿耶,念着芽儿,生生把她右手边的圆脸小姑娘惹得瘪了瘪嘴,吸溜吸溜鼻子,竟也扯起嗓子哭了起来。

“呜哇~郎,郎君把芽儿买下来,让人教我认字,说要送我来跟着娘子的时候,也,也没同我说过该怎么哄得娘子别哭了啊~!”

被芽儿这傻呵呵的话逗得破涕为笑,贺七娘挂着依旧止不住的眼泪,抬手轻轻捏了捏芽儿圆嘟嘟的脸蛋,同面前这个哭红了鼻子的小姑娘,也同那个临死也念着要她快逃的小姑娘说道。

“傻芽儿,我不是娘子,我是芽儿的阿姊。”

作者有话说:

这孩子的名字我本来想的是宝芽儿~~~结果,当我打出baoya时~~输入法教我做人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