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践踏的卑贱东西◎

当砰砰砸门声,混着陌生的人声嘈杂,打破小院的静寂。

山林间被惊起的夜鸦嘶声振翅,伴着火光窜天而起,燎红了半片夜色。

院内不过寥寥几人,尽数被那些破门而入之人用刀抵住脖颈,集中赶到了前院。

贺七娘被小婢女搀扶着,在闪着寒光的刀刃之间,慢慢出了屋子,站定在院前。

院内的仆从看得她的身影出现,眼底皆闪过不容忽视的光。

他们七嘴八舌,同院子中央站定的黑衣老妇人叫嚷着。

“是她,您要寻的人,就是她!”

“放了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贺七娘感受到小婢女搀扶着她的双臂不住颤着,用力回握了小婢女的手,同她笑了笑,安抚道。

“别怕,我在呢。”

在小婢女信赖的目光里挺直脊背,贺七娘淡然开口。

“你们是什么人?持刀擅闯,可知这是谁家的别院?”

贺七娘强装镇定,勉力让自己保持着淡然冷静的模样。

只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薄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黏在她的身上。

“你们若为求财,自将财物取走便可。若敢伤了人,我夫家也定不会善罢甘休......”

话音未落,那明是看上去慈眉善目模样的老妇人,却是噗地一声笑了。

“哈哈哈哈,你这村妇竟真是蠢笨至此。到了眼下这步田地,居然还念着夫家?”

“老身该说你蠢,还是说你到底是没见识呢?”

老妇人抚掌而笑,连带着发间别着的发饰都颤个不停。

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她面露轻蔑地拂拂鬓发,言辞嘲弄。

“你这村妇,方才不是还问我们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别院吗?不如让老身告诉你,这破烂小院,还真是那许家侍郎亲同我们说的位置。”

故作懊恼地停下。老妇人在贺七娘皱起的眉宇间扫过,明知故问。

“哎呀,老身竟是忘了!这东都许侍郎家,可不就是你这村妇的夫家吗?”

“许,许侍郎?”

贺七娘讷讷地问。

“对啊,吏部侍郎,许瑜,许侍郎。”

“你骗人!”

一直靠在贺七娘身边的小婢女探出头,猛地叫到。

小婢女情绪激动地往前冲了两步,还未来得及靠近那老妇人,就被人一把薅住发髻,拖得她扑倒在地。

贺七娘正欲上前去扶,膝弯却是被人从后头猛踢了一脚。叫她瞬时双膝跪倒在地,被人扣住肩,押在了那老妇人跟前。

“哼。”

一声轻嗤,那老妇从旁人提着的食盒中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冲旁边使了个眼神。

下一刻,贺七娘被人钳住下颌,一个用力。

刺痛传来,贺七娘甚至都来不及挣扎,那人已是直接将她的下颚卸了下来。

被一碗接一碗地灌下那叫人作呕的汤药,贺七娘面上早已分不清淌的是泪,亦或是挣扎时溅出的药汤。

“娘子!娘子!”

小婢女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由清晰变得模糊,贺七娘直勾勾仰视于天上那轮残月,忽地明了,到底,她还是不够了解许瑜......

不然,她也不会在那些人自称是得了许侍郎示意之时,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听错了来历。

眼角余光之中,贺七娘见着那瘦弱的小婢女突地暴起,一口咬在了押住她的那只手上。

然后,拼命朝她扑了过来。

紧接着,却有黑影从旁斜出,将她一把提在手中。

瘦瘦小小的小婢女,挂在那人手中,就像逢年过节时,从笼子里被提出来的,待宰的鸡。

寒光抹过,溅出半圈的血,然后,那人将她丢到一旁......

“啧!怎的还要弄得见血?”

老妇人见了这一幕,嫌弃地丢开手中的碗,忙不迭往后撤了几步。

就像,生怕被脚下渐渐淌开的血污了衣裙。

贺七娘被人松开,她膝行爬到小婢女的身侧,哭着将小小的她抱进怀中。

“嗬......不该,不该是这样的呀......”

“娘,娘子......阿郎......不该,不该是这样的呀......嗬,嗬......”

铁锈腥气充斥鼻间,掌下黏腻、温热的血一股股自小婢女喉间涌出,缠得人几欲作呕。

对上贺七娘的目光,小婢女强撑着张口,想要再说什么。

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一口倒灌的血却被呛咳迸出,血沫飞溅上贺七娘半垂的眼皮,令她眼前阵阵发黑。

双手牢牢压住小婢女喉间刀口,妄图止住那喷涌而出的血。

贺七娘抬眼,环顾四周。

她想问问,有没有人,能够救救她的妹妹。

可映入眼中的,只有四下奔逃的仆从,屋前倒地不起的身影,廊下被踩成烂泥的花。

还有,廊后熊熊燃起的炽烈火光。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许瑜,你不该是这样的啊......

贺七娘像是被人折断主杆的偶人,无力耷拉着头。

凌乱的发丝低垂,在贺七娘面上投下杂乱的影,落在微微抽搐着的小婢女身前。

心神混沌,贺七娘紧紧抱住怀中的小婢女。

视线无定,直到落在那尚在滴血的刀尖上时,她仍在呆呆地想。

不远处,那老妇人正满是不愉地交代着。

“既然动了刀,干脆收拾干净再一把火一烧得了。天干物燥,不过是仆从不当心烛火罢了。”

“那这瞎子?”

“灌了那么多药,又是个瞎子,就这样吧。怎么着,你还想见血?”

“嘿嘿,哪儿敢呐?还得是您,生就一副菩萨心肠。”

“赶紧着些,老身还得早些回府同主家回话呢。这头务必料理干净,省得日后给三娘子添堵。”

那老妇见持刀之人领命而去,又见贺七娘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眉目舒展,像是心情极好。

砖石缝隙间,火光映出血色,肆意蜿蜒。

踮足避开小婢女洒落在地的血,那老妇踢了踢贺七娘的腿,冲她开口说到。

“听说,许侍郎于惯唤你贺雯华?”

“呵,老身原还不知,似你这般出身的人,怎会取这样好的两个字儿做名。”

“后头啊,还是我家三娘子笑语,雯华二字虽可指五彩祥云,但也能指那泥里石头上的纹。老身这才明了,说到底,似你这般的,不过也就是石头一样,任人践踏的卑贱东西罢了。”

说完这话,老妇像是觉得这满院的血气着实恶心了些。她捏着帕子掩住口鼻,便转身往外去了。

自然,也没能听见贺七娘费尽全力,拖着脱臼的下颌,一字一句地回道。

“祥云。我阿耶说,那是天上的五彩祥云......”

“我阿耶说,雯华是天上最好看的祥云......”

浸满鲜血的手背被人猛力扣住,贺七娘仓惶回望。

白日里还甜甜笑着唤她“娘子”的小婢女,如今已露了眼白。

因呼吸不畅而涨得青紫的面容,狰狞可怖。

“逃......嗬......逃......”

小婢女颤颤抬起的手骤然落下,指尖擦着贺七娘散开的裙摆,遥遥指向院门方向。

怔楞回头,正有火舌肆意蔓延,逐渐攀上破开的院前木门,她的耳畔,尽是木材燃烧时的噼啪异响。

是了!

她不能呆在这里,她总得逃的,她还得寻阿耶回家。

可她,还不能这样就逃!

轻轻将怀中的小婢女放下,贺七娘撑起身子。

双腿虽是才站了一瞬就软得跪了回去,但她仍是双目紧盯那滴血的刀尖,一下下挪动着双脚。

步履由蹒跚逐渐转好,她猛地扑身上前,一手抓住刀刃,一手扣住刀柄,将它生生拽过。

执刀之人未曾料到她个“瞎子”会突然动手,又像是从未想过,竟还有这样不要命的人会往刀上来撞。

一时失神,倒叫贺七娘得了逞。

抢过刀,她用尽全身力气,朝前斜劈一刀。

见着那人捂脸倒地哀嚎,贺七娘扯起嘴角木然一笑,调转身子,夺门而逃。

火光照亮前路,身后似有人在高喊“杀了她”,似有人在奋力追赶,贺七娘也未再回头看过一眼,只是一直奔向前方。

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阿耶说过,被追赶时回头容易跌倒,跌倒容易失力......

阿耶,阿耶......

面颊为夜风与枝叶抽打,耳边被鼓噪不休的心跳所控,喉头涌起血腥锈味,煞白的额前汗珠沁出,腹下亦有阵阵绞痛传来。

纵有热流潺潺落下,贺七娘也不敢停下察看。

淌血的手牢牢护住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在心底一遍遍同腹中孩儿低语。

“不疼的,不疼的。”

“那么多药养了你许久,你这孩子可金贵着,怎会闹得你疼呢?”

“万没想到他竟会心狠手辣至此,既到了这步田地,阿娘便带你去寻你外祖。你外祖可厉害了呢,他曾经猎过野猪,他定能保住你的。”

念着念着,跑着跑着,贺七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逃了多远。

等到四周终是除开虫鸣再无响动,等到前路徒留月辉,再窥不得半丝火光,贺七娘这才靠着身旁巨树,脱力倒下。

天旋地转间,她终是看见,裙下早已泅开的大片血痕,张牙舞爪,就像能食人血肉的花。

靠在树下,视线所及之处分明是大片连绵且浓稠的黑,可贺七娘却恍然像是见着了亮起的转鹭灯。

草木葳蕤,薄雾铺散。

贺七娘靠在树下,从洛水到东都的万事种种,一幕幕于眼前闪过。

在身子愈加感到浸骨寒凉之余,便连之前腹中愈演愈烈的绞痛,她竟也觉得麻木了。

转鹭灯灭,意识浮浮沉沉。

悔吗?

悔的呀。

明明她还没能回家,还没有等到阿耶归家的啊......

好想,好想再回阿耶身边啊......

视野再度永溺黑暗之时,不远处似有人在声声呼喊着她,唤她作。

“七娘......”

————

“贺家娘子?贺家娘子?”

“七娘?”

“七娘?你可还好?”

喋喋不休的呼唤,忽远忽近地黏在贺七娘耳边,像是作恶的蚊蝇,教人心烦。

村舍小院之中,贺七娘浑身酒气地趴在石桌上,眉眼紧闭,喉间哽噎,羽睫濡湿,一时仍逃不出那场南柯旧梦。

她难以挣脱梦中束缚,在这势要将她唤醒的呼喊催促之下,更觉头痛欲裂。

“别吵。”

“别再吵了。”

贺七娘强撑着将手举起一瞬,低斥一声别吵,便又被卷入肆虐醉意。

那出声呼唤之人似是察觉到了她这处的动静,倒也真的安静了下来。

只安静不过片刻,那人竟又再度开了口。

只不过,他这次再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虽稍显拘谨,却又万分啰嗦地唤道。

“贺家娘子?贺氏雯华?你可还好?是否身有不适?”

“某推不开门,能否翻墙进来?你可介意?贺家娘子?”

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狸猫,贺七娘到底是被那声“雯华”激得瞬时挣脱旧梦。

噌地一下撑起身子,贺七娘醉眼朦胧地循声望去,恼怒斥道。

“不要再这样叫我了!除了阿耶,谁都不许再叫我雯华!”

“我是七娘,贺七娘!”

一面高声叱责,一面却有泪,自眼角坠落。

不过片刻,贺七娘的视线,已然被泪水溺得模糊朦胧。

模糊目光所及之处,那道居高盼来的青衫身影,正映着天际将落未落的夕阳。

年轻的郎君在漫天霞光中同她对望,使得贺七娘混沌脑海中,陡然闯入了一双清粼粼的眼。

那双眼的眼尾斜飞微翘,顾盼流转。

乍看之下,似有霞光缀彩化作风流多情之姿,交融入其眼底。

那样的眼,那样的眼神,一时之间,竟让贺七娘生出错觉。将这青衫郎君的身影,同方才旧梦之中许瑜的残影,重叠到了一处。

旧梦与酒香交织,叫贺七娘一时心神恍惚,连忙环顾四下,想再寻那贪嘴好玩的小婢女。

如烟,却是土墙垒垒,围作洛水村的小小院落。

院墙角落,桃枝葳蕤,碧叶粉桃,硕果累累。

夜风拂过,满是萦绕在身边的酒香肆意飘散。

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贺七娘,她此时,正在洛水村的家中。

算不得清明的眼神扫过石桌,看清残留在碗底的酒液,贺七娘终是回过了神。

原来,此刻正是今日傍晚时分,她饮下那才开坛的新酒之后。

今日开坛的这批酒,是她试着用新制成的酒曲酿出来的。工序复杂,便是这黍米下酘的功夫,她都来来回回折腾了七八回。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今日品来,酒香更为醇厚,口感更为丰满,引人贪杯。

倒没想着,连带着这后劲,竟也更大些。

令她这个浸在酒香里长大的人,几碗下肚,竟浇出了一场南柯旧梦。

没了血气的风卷起酒香,贺七娘撑在石桌上的手徐徐抚上自己的小腹,眼神彻底暗了下去。

而院墙之上,因院内女娘一声娇斥,而吓得一腿攀上院墙的动作猛停的青衫男子,也终是在这时有了回应。

明明是双手并一腿齐齐挂在墙头的诡异姿势,谈吐间的神色,却好似十分镇定。

“方才是因一时情急,才会贸然唤了贺家娘子你的名字。若你不喜,某自当谨言慎行,再不冒犯了贺家娘子。”

他这一开口回应,其眼尾蕴着的多情风流之态,也瞬时随之散尽。

就像方才的那场两相对望,还有与之重叠的许瑜的影子,不过都是贺七娘酣醉之后的错觉。

而贺七娘对此也全未多想。

只因她已看清,这人,既不是洛水村的许瑜,也并非东都旧梦中的许瑜。

哪怕他们眉眼之间的确有几分相似,可眼前这人,却是村尾私塾的那位方砚清,方夫子。

看着那张恍若隔世的脸,听着他熟悉的温润嗓音,贺七娘抬起袖子蹭了蹭被眼泪淹糊的眼。

前世之时,方砚清曾应她所求,带她一起去东都,陪她走过很长一段旅程。

在那段骤然变得无助的黑暗里,方砚清帮了她许多。

贺七娘敛眉,于唇间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放下因旧梦而起的防备与尖锐,贺七娘再开口时,自是客气了不少。

“抱歉,刚才是被惊着了。不过,方夫子,你怎么过来了?”

方砚清闻言,面露温和笑意,稳重自持得就好像他并未挂在旁人墙头。

“无妨!无妨!原是某失礼在先。”

“今日,某于书塾观夕霞似流光锦缎,一时看得入迷走到此处。”

“见此处桃树之间有熟悉孩童攀爬,又见贺家娘子你几经吵闹仍未出门,所以,怕你是身有不适,因而逗留在院外,想问问你可需要帮忙。”

“哦,这样啊。”

贺七娘被方砚清文绉绉的一番话念得发懵,本就提不起精神,现下更是眼前发晕,只觉头重脚轻。

因此,她也无力与他过多寒暄。

轻轻点了点头,贺七娘不在意地冲他摆摆手,对方砚清回道。

“多谢方夫子。我身子没事,方夫子不必担心。”

“只家中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先进去了,您请自便。”

说罢,贺七娘转身便打算回屋。

她急需躺下,再好好理理她这混乱的脑子。

谁料,还未走出两步,后头又是响起方砚清的声音。

不急不躁,温润有礼。

只那话里的内容,着实令贺七娘回不过神来。

“贺家娘子且慢,某尚有一事想求!”

“某今日举止失仪,现下所求,确有失妥当。然土围虽不作高壁,亦较某身量有余,能否劳烦贺家娘子,借家中木梯一用。”

方砚清自诩他方才所说,遣词造句全无失礼之处。

他应可镇定自若,继续维持他私塾夫子的仪态。

可待他期盼的眼神,对上贺七娘茫然的双眸。

到底是同他身后的晚霞一般,彻底烧红了脸。

目光躲闪,方砚清嗫嚅央道。

“贺娘子,劳你借我木梯用用,我,我下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酘:将煮熟或蒸熟的饭颗,投入曲液中,作为发酵材料,称为“酘”。(引用自《酿酒科技》2021年第1期《中华酒文化探源——《齐民要术》中的制曲酿酒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