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得阿瑜来生平安无虞◎
夜色苍茫, 任由折罗漫山蚕食吞没炎阳的戈壁早已掩于墨色。徒留黑巍巍的山石屹立,在月晖中隐约**出诡形怪诞的影,伴着夜枭渗人的鸣啼, 仿若夜幕里藏了噬人的邪兽鬼影。
两队人马蜿蜒行走于广阔无际的戈壁,马蹄铁的响声为喧嚣的风声掩盖。
除开悬于马车车檐下摇晃不停的风雨灯正在夜色中绽出一团萤火之外, 他们踩着星光月影朝伊州而来, 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伊州城紧闭的厚重城门前, 缓缓停下一辆马车。
一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自马车旁的护卫队伍里策马行出,径直上前。那人叩响城门上巨大的铜环,哐哐当当的声音打破寂静, 在夜色中传递开来。
很快,城楼处原本幽暗的火光骤亮, 似有人在墙头张望了一眼, 而后又跑开。
不多时,在守城将骂骂咧咧的动静中,越来越多的火光自城头冒起。
火把将停在城外的那辆马车照亮,连同马车旁两队整齐划一的, 端坐于马背上的黑衣护卫。
守城将眉头紧皱, 大声朝下头喝问他们的来历。
那先前叩响城门的黑衣男子策马而出,在一片火把的光亮中, 自怀中掏出织银鱼袋, 随着外袋上的银光粼粼, 徐缓朝上首亮出一枚鱼符。
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其人飞快带着左右跑下城楼。
城门被人从里打开, 发出不堪重负的枯朽闷响。
待人将城门微微推开一条可以接物的缝隙后, 那守城将这才慢悠悠地逛上前, 接过那从城墙上看不真切的东西, 心不在焉地举到眼前仔细查看。
虽说接过的一瞬,守城将便分辨出那黄澄澄的东西竟然是个鱼符,心头像被针尖戳了那么一下似的不得劲儿。
但他想着似伊州这等边塞之地,想来也不可能来什么大人物,因而,那守城将照旧是一脸不耐地半眯着眼睛,转身将鱼符凑到火把下查看上头的字样。
“陇右……伊州……刺……刺史!”
就这火光看清鱼符上头的字,守城将已是瞪大双眼,自言自语的嘀咕也陡然拔高。
陡然反应过来,那守城将一面挺直腰杆子将鱼符双手奉上,还给那端坐于马上的黑衣男子,一面忙不迭地吩咐人打开城门。
微躬了腰,带领左右恭敬目送这一行人进城,转而想到近日所传闻的新刺史上任一说,那守城将暗骂自己一声没长眼。
随后,一巴掌拍到身旁小卒的头上,骂了句“一个个都没长眼吗?也不知道早些为刺史开城门!”
小卒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苦难言。
思来想去,最后只得是小跑着跟上守城将打着哈欠走远的身影,借自个儿的嘴替守城将抱怨上两句。
“这位新到的刺史也真是的,如今深更半夜的,都不知到底是急的个什么名堂,也不晓得在官驿歇上一晚后,明儿白日里再进城。”
脑袋上再度被人拍了一巴掌,不过这下的力道较之先前,倒是轻了不少。
耳边,也响起守城将的笑骂言语。
“你小子懂个屁!昼夜不停,这才是我们这种出人头地之人的行事态度,像你似的只晓得贪图享受,那还能干出什么大事?”
“那是,还得是您,小子受教,受教了......”
马蹄与车轮碾起一层层黄土灰尘,行走在恍惚间仍有印象的街巷,将人一瞬带回初来乍到之时的回忆中。
目光眺望城东坊市所在的方位,策马在前的黑衣男子沉默无语地扯动缰绳,徐缓行到马车旁。
先是叩了叩马车车壁,听得里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后,他这才朝里回话。
“郎君,我们已经进城了,现在是往刺史府去吗?”
里头一下一下、越来越重的咳嗽声许久才停。
须臾之后,男子的话语透过马车禁闭的窗户传来,声线里是叫人难以忽视的嘶哑。
“嗯,安排先去之前置办的府邸,先别去刺史府……”
“咳咳……咳咳咳咳……”
话未说完,马车里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得黑衣劲装的男子面露不忍,见左右无人侧耳,这才大着胆子,小声念叨起了里头的人。
“也不知郎君您究竟是着急些什么,您旧伤未愈,栴檀又被困突厥暂时无法脱身,连带伊州的局势都尚不明确,我们此时贸然入局,属实不算明智……”
“咳咳咳……远松。”
嘶哑中暗含警告,通晓郎君的性子,远松只得止住话语。将头别到一边,他心道只待安顿好郎君,便去寻城中大夫过来为郎君看诊。
马车之中,男子缓声吩咐。
“明日一早,你便去柜坊布置,务必早日助栴檀脱身。还有,替我传信给伊州长史,令他带城中商户名册过来,咳咳咳咳……”
“是......”
听着马车碌碌前行的声音,马车内的男子奋力按下喉间痒意,咽下肆意弥漫的铁锈腥气,他移开捂在唇边的手,露出里头那溅上了血沫的帕子。
不甚在意地将帕子丢开,无力靠倒进身后的硬枕,疲惫的目光虚落于车顶一角。
左手拇指搭在碧色指环上徐徐摩挲,眼前一幕幕飞闪过那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的梦中事,长叹一声,颓唐抬起一臂遮住双眼,无言自语。
七娘……雯华……我来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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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余青蕊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蜀地的特色菜端上来,贺七娘也开了一坛新酿的酒,除开年岁尚小的小妹和五郎外,给其他俩人一人各倒了一碗。
用饭的桌案被从堂屋里搬出来摆放在院中,这样既能借了落日余晖省下油灯,又能借助若有似无得晚风纳凉。
康令昊这家伙好似还在记恨下午贺七娘绊了他的事,全程用饭时只老老实实坐在五郎身边,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不过那酒,倒是一碗接一碗,压根儿没少喝。
贺七娘懒得搭理他,只同余青蕊小口小口抿着酒,时不时低语着笑成一团。
用完饭食,竟已月至中空。皎洁月光洒了满院,似溶溶水波漾起,无声将万物洗濯。
余家姊弟将已然喝得醉眼朦胧的余青蕊扶进屋子,然后默契地将碗筷收拾好,携手躲去了灶屋,将院里的空间留给了贺七娘和康令昊二人。
就着月光,贺七娘先给康令昊倒了一碗醒酒茶,然后才手摇蒲扇靠坐在凉榻上。她手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来宝的毛脑袋,时不时侧过脸瞅一眼喝得面颊泛红的康令昊,眼底暗含期盼。
按捺不住,终是开口试探道:“听阿姊说,你有话要同我说,可是有关我阿耶的消息?”
自开春以来,康令昊一直借助在陇右行走护送商队的机会,帮贺七娘探听她阿耶的消息。
二人约定,若能帮贺七娘顺利寻到阿耶,她定会付给他不菲的报酬。
银货两讫的买卖,贺七娘也乐得使唤这个家伙。
自阿瑜的消息由他传回,她也信了康令昊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因而便将心中那杆探听阿耶行踪的秤,大半都偏向了他这边,期待有朝一日,他能带回一个好消息。
圆月一点点爬上屋脊,月光倾洒在院内,街巷内渐渐安静了下来,除开隐隐虫鸣,再无旁的嘈杂之音。
康令昊在贺七娘期盼的眼神中缓缓点头,用手把衣领稍稍扯开一些散着酒气,懒散半靠在凭几上,将他这一趟在弓月城所探知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我拿着你给的画像找人问了,有人三月前曾在弓月城见过与画像上的人相似的人。不过,据说那人佩了刀,满身的凶狠杀气,并不像是你同我描述的那般,倒像是个练家子。”
“佩刀?杀气?我阿耶会上山打猎,刀可能是会使的,但这练家子之说,会不会是那人感觉错了?”
贺七娘心头急躁,连带着摇扇的手劲都越使越大,吹得她衣襟微微翕动。
“不会,我们这种常年在陇右行走的人,绝不会感觉错。”康令昊蓦地转开眼,抬手揉着鼻子,十分肯定。
“那看来就不是我阿耶了......”
摇扇的手劲缓下,贺七娘手指扣上裙摆,陷入低落。
“没事的,听说那人是往东边走的,兴许到时能到伊州,等你亲眼见着那就能确定了......”
康令昊干巴巴地安慰完,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康令昊才试探性地问道:“之前,我邀你去秦州,你为何不答应?”
贺七娘闻言,不由自主地白了他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如今铺子里这样忙,余阿姊的身子又不大好,突然丢下他们跟着你去秦州游玩,你觉着合适吗?”
手边搁着小妹刚切好送来的,在井里沁了两三个时辰的蜜瓜,香甜气息直往鼻子里钻,诱人极了。贺七娘深吸一口香气,不再多言,只再次仰头欣赏月色。
康令昊向后延展双臂,撑在凉榻上。他双腿向前笔直伸着,上下交叠,看似同样在仰首赏月,实际上,目光却是时不时溜到贺七娘身上,偷看着她的侧脸。
蒲扇摇起微风,习习拂过她的面颊,令她裙衫的领缘微动,带过一缕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蜜瓜的香气,还是她发间的气息。
像是突然之间被烫了一下,康令昊板着脸,噌地一下站起身。然后抱起身下的凉榻噔噔噔地朝东边搬动几步,这才一声不吭地再次闷头坐下。
他怪异的行为引得贺七娘瞠目,但想到他下午那副忸怩的样子,贺七娘只得装作并未发现,省得这人待会儿来出跳井之类的戏。
默默捡起一牙蜜瓜,贺七娘拿在手上啃了大半,然后分给嘴里都要淌下口涎的来宝一饱口福。
其实,她私心里对康令昊,还存了一份买卖之外的感激之情。
毕竟此前方砚清避而不见,使她无法知晓许瑜的消息,若非康令昊愿意接下,只怕她穷尽此生,都难以打听到阿瑜的消息。
将关于许瑜的讯息倾囊相告,贺七娘一心只求尘埃落定。
可即便如此,康令昊仍是耗费上月余,这才终于在东都打听到了阿瑜的消息。
依他所说,就好像曾有人打算在暗地里抹去关于许瑜的一切,这才会让贺七娘提供的所有信息都难以为继,叫人无法顺着往下找寻。
想来,这也是她在这之前写信送去洛水村,即便托了里正,却想尽办法仍无法打听到一丝一毫消息的原因。
好在,那背后之人不知为何,掩盖了大半后却又放弃,这才让康令昊的人揪着最后一尾线索,终究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就像一直高悬于脖颈上方的尖刀终于落下,贺七娘得到消息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三天没有出来,放在门口的饭菜也没有动。
直到余青蕊他们三姊弟用同样的方式陪着她不吃不喝,这才逼得她把门打开,好歹用了些饭菜......
那时的贺七娘就像是被人生生掏空了骨血,憔悴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成一捧从指缝漏走的沙。
谁让她在那三天三夜里,懦弱到压根都不敢去细想前世之事呢?哪怕彻夜未眠,哪怕咬破嘴唇,她仍没有那个勇气去往细处揣测。
假设前世的阿瑜业已身死,若那人根本都不是她的阿瑜,那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同一个窃取了阿瑜人生的人同床共枕,孕育子嗣?甚至还对那样一个卑劣、龌龊、恶心的人生出情谊,并因此对“许瑜”这个身份生出憎恨?
凭借目盲的借口,她到底忽视了多少?她到底遗忘了多少阿瑜在往昔岁月中留给她的提示?
不容细想,铺天盖地的愧疚便席卷而至,令她不得不死死扣住身下的被褥,折断双手的指甲。
贺七娘原以为,那个心狠手辣的“许瑜”今生也会再度金榜题名,再得人世三喜,如愿以偿地过上他不惜葬送血脉也要得到的好日子。
事实却如当头一棒,叫她得知原来阿瑜抵达东都尚且不及半年,就已于书院里重病身亡。
明明离家时还是健健康康的一个人,却突然之间,就不行了。
她的阿瑜孤零零一人,丧命于陌生之地,那速度快得甚至连给家中带一封信都来不及。
后来,康令昊来到伊州,当面同她解释。
当时有自称家人的人自书院领走许瑜的尸身,再加上其人在书院里只闷头读书,甚少与人有私下的交集,所以他终是没能查出许瑜的埋骨之地,替她把人带回来。
对此,贺七娘只是浅笑以对,并未因此过多生出失望。
毕竟,她早已有了决断。
余家阿姊总觉着她不该用未亡人的名头禁锢己身,可旁人无从知晓贺七娘的前尘旧梦,自也无法明白她的心思。
有朝一日,她会如此时找寻阿耶一般,踏上东都的土地,用双足一寸寸探访东都的山野林郊,亲自找到阿瑜,带他回洛水村。
在此之前,她会在伊州日日焚香祷告,惟愿以此生残余岁月,求得阿瑜来生平安无虞、顺遂安康。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唠叨,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