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就要暂离洛水村◎

晨光倾洒,窗外燕雀啁啾。

被吵得再睡不下,卷着被子蜷成一团,翻来滚去挣扎了两下,贺七娘睡眼朦胧地从榻上爬起来。

还未来得及彻底睁开眼,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嗯嗯唧唧的稚嫩哼叫。

揉揉眼睛,贺七娘笑着俯下身子,双手撑起,逗着榻下摇尾直打转的小家伙。

赖在榻上用垂在身前的头发逗着小家伙跑来跑去,贺七娘见它险些摇断的尾巴和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起身打水收拾好自己,她一手抄起跟在脚边跑来跑去的小狗儿在脸颊旁蹭了蹭,自去生火做饭。

等到喂饱了自己和这馋得不行的小狗崽儿,贺七娘环顾这间承载了她与阿耶太多回忆的屋子,用手指撑起嘴角比出个短暂的笑脸,然后开始收拾起来。

此去西行寻找阿耶,还不知得多久才能回来。

家里的这些东西,那些酿酒的器具,她总得一一收拾安置好的。

举着绑在竹竿上的笤帚正清理房梁下的灰,院门外,忽地响起隔壁婶子的大嗓门。

“七娘?七娘?你在家里头吗?”

“七娘?”

匆匆放下竹竿,贺七娘一面应声,一面小跑到外头开门。

“诶,婶子,我在家呢!怎么了?”

推开门,隔壁婶子冲贺七娘笑了笑,然后侧身让出身后的人,同她说道。

“有人来寻你,正好我在村头,就给人带过来了。”

“路上我已经问过了,人是从东都来的。估计啊,是阿瑜给你捎信回来了。”

婶子也算是看着贺七娘与许瑜长大的长辈,又还暂时不知道她要与许瑜退婚的事。

同她说着这些话时,眼底满是善意打趣的笑。

贺七娘不想在离开之前将退婚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听着这话,她也只是应和般笑了笑。

送走婶子,贺七娘先将院前的门彻底打开,令过路之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院内的石桌。

然后才一面招呼那一声不吭的汉子到院里喝碗茶、歇歇脚,一面在心底算着洛水村到东都的脚程。

若按行商的脚程来算,按说,许瑜这会应该还没接到她捎去的退婚信才是。

那么,这从东都来的人,又是来寻她做什么的呢?

让开身,贺七娘正想招呼他先坐,那汉子却是纹丝不动,依旧站在门外。

见贺七娘看向自己,他这才面无表情地从衣襟掏出一封油纸包好的四方物件,递给她。

“这是许家郎君托我捎过来的东西,说是还娘子的银钱。”

说完,等到贺七娘接过东西,便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道一声告辞后,竟是径直走了。

留下贺七娘一人呆在门前,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心中糊涂,她赶两脚追出门外,却见那汉子竟是走得飞快,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都已绕过婶子家的院墙了。

未出口的疑问憋在喉头,她只觉这番情形简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极致。

转身进了院子,坐在石桌前将油纸打开,等到看清里头包裹得好好的凭帖后,更是直接愣在当场。

这是鼎昌柜坊的凭帖。

同样的东西,当初许瑜去东都时,她也曾经给过他一份。

鼎昌柜坊遍布各地,有了这份凭帖,即便是远在东都,许瑜也能凭此去到当地的分号,取出贺七娘在县里为他捎去的银钱。

而如今,这样的东西,许瑜再给了她一份。

还说,里头是还她的银钱?

贺七娘直觉有些不对劲。

明明这时他应该还未收到退婚信,不知自己找他催要银钱的举动。

而且,前世许瑜还她钱买断两家情谊之时,那也是在东都,他俩预备成婚之前。

为什么许瑜这时就给她钱了?

再说那汉子,满面肃杀,虽沉默少言,但目光坚定沉稳,看上去竟比之前见过的那个官差还要有气势得多。

而且刚才接过东西时只是一打眼,她也一眼认出那汉子粗麻布衣之下露出的里衣袖口,分明用的是顶好的细布。

贺七娘不明白许瑜为什么会跟这样的人相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提前收到了她送去的退婚信。

但她对着日头细细看过,凭帖上各式印鉴一应俱全,当也是做不得假的。

就当是提前收回了他欠下的银钱吧!至于别的,以后也不关她事了。

贺七娘如是想到。

奔回屋子,将另放了她卖酒所得的那张凭帖从褥子下掏出来。

贺七娘将两张凭帖放在一起,掐着手指算了算所余的银钱,只觉得腰杆都更直了一些。

将来寻找阿耶的路,想来也会更顺畅一些!

将两张系着她全副家当的凭帖收好,再看一眼窗外的天色,贺七娘跳下床榻穿好鞋,忙去厨间把蒸好的饼子和菜装进竹篮里。

再抱上那坛特意备下的酒,锁了门,朝方砚清所在的书塾而去。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走得近了,贺七娘听得朗朗读书声绕耳。

眺望低矮瓦房之下,是用木栓从里撑开的一扇扇窗。

同坐在书塾外,三五结伴编着草绳的婶子们见过礼,贺七娘放下放着饭食的竹篮,抱着怀中那一小坛酒,在檐廊下席地而坐。

身后,孩童们清亮的读书声缭缭,间或还穿插着方砚清为他们纠正韵调的清朗之音。

眼前,则是连片的麦田,围绕在私塾周遭。

如今正是盛夏,田间早已满坠金灿灿的穗子。

远眺而去,麦田映着晌午的日头,活像是一片波光粼粼,泛着金光的湖。

而书塾之中,也早已被属于谷物的独特清香团团裹住,令人随着呼吸,不自觉沉浸其中。

阖上眼眸,贺七娘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风,再徐徐吐出。

她酿酒多年,惯是跟谷物打交道得多。

在她看来,这世间最令人沉醉的是酒香。

而最令人放松的气息,便是颗粒饱满的成熟谷物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几遭呼吸下来,她只觉这风舒服得让人恨不得依着廊柱,小憩一会儿才好。

可她才不是来这里歇晌的咧。

睁开眼,左顾右盼一遭,已是四下无人。

贺七娘抿抿唇,眼珠滴溜溜转了转,便将怀中抱着的酒坛搁在一旁,而后缓缓将手扒上窗沿。

手指一根接一根搭上窗沿,再慢慢直起腰,贺七娘自窗边静悄悄地探头,往屋内窥去。

只见一如既往的青衫夫子正背对着她,躬身弯腰站在一孩童桌边,点着书,同孩子们轻声说着什么。

而屋内,有那眼尖的孩童已然瞧见了她,双眼立时噌地亮起,面露欣喜。

只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贺七娘竖起一指比在唇边,示意其噤声。

皱皱鼻子,贺七娘同那小孩儿做了个鬼脸,随即缩回头蜷起身子,抱回酒坛,重新盘腿坐回窗下。

晃晃头,她只觉有些无聊。

视线落到怀中的酒坛上,手指捻住袖子,贺七娘将这不大的酒坛擦了又擦。

擦一下,就把酒坛举起对着阳光照一照,然后捧着它凑到嘴边哈一口气,再用袖子擦一擦。

等到确定上头锃亮得连一点手指印子都没有后,她这才摇摇头,抱着酒坛伸展腰肢,皱起脸,算是勉强伸了个懒腰。

做完这一切,贺七娘静下心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的郎朗读书声,不知何时竟是停了下来。

疑惑地皱起眉,贺七娘将酒坛再度放在一旁,撑起身朝后转去。

她打算,再偷偷地,悄悄地瞧一眼。

谁知,这一转身抬头,竟是对上一双藏着清浅笑意的狐狸眼。

伴着她探头的动作,里头那人,也正微微朝窗外倾斜出小半边身子。

两厢动作之下,彼此的距离忽地近了,贺七娘也就自然而然地看清了那人半垂下的睫毛。

睫毛在他的眼下照出一扇浅浅的影。

眨一下,再抬眼朝她望来。

睫毛扇动间,就像是有人捏了柄羽扇,正轻轻扫过她后头**的脖颈。

贺七娘没来由地心尖一颤,发出一声短促惊呼,继而软了身子,瞬时下落,跪坐在了小腿上。

只那双眼,仍是呆呆地望着方砚清的眼眸。

与此同时,一声轻笑,也从单手撑开窗棂的那人口中溢出。

笑弯了的润泽狐狸眼中,清晰可见地倒映出呆愣跪坐在窗下的她的影子。

贺七娘愣愣地眨眨眼,而后,在方砚清由浅淡转作愈发鲜明的笑意中,猛地烧红了脸。

缩起脖子,她手忙脚乱地用双手撑住地面,硬是拖着徒然有些发软的身子,噌噌噌往后蹭了几步,逃离了窗下的这片天地。

迅速退到廊下,贺七娘藏起脸,对自己好一阵抿唇挤眼。

她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恨不得把刚才看呆了的自己一棒打晕才好。

就在此时,窗内的那人已是开了口。

“七娘子,可是来寻我的?”

这明显含了逗弄之意的调侃入耳,贺七娘一时恼羞成怒,连方砚清称呼的转变都未细想,已是瞪眼朝他望去。

脱口而出的话,也不自觉地藏了一分嗔怪。

“方夫子!”

“你怎么故意吓人呢?”

窗内,方砚清已侧身倚坐在窗沿。

纳在窗棂阴影之下的半旧的青衫,竟也衬得他愈加面白如玉。

纵她瞪眼嗔责,方砚清也不说话。

只一手撑窗,一手闲适地撑住下颌,用那双眼盯住她。

耳畔,滴滴咚咚似被人放了更漏在侧,意图提醒她时光的流走。

而方砚清那双微微弯起的眼,也随着这更漏声的逐渐急促,弯得越发明显了一些。

就这般被他看着,贺七娘也由一开始的瞪眼气势汹汹,渐渐在眼底显出迷惑。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自己的鬓发,又直起身子,拧着腰前后检查一番自己的穿着。

难道,是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像是被她的反应所取悦,在贺七娘疑惑不解的眼神中,窗内的方砚清盯紧她的眼,忽地笑得越发恣意了起来。

他这一笑,令注视着他那微微上翘眼尾的贺七娘,心头忽生一念。

只觉他眼下竟是笑得,笑得......

怪像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专在深山里修炼成妖,然后下山勾搭书生的狐狸精怪的。

被自己脑内的念头唬了一跳,贺七娘转念想起自己那双在阳光下会与常人瞳色不一样的眼睛,竟是心头没来由地慌了一瞬,忙别开眼收回视线。

然后连连摇头,企图将脑内荒唐的想法摇到九霄云外。

她眼前的方砚清,可不是女妖精。

而她贺七娘,就更加不可能是话本子里的呆书生了!

噔噔噔噔的奔跑声,混着孩童们叽叽喳喳的辞别话语打断她的动作。

当不大的书塾,被下学的孩童们的吵闹所占据。

贺七娘再看一眼伸手打算关窗的方砚清,方见他不知何时,早已收敛了笑意。

想到刚才那幕,贺七娘更是恍然觉得,自己只怕是真见了可以隐匿身形的精怪了。

“还待在外头干什么?难道你不是来寻我的吗?”

“下学了,还请进来吧。”

彻底阖上窗扉前,方砚清见她久无动作,到底是出声提醒了她。

而贺七娘闻言,也不大好意思地低头揉了揉鼻子,借着起身掸裙摆的动作,掩饰她心头的那些许尴尬。

平复好心情,她这才抱起酒坛提好竹篮,绕到门前走了进去。

迈入屋中,贺七娘抬眼看去。

书案后,方砚清正垂着眼,将一本本散开的书册仔细摞好。

听到她的脚步声后,倒也没抬头。只用手指向一旁垫了竹簟的坐榻,示意她坐。

将东西搁在茶案上,贺七娘老老实实地坐好。

但藏在案下的手指,仍是耐不住地缠着腰下垂着的衣带,绕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到底绕了几圈,面前一暗,对面已有人端正坐下。

“贺家娘子今日怎的过来了?可是有事?”

此时的方砚清,早已恢复成往日见过的模样。

贺七娘自茶案后悄悄觑一眼,见他手指修长,正扣着茶壶把手,为她斟茶。

见他全然没把刚才窗前的那一幕放在心上,贺七娘松了一口气之余,倒也马上想起她此行的目的。

双手推着酒坛和竹篮往前递了递,贺七娘笑道。

“今日是特意来送酒和吃食给你的。”

“七娘在这里,谢过方夫子之前对我伸出的援手。”

说着,将双手交于身前,贺七娘面向方砚清,镇重行礼。

这一礼,谢眼前为她写了退婚书、保守退婚秘密、替她寻了看家幼犬的方砚清。

这一礼,更是谢过前世对她施以援手,护送目盲的她一路平安抵达东都的方砚清。

在方砚清迭声的“使不得,使不得”中直起身,贺七娘掩下心中淡淡的惆怅,探身将竹篮中的吃食一样样端出来摆在案上,全然不给方砚清推辞的机会。

“这个时辰,想来夫子你定是饿了的,快些用饭吧。”

接过她递上的筷箸,方砚清的眼神,却一直落在那封了红纸的小小酒坛上。

“怎么会突然想着送酒给我?”

顺着方砚清的眼神看向酒坛,贺七娘将鬓旁落下的发丝别到耳后,同他轻声说道。

“方夫子,我不日就要暂时离开洛水村了。”

作者有话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引用自《千字文》(南北朝、周兴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