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新遣的刺史◎

临近盛夏, 白日里炎阳炽烈的伊州城暑热难耐。

折罗漫山的积雪消融,浇灌在山脚,葱蔚洇润之气无际蔓延, 在荒炎戈壁间,点出一枚熠熠生辉的金绿宝石, 。

驼铃响彻伊州的大街小巷, 熙来攘往, 轻拨琵琶混了箜篌,人语丝乐,胡旋散出纷华靡丽, 热闹非凡。

炙肉四溢的香气为瓜果清香所替代,黄澄澄的蜜瓜与杏子堆满街角的簸箕, 脚步稍停, 便有淳朴的农户笑着招呼,询问可要挑些尝鲜。

一对婆孙坐在墙角阴凉处,婆子手中蒲扇摇摇,为旁边兴致勃勃左右张望的孩童扇凉, 偏年岁尚小的孩童见什么都新鲜, 时不时就要起身跑去看看热闹。

这会儿,就又是兴冲冲地起了身, 跑去前头的人堆里看起了稀奇。

婆子两眼盯着那扎了冲天小辫儿的孩童, 乐滋滋地给自己扇了两下风, 顺道还分神同旁边支摊的小贩掰扯了两句头顶的日头。

对面的酒楼里, 大腹便便的掌柜乐呵呵地送出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娘子。二人的对话, 一时吸引了婆子的注意力。

“史大掌柜, 那我们这可就说定了。明日, 我便安排人给您把酒送来。”

“成!贺掌柜的, 这是定钱。咱们说定,今后都按每月五瓮的数量往我这里送,你可得安排好,断不可少了我这处的供给。”

“您放心,断不会少了您这老主顾的。”

那位说话的女娘子生得曲眉丰颊,下着一袭雪青间色破裙,上着鹅黄窄袖衫,外罩了件石青宝仙花的坦领半臂,露着雪白的脖颈,头发挽成盘桓髻,斜插了两把银质插梳,很是姣美。

偏言行间好生敞快利落,看上去落落大方的,叫人心喜。

婆子在心底啧啧称赞,哪料下一刻,就见着她那金贵孙孙乐颠颠地跑来,却是一下撞到了那女娘子的腿上。

贺七娘这边才同酒楼的史掌柜道别,让他不必相送,一转身,腿上就猛地撞上来一个身高才堪堪到她膝盖上三寸的小童。

“哎呀!”

见这胖乎乎的小童被撞得身子后仰,贺七娘也顾不得旁的,忙是弯下腰,飞快地一把将小孩儿搂住,免其摔个四脚朝天。

街角处的婆子慌得一把丢了蒲扇,嚷着“我的金孙哟”跑上前来,从贺七娘怀里一把抢过小孩儿仔细察看了一番后,这才满口谢天谢地,拉着贺七娘不住道谢。

招架不住那婆子的热情劲儿,贺七娘推辞了半晌,最后只得是拎着一个婆子非得塞到她怀里的蜜瓜,将遮风挡沙的帷帽戴上,往回走去。

身后,轻轻在小童屁股上拍了两下以示教训的婆子,望着渐渐走远的身影自言自语。

“哎哟,也不知是谁家的娘子,长得真俊,性子还好。”

旁边,已同这婆孙俩熟络起来的小贩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忙里偷闲地回到。

“哦,刚刚那个啊?嗐,是东街寻鹤酒坊的大掌柜,嚯,那可不得了咧!婆子我同你说,现在伊州城的大小酒楼用的酒,那都是她家的。”

“哟!这么厉害的呢?这娘子看年岁,应是嫁人了吧?那啥酒坊是她夫家的?”

睨一眼抱着她的乖孙亲香个不停的婆子,那小贩摇了摇头,左右瞅了一眼见没客人往他这处来后,这才揉了揉鼻子,凑上去小声同婆子说道。

“我听人说啊,这贺大掌柜的,还有她铺子里那个二掌柜,都没有夫家。不过,这贺大掌柜是还没成婚,定亲的男人就死了。余掌柜嘛,好像是嫁过去之后,才死的男人。”

“啥?俩都没夫家?”

“可不是嘛!不过这俩能挣银钱,还有手段,那日子过得可比我们这些卖胡饼的强多咯。”

“嗐!这话说的,这女人不就得相夫教子吗?要这么说啊,还是老婆子的儿媳妇好,给老婆子生了这么个金孙孙哟。”

看眼老婆子怀里胖得眼睛都眯成缝了的小孩儿,那小贩暗地里撇撇嘴,起身回了自己的胡饼摊,心头腹诽。

那贺掌柜和余掌柜的,怕是脚后跟都比你那儿媳妇强些......

寻鹤酒坊,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早已打响名声,在伊州一众卖酒的铺子里挣得了一席之地。

除开本就在伊州盛行的果酒,还有三勒浆、屠苏、桑落之类的酒水外,这寻鹤酒坊最令好酒贪杯之人追捧的,就是其掌柜亲酿的五酘酒。

常有贪杯之人感慨,明明都是用一样的粮食重酿出来的琼浆,偏只有寻鹤酒坊贺掌柜酿出来的,格外的浓香醇厚,余味回甘、余香满口。

贺七娘拎着沉甸甸的蜜瓜,转过街角,都还未来得及走到店前,吵吵闹闹的声音已然闯入了她的耳朵。

“康大!你又偷酒喝,还偷吃!”

来人熟悉的称呼,令贺七娘眼前一亮。

她忙上前两步,将帷帽掀起一角,探眼往店门前的街上这么一瞅。

果然,被余家幼妹拿个擀面杖撵出来,来宝在后头追得街上鸡飞狗跳的人,正是康令昊。

念及康令昊走前曾说,他这一趟需将商队从秦州一路护送到弓月城,贺七娘在心头算了算这一路会途经得城池,心道其或许能带回关于阿耶的好消息。

瞧见那头的上蹿下跳,贺七娘眼睛左右那么一转,唇角勾起一抹捉弄的笑,随即便放下帷帽,故意又往街道正中的位置,走了那么两步。

眼见中塞得鼓鼓囊囊,摇头晃脑的康令昊奔来面前时,她突地伸出了脚。

“哎哟喂!”

被绊得一个趔趄,康令昊腰下一拧,不得不凌空来了个前空翻的跟头后,这才好歹避开摔个狗啃屎的下场。

在周遭人连呼好身手的赞叹声中,康令昊咽下口里的糕点,面露不悦地拍了拍手,然后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地晃到戴了帷帽的贺七娘跟前,下巴朝她扬了扬。

“我说你这女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的都不会走路啊?这路这么宽,你干甚要往小爷我身上撞。”

一边说,康令昊一边搓着下巴,围着站在原地不语的女子转了两圈。

突地,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脚步骤停,然后猛地向后跃起一大步,像生怕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一样拉开二人的距离,满脸惊惧地大呼小叫着。

“我说,你这女娘子该不是看上小爷我了吧?所以这才故意往我身上撞!”

“虽说你选男人还挺有眼光的,但我可告诉你啊,小爷我可是有喜欢的娘子了的!那什么,你赶紧走,去去去,赶紧走开......”

康令昊一面说,还一面冲眼前戴了帷帽,面貌令人看不清晰的女娘子摆手,生怕她下一瞬会扑到他面前来。

谁承想,那女娘子非但没有再往他面前来,反而迅速用双手将帷帽掀开,把纱帘搭在帽檐上,兴冲冲地向他追问。

“谁?康大,你喜欢的娘子是谁?我可认识?快快快,赶紧同我说说。”

见了帷帽下的面容,康令昊猛地身子一僵。

然后,在贺七娘目光炯炯的注视下,陡然烧成面红耳赤的模样。

颤巍巍伸出手指,康令昊指着她,支支吾吾像个结巴。

“你,你你你,你!你,你!贺七!你过分了!”

目送康令昊跟个害臊的女娘子一般跑远,贺七娘转过脸,面色怪异地拍了拍停在脚边,尾巴摇得飞快的来宝,然后同余家小妹对视一眼,嘀咕道。

“小妹,你说康大怎的越来越忸怩了?明明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啊。”

闻言,余家小妹双手叉腰,跟小大人似的点点头,感慨道:“跟我二兄说的一样,康大这人,没啥脑子。”

“柒柒阿姊,你说对吧?”

将右手提着的蜜瓜换到左手,贺七娘弯腰刮了刮她的鼻子,嗔道。

“说了要叫贺阿姊,你非得柒柒柒柒的叫,真是的。”

余家小妹眨巴眨巴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歪了歪脑袋,揪着贺七娘的衣袖摇了摇,很是可爱。

“那,柒柒阿姊讨厌小妹这样叫吗?”

忍不住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贺七娘笑弯了眼。

“怎么可能?阿姊最喜欢小妹了!”

去年岁末,将至年节时,将自己关在家中好些日子没有出门的贺七娘,院门被人在外叩响。

贺七娘浑浑噩噩地起身,将院门打开时,一脸拘谨羞愧的余娘子正带着半大的五郎,背上背着一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褥子,站在外头。

连忙将人迎进院子,贺七娘这才知道,原是余家小妹突然发起高热,偏村里又没有大夫,没得法子,余娘子只得带着人进城问医。

偏遇上风雪路滑,不光推车坏在半道,只得将人背进城,等他们问诊抓药过后,竟是城门已锁,连出去都出去不得。

背着小妹想去邸店,结果却被告知前些日子邸店闹出了人命,直到年后都不知能不能再待客。

没了落脚处的姐弟三人没得法子,余娘子只得是硬着头皮,想问问贺七娘,能不能留他们在铺子里暂住一晚。

看着小妹烧得通红的脸,贺七娘索性将人留了下来暂住,只道务必等小妹康复之后再说。

反正在她闭门不出的这几日光景里,贺七娘早已一桶水,一张帕子,将偏屋里所有方砚清残留的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而那木簪和插梳,连同胡服、裘衣一起,也都被她锁进了一口单独的衣箱,束之高阁。

病去如抽丝,余家小妹这一病,竟是耗了大半个月,才彻底断了病气。而在这一年,这个在异地度过的除夕,贺七娘也逐渐同余家三姊弟亲近熟悉了起来。

等到年后寻鹤酒坊一日日红火起来,同余娘子两人一合计,一人主酿酒,一人主经营的模式也就逐渐落地,直至有了今日。

同史大掌柜的这纸契书本该是余阿姊出面,但偏她今日晨起后头昏脑胀得厉害,因而这才由贺七娘出面,来签契书。

唤上来宝,贺七娘伴着小妹慢慢往铺子走,并关切地问道。

“余阿姊可好些了?去寻大夫拿药了没?她可有听话歇着?”

小妹固执地将手抱在蜜瓜上头,直至贺七娘不得不松开已经被勒红的手指,放任她把瓜抱过去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着。

“阿姊去拿了药了,大夫说还是老毛病,得慢慢将养气血才行。至于歇不歇的,柒柒阿姊你还不知道阿姊的性子吗?”

“她啊,现在正在铺子里,同府衙的官爷们说话哩。”

“我听着,好像是东都新遣的刺史到了,特地来提醒咱们这些商户的。不过,他们好像还说,这位刺史,打算在伊州推行朝廷新的什么策令......”

“新遣的刺史?”

作者有话说:

唉orz 又这个时候才修完~~这周工作实在是有点忙~~老是要加班~~还请大家见谅的说~~比心心~~~

方.换个马甲.狗.到底姓啥.砚清~~即将来袭~~~

方狗~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