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许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

马儿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响鼻, 伴着原地踏动的步履,带得檐下四角的铜铃轻响。

指腹触及掌心的凉,下意识抬眼, 待对上许瑾那双幽深的眼眸,及至看清他的此刻的形容时, 贺七娘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缩。

不为别的, 只为这短短近十日未见, 贺七娘印象中的,虽因旧伤未愈而气色不佳,但所幸身子骨看上去也勉强还算康健的人, 眼下看去,整个人已是削瘦、憔悴得都快不成样子了。

许瑾那双在她记忆之中, 惯是含笑带情的狐狸眼, 眼下因着眼窝凹陷,还有那浮于眼周下方的明显青灰色,看上去倒叫人觉着其人森冷、深沉,定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而匆匆与彼此对视的一眼之下, 也让贺七娘看清了许瑾眼底挂满的血丝, 她一眼便知,他一定是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的。

许是因为没能好好休息, 许是因为没能彻底康复, 眼前的许瑾瘦骨嶙峋的, 全然没了以往的精气神。

就连那身被他重新换上的, 往日看上去只觉雍容端肃, 猜想其是否身份贵重的玄色衣衫, 如今套在他身上, 都没了以前的感觉。只是空****的, 仿若是被随手挂在了皮包骨的一副架子上一样。

纵使在临行之前,贺七娘曾再三告诫自己,此行一路,应当心存警惕,保持和许瑾之间的距离,万不可再对其心软而因此落入他的圈套。

眼下,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询问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也彻彻底底,忘了挣开她被许瑾扶进掌心的指尖。

“让七娘你受惊了,”许瑾粲然一笑,一面搀扶她进到车内坐下,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释着,“不过就是最近忙了些,没能好好休息罢了。”

马背之上,策马引缰、靠近马车的两人见了贺七娘被许瑾牵引着进车坐下,面上表情一冷一喜,显出二人截然不同的心情。

远松先是同对面的康令昊对视一眼,随即在他的冷哼中冲其很是恭敬地笑了一笑,最后,这才朗声招呼左右随行的护卫,一行人启程往城门处去。

颇有些志得意满地端坐于马背之上,远松的马背上备了长弓、箭袋,他将脊背挺得笔直,看似英武不凡,实则,那双眼却是时不时的,就往侧后方缓缓行进的马车,瞟上一眼。

想起这段时间郎君的不眠不休,远松在心内泛起了嘀咕。

他就不信了,他家郎君在面对贺家娘子时,还能做到如面对他时一样,彻底将他当成摆设,坚决不予理会。

此间不过拂晓,车轮辘辘,引得路边小院之中,鸡鸣声声,犬吠阵阵,但这座城,俨然还沉浸于酣睡之中。

一路行出城门,隐有凉风从车窗外钻进来,贺七娘凑到窗后瞧了一眼,本因城门紧闭的时辰,在许瑾的马车行过之时,却于城门两侧静立着整装以待的卫士,垂首候其出城。

收回视线,贺七娘眄眼看向身侧,许瑾自扶了她进来之后,便又再次俯身案前,正提笔仔仔细细书写着文书。

偶尔,他还要单手握拳抵住唇前,在烛火的摇曳晃动中,于喉间涌出一阵阵被刻意压抑住的咳嗽声。

她静静地看着,随着许瑾躬身咳嗽的动静,他后背处的衣物,似是都要被那凸起的肩胛骨给划破了去。

这人,怎么就有本事将自个儿给糟践成这般模样呢?

下意识皱起眉,贺七娘抬手倒了一盏热茶搁到许瑾的手边,在他乍然绽出的笑意中,生硬地别开脸,抱怨道。

“你倒是也不怕半道上,给自己咳死了去?”

闻言,许瑾只是搁下手中毛笔,双手接过茶,浅浅喝了一口。笑意蕴满眼底之际,却是答非所问。

“今日起得这样早,七娘可要再歇会儿?”

循着他的眼神,贺七娘扭头看向身下落座的小榻。

在另一头相连的矮柜上,倒是褥子枕头俱全,一看就是备来供人歇息的。

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贺七娘将目光移向再度低头饮茶的许瑾,然后移到那明显窄了一截的书案上,心道怪不得一上来,她就觉着车厢的摆设与以往有所不同。

感情,他是将书案空了一截位置出来,换上了这个小榻。

但是,谁说她打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睡大觉了的?

贺七娘心头冷笑连连,看一眼许瑾捧着茶的、就连戒子挂在上头,都似乎变得松垮了一些的手,冷着脸思索过一瞬,便直接探手将身旁的车窗推开。

在迎面扑来的晨间清爽凉风中,她朝外探头,看向远松所在之处,小声招呼。

“远松,远松?劳你过来一下。”

趁着远松策马行来的间隙,贺七娘单手撑在窗沿处,不动声色地将周遭打量过一番,见左右皆无人关注,这才抬眼看向马上不明所以的远松,眨眨眼,故作好奇地出声询问。

“远松,你们自住的宅院,或者说刺史府,是不是没有生火的灶间,还有厨娘啊?”

“啊?”

远松被问的一时愣住,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啊,府中有厨娘。我们随郎君这段时日暂住在刺史府,那里也是有灶间,然后厨下还蛮多人的啊。”

“哦~”

贺七娘语调拖出长长的,略微向上扬起的尾音,语气奇怪地应着。

落在许瑾耳中,就像是她捏了一支柔软的幼鸟羽毛,正轻轻沿着他的耳廓轻扫,让人整个都痒了起来。

只是下一瞬,待看清贺七娘故意瞥向他的冷然眼神后,许瑾眉梢微挑,下意识便坐直了身子。

那股子若有似无得痒,也于顷刻之间散了个干净。

她,定不会轻轻揭过的......

此般念头涌上心头的一瞬,贺七娘已是再度看向远松,语气疑惑。

“那......莫不是许刺史最近走上了修仙之路,打算就此辟谷,奔一奔成仙大业?”

顿感头疼,许瑾忙是彻底坐直了身子。静静向远松投以警告的目光,然后在贺七娘回望之前,看似淡然地垂下脸,一言不发,继续喝他手中的热茶。

他,总是知道她性子的......

这话一说,远松自是明白了贺七娘的用意。选择直接忽略掉许瑾前头暗含警告的视线,他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无所谓,他早已经时刻准备着,即刻动身去往突厥,亲寻栴檀了。

“娘子您是不知道,这段时日以来,郎君是饭食也不好生用,药也不按时服。他日日临近拂晓才睡,最多卯时便,这满打满算,也就睡上一个时辰。”

“属下们是怎么说也不听,怎么劝也不理。最后实在没得法子,只得由着郎君去了。”

“哦~~这样啊。”

贺七娘头也不回,似全不关注身后之人,只继续问道。

“远松,既是如此,那我还得多嘴再问一句了。你家刺史若不能顺利得道成仙的话,那你们为他备好丧仪了吗?他好歹是个刺史,这棺木总不能用太差的不是?”

“呃......”

远松身形猛地顿住,视线越过贺七娘,望向已经默默自茶盏之中抬起头,幽幽看向他的郎君。

识时务者为俊杰!走为上策!

正打算驱使马儿赶紧溜走,车窗内,素白的一只手自内里探出,手心朝上,并且还冲他勾了勾四根手指。

“嗯?”

远松一脸疑惑。

贺七娘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冲他扬了扬手,勾勾手掌,轻声道:“药不在你那里吗?”

“啊,哦哦哦!”

见远松连忙从怀中掏出药瓶,毕恭毕敬地放进她掌心,贺七娘将药瓶凑到耳畔,晃了晃。

听着里头不明显的晃动声,知晓里头明显还是满满当当的,她当即是似笑非笑地侧身靠在窗沿,扭头看着许瑾,一言不发。

摇头叹气,许瑾放下手中茶盏,也不多说,只笑着伸出手去。

“给我吧。”

贺七娘坐正身子,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药瓶。

眼神扫过许瑾眼下青灰,然后也不搭理他,还是直接探出头去,揪住正打算骑马悄悄溜走的远松,问道。

“你们刺史昨夜可歇了?用过膳食?”

“未,未曾。”

“哦~~”

这一声语调七拐八绕的哦,叫远松后背没来由一凉。

总觉着,若是他再继续待下去,这火迟早得烧到他身上来!忙是匆匆道一句属下去前头探探路,然后催马扬鞭,一溜烟儿跑开。

冷冷地看向静坐于案后,好似面不改色的许瑾,贺七娘撇了撇嘴,起身凑到他身边,用手背扒开他,探手打开他身侧的矮柜屉子。

依照以往,这里总会放些甜口的糕点吃食......

用来在服药前垫垫肚子,总是好的。

谁知她将屉子一打开,发现里头竟是除了细细包好的几包蜜饯果子外,再找不出丁点儿能够用来果腹的东西。

不满地狠狠瞪了许瑾一眼,贺七娘猛然发现,他面上竟是破天荒地流露出些许慌乱。

眼见许瑾眼神躲闪了片刻,最后终是失了从容。

“城内急于修整,一时忘了吩咐他们,再备些你爱吃糕点......”

懒得同他解释,贺七娘也不想去猜他究竟误会了什么。

不声不响地找出特意让远松放在车内的小包裹,从里头翻出早间新炕的胡饼,连同外头的油纸一并丢到案上,她语气不耐。

“吃了,用药,歇息。”

“我还需......”

“怎么着,棺木这是已经备好了?”

见许瑾静默须臾,终是打开油纸,掰了小半个饼子就着茶吃,贺七娘这才收回视线,从小包裹里翻出未做完的针线。

“这是,做给他的?”

身后响起许瑾的声音,贺七娘并未应他,只是继续拿出包裹里的青色布料,然后头也不抬地挪了个地儿,将原本由她坐着的那方小榻让出来,侧身背对着许瑾。

“用完药,你自己歇着。”

车内静了半晌,然后,她才再次听得许瑾拔开药瓶木塞子的动静......

看似专注于手下未缝完的新衣,耳边,却是留神听着车内窸窸窣窣的动静。

等到身后响起均匀平缓的呼吸时,贺七娘这才无声叹了口气,松下手中攥着的布料,转头看向小榻的方向。

小榻之上,许瑾和衣而躺,矮柜上的褥子和枕头皆是齐齐整整的,许瑾并未使用。

轻手轻脚地起身,贺七娘探身拿过褥子,展开,将其盖到许瑾身上。

然后才坐回去,就着窗外一点点跃出地平的朝阳,低头继续缝制着手下的青衫。

时隔多年,她终是,再一次为阿瑜亲手缝制衣衫。上一次,还是他离开洛水村之时,那身他细细收在行囊里,舍不得穿的青衫......

在贺七娘垂眼之时,小榻上那个呼吸平缓,看似已经沉睡之人,却是缓缓张开眼睛,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窗前之人的侧脸。

曾几何时,她虽无法再捻针拿线,却也会似眼下这般,坐在霞色四起的窗前,在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听着她屋中的小婢女,为她读话本子。

直到小婢女见了他的身影,停下诵读,彼时的她,也会将无神的双眸看向他这边,笑意盈盈地站起身,在他握上她双手之时,柔柔地说上一句。

“夫君,你回来了。”

马车不急不缓地向前走,许瑾躺在小榻上,身前的薄被上似乎还残留了贺七娘指尖淡淡的香气。

连日的疲惫压在额前,眼帘越来越沉,直至彻底阖上,使他沉沉睡去。

待他彻底睡去,贺七娘放下手中未制完的新衣,转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看着许瑾熟睡的模样。

目光里,是自上车之后,从未显露在外的冷意。

冷淡的视线沿着隆起的褥子移动,直至其腰腹之间,她指尖捏着针线轻捻,盯了片刻,这才敛去周身冷意,收回眼,继续专心缝制衣衫。

车内自此陷入静谧,而车外,一轮朝日终是跃出山脊,逐渐在戈壁之上,洒下遍地金光。

作者有话说:

远松:(*o*) 不敢动......

许狗:(*o*) 不敢动......

七娘:冷冷亮针 我看谁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