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瑾莫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深夜, 此间骤起狂风。

狂风于门外肆无忌惮地咆哮、嘶吼,如同千万头凶猛的兽,横扫过草原、戈壁, 然后横冲直撞地拍打在门窗外,将老旧的门窗撞得哐哐作响。

门窗的缝隙之中, 它们奋力钻进, 庞大的身躯被挤压着发出一声声如同鹰哨一般的尖利呼啸, 气势汹汹的,像是下一刻,就要生生掀翻面前的阻碍, 闯到屋子里头来。

躺在柔软、干燥的被褥里,鼻下盈满被褥在太阳下曝晒过的气味。明明该是长途跋涉后的一夜好梦, 贺七娘却像是在锅里烙着的胡饼一般,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瞪着眼睛盯住头顶悬挂的帐子,翻个身,又盯着不远处的桌案细瞧。贺七娘的双眸俨然已经彻底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就连帐子上的褶皱都看得仔细、分明。

可她, 就是无法入睡。

明明身子已是累得感觉连抬腿都困难,可贺七娘的脑子里, 却是清明得仿佛现在还可以背下半本诗集。

要知道, 在这之前, 她明明是只消看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字, 就能脑袋一偏, 直接一觉到天明的人呐!

想着要么干脆起来, 点盏灯, 看看屋里有没有被遗漏的账册之类的东西, 也好借此给她自个儿催个眠。

贺七娘卷着被褥在榻上拱了拱,先是翻身将自己卷成一只面朝下的青虫,而后才蠕动着腿和手臂,令她卷着被褥,跪坐在了矮榻之上。

伸出半边手臂,一瞬感知到被褥之外的凉气,她忙是就着这个姿势挪到榻边,探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抓出一件外袍,先行罩在了身上。

磨磨蹭蹭地从卷成青虫模样的被褥里钻出来,然后哆哆嗦嗦地将矮几上备着的,原本打算明日穿的胡服从里到外穿戴好,披上外袍之后,她这才终是觉得满屋子的凉气被屏退了去。

用双手手臂将自个儿环胸抱得紧紧的,贺七娘一点点挪到窗后,听着外头肆虐的风声,鼓足勇气,打开了窗。

“呼......”

一阵风,席卷而至。

被吹得一个哆嗦,贺七娘慌忙抬起手,半遮住被风吹得都有些睁不开了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揉着眼睛,抬头往外看去。

临睡前,那漫天倾洒开来,悬挂于枝尖叶巅的月色,如今已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就像是在她翻来覆去的这段时间里,有一只无形大手,自天际扯过衾被,将明月牢牢藏起一般。

抬手将窗户关紧,屋内没得月光,贺七娘只得是踩着鞋子,摸到案前将油灯点燃。

一个多时辰前,栴檀借着夜色离开前所说的那件事,随着她此时的举动,仍是一遍遍在她脑中重复。

叫贺七娘拢着衣衫倚案坐下时,脑内陡然冒出一个颇有些荒诞无稽的想法来。

那些生来便是位高权重,因有些身份,而没怎么见识过人间疾苦的男的,约莫一个个的,那脑子都是有些毛病的吧?

否则,怎么就会有人如栴檀所说的那般,好端端、平白无故的,就偏生喜欢收集眸色各异的胡女进到自家后院,甚至还会等到对这个人腻烦之后,便活生生挖掉一个人眼睛,美其名曰为收藏的疯子呢?

再次抬手抚上面颊,贺七娘双手捧着她的脸,侧身探头。

对着铜镜里的倒影眨眨眼睛,她用手指扒拉着自个儿的下眼睑,将身子往前倾,非常认真地再将她这双眼睛看了又看。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啊!

怎么就会有人,不过是在街上无意间见了一眼后,就会饶有兴味地命人暗地里打探她的身份呢?

为着的还不是别的,竟是叫人依据他往日的恶劣行径,立马就猜出他那是看上了她的这双眼睛了。

眨眨眼睛,贺七娘看着镜中,她这双在年幼之时、前世在东都之时,为她带来过欺负,奚落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思来想去,她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那人的动机,那就是他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看着镜中的自己小小叹了口气,贺七娘单手撑住腮帮,将头撇向房门处。

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许瑾当时听到这话之后的样子。

就那般一言不发地端手坐在案后,不饮茶,不说话,也没了往日里惯常会做的,捻着指间转动戒子的小动作。

贺七娘虽是知道,许瑾没有动作,很大的可能是因为由于要掩饰身份,摘去了指间的戒子。可他在此行一路上,时不时会捻着手指缓缓捻动的动作,眼下都是没有的。

他只是静静坐在案后,垂着眼,整个人周身萦绕着一股子冷意,令原本笼罩在其身前的烛光都不得不悄悄后移,将他的半边身子归还于森冷晦暗之中。

贺七娘不知他这一刻到底是在因为栴檀的话生气,还是在反思他是不是不该带她到此地来。

但屋内除开她之外,另三人如出一辙的难看脸色,也着实叫她生出不安,有点子如坐针毡了。

本打算岔开话头子,好生问问栴檀这段时日在黑沙城过得可还好,可有遇着过什么危险,结果,本是一直没有出声的许瑾,倒是冷笑一声,随即开了口。

“既如此,那便了结了他。”

凉飕飕的一句话,简短,却每个字说得像是冰锥。幽幽出口之际,贺七娘都毫不怀疑,许瑾的言下之意,是最好明日便能得到那人丧命的消息。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贺七娘生生打消她同栴檀好生叙旧的打算,在其和管事肃冷着面容,回复属下得令之时,竟是借此窥见了许瑾未曾告知的,那些他孤身一人走来的往昔。

他说出了结一人性命的话语,轻飘飘好似不过是走在街上,见着了一颗水灵灵的菜,便掏钱将其买下一般轻巧。

可栴檀他们的严肃与隐隐流露出的谨慎,却叫贺七娘能够猜到,这桩事并不会简单。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对这话生出反对。就好像这种事于他们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一样。

联想起去岁初雪的那个夜,还有此次伊州重逢,许瑾衣襟下露出的绷带,贺七娘的思绪霎时飞回庭州城外,那成片的墓碑坟茔。

许瑾他,到底是怎么走到,或者说,活下来的?

她不是什么菩萨性子,对于一个将活生生的女孩儿们视作玩物,随意折磨、虐杀的疯子,贺七娘着实是提不起什么“怎么随意伤人性命”的想法。

对此,她只恨不得在那人血洒当场之时,抱个火盆在旁边,当着那人的面,为那些无辜丢了性命的女孩儿们焚香、祭拜,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

可她,却是在许瑾这样若无其事地就宣告打算取人性命之后,心头一涩,自其内生出一种难掩的情绪。

在她追在阿瑜身后讨糖吃,在她在阿瑜的朗朗读书声中昏昏欲睡时,一个比他们也打不了几岁的孩子,在亲眼得见家族覆灭之后,到底是......

突地想到许瑾的头痛之症,贺七娘垂着头,在另三人毫不避讳地小声商量议事之时,她却是悄悄掰着手指,细数自重逢之后,他在她面前犯头疼的次数。

面对一双手都不够的事实,贺七娘到底是忧心忡忡地碾了碾脚下,却没有选择抬头,去看许瑾的表情。

她能感知到,在这期间,端坐于案后的许瑾,其实一直在用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往她这头看。

纵是真的有些担心,有些掺了自作多情、不知悔改的心疼在里头,但在眼下,贺七娘也绝不可能让许瑾知道。

他们之间,待她确认完最后那个挥之不散的疑问之后,自此变回彻底的陌生人,才是相宜。

正是想着,却有人在外轻叩了她的房门。不轻不重的噔、噔两声,而后落入宁静。

猜到来人是谁,贺七娘盯着门后略为思忖片刻后,顺手取过镜前的一根簪子,将散开的发丝挽了个发髻,并系好散着的外袍的衣带,这才打开了门。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门外,许瑾仍是牢牢粘着他那丛令他整张脸都变得陌生了的胡须,穿着一身棕色的胡服袍子,负手背对着房门,站在台阶下。

听着身后的动静,他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只是,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在夜阑人静的这一刻,欣然朝她道出邀请。

“七娘,要去骑马吗?”

骑马?

在这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在这人生地不熟,时不时就冒出个脑子有毛病的疯子的地方?

在这突厥王庭所在的城池,许瑾他个摆明了是来这里图谋不轨的人,还打算去骑马?!

许瑾他莫不是,其实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然后生了疯病的吧?

肆虐的狂风,早在不知不觉间歇了脚步。

为乌云所遮挡的月,犹如美人掀开面纱,终与树梢现出美目盼兮的倩影。

贺七娘静静看着清冷的月晖徐徐落下,一点点沿着许瑾的身形倾洒,及至攀延上台阶,最终停在离她两步开外的檐下。

已经到嘴边的嘲讽与拒绝,竟是渐渐的,悄悄的,消散在这满庭月晖之中。

反正她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头帮得上什么忙,索性,她就按以往的日子过呗。

“那我先去把灯熄了。”

低头看眼衣衫,贺七娘

“不用,就现在。”

月色在许瑾的发间融为点点银光,贺七娘的视线不自觉凝结在他的眉眼之间,见他于阶下,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骤然于齿间泄出一口淤塞的气,贺七娘卸去肩头绷紧的力,随即耸了耸肩,往前迈了一步。

轻巧跃下台阶,无视于许瑾朝她伸出的手,贺七娘像一只灵动的鸟,振翅飞过他的身边。

“不走吗?”

领先于许瑾几步,贺七娘见身后的那道影子仍未动弹,不免有些不解。

侧身回头,她偏了偏头,眉心因疑惑,而微微蹙起。

“这便来......”

许瑾浅笑着摇摇头,随即大步上前,走到她身侧。

二人并肩来到拴着牲畜的棚子,又从小门绕过,进到一墙之隔的另一边,贺七娘这才发现,原是在这处,竟栓了好几匹身型矫健的马儿。

这七歪八绕的布局,贺七娘倒的确是凭借于此,更生出了几分感慨。

初学骑马,是栴檀教的她。之后彼此不见的时日里,她倒是没有放弃这件事,只要有空闲,就会叫康令昊教她。

到现在来说,让她独自骑马跑上几里路,那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但显然,有神通广大的人,好似对此并不知晓。

见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并接过他原本打算牵引在手中的缰绳,并引着马儿在原地踏了几步,许瑾的面上,却是由惊诧、思索、及至眸色沉沉。

“七娘这是?”

“哦,康大教的。”

不以为意地丢下一句话,贺七娘驱使马儿掉转了方向,借着月色往巷口行去。

不过走了几步,她便清晰地听到身后马蹄的动静。回头瞧一眼骑马缓缓跟上来的许瑾,贺七娘无声地啧了一下嘴,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在他同她并排之后,将视线别扭地移开,开口道。

“就是......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说......”

“何事?七娘但说无妨。”

“你那啥,顶着这一脸大胡子的时候,能不能,别跟以前那样说话啊?还有,你也别那样笑。”

“实在是看着,有点奇怪,还有些......渗人......”

作者有话说:

许狗眼中的自己:一脸温柔的笑~~~脑婆~~别怕~~我带你去玩儿

七娘眼中的许狗:卧槽!这胡子笑得~~~黑黢黢的~~~怪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