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这里,等我阿耶回家◎

傍晚时分,突地起了一阵狂风。

挟着遮天蔽日的乌云,瞬时吞噬掉徐徐坠于远处戈壁的残阳。呼啸挥舞起半空中漩涡状的尘土,扑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

不过才十月中的光景,伊州这会儿的风,已有了洛水村深冬之际的架势。

道旁做买卖的摊贩已纷纷起身,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摊位上的货物。

又是在外打听了一整日,却依旧一无所获的贺七娘闪身躲入墙后,避开一股分外凛冽的风。

瞅一眼迅速暗下去的天色,贺七娘紧了紧风帽,将头脸掩得更严实些后,她微微岣嵝起身子,小跑着往邸店奔去。

伊州,是一座风土人情与先前她途经过的各地,都截然不同的城。

这座城,虽没有洛水村的山清水秀,也没有彭城县的青瓦漉漉,有的只是黄土砖砌成的低矮屋舍,还有漫天飞舞的扰人风沙。

但偏偏是这里,有着贺七娘从未见过的热情与豪爽。

这座城,有仿佛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艳阳与霞光,也有邸店窗下的驼铃叮啷。

有风中弥漫的,混了安息茴香气息的炙肉油脂香,也有街头巷尾四溢飘散的甘洌酒香。

这里不光有怀抱琵琶、竖箜篌席地而坐,弹奏异域乐曲的胡人,也有那本在观赏胡姬热情舞蹈,瞧见她低声问路时,热心凑上来帮忙的汉人。

这样的一座城,倒也叫未能如愿打听到阿耶的消息,而有些失落的贺七娘,逐步坚定了留在这里,等阿耶现身的想法。

她打算明日出去时,顺便去街上找一找,看能不能寻到一处合适的铺子赁下来。

“嘿!中原小娘子~你又出去了啊?”

赶在寒风更甚之前奔进邸店的门,有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招呼声在二楼栏杆处响起。

神色淡淡地朝那处瞥上一眼,贺七娘懒得理会他。收回视线,摘下风帽,继续拍打着周身沾到的尘土。

栏杆处,康令昊一手撑起,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上头,盯着下头贺七娘的一举一动。

见她掸净尘土,素白一张脸在这昏暗的邸店堂内行走,再一步步迈上台阶,往楼上来。康令昊下意识直起身,双手扯了扯蹀躞带下皱成一团的衣摆。

与此同时,贺七娘也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见他气色比起昨日所见要更好一些,贺七娘更是放心了一些。

偏是心底,仍不恰当地感慨了一句,到底常年干的是刀口上搏命的买卖,的确算得上皮糙肉厚。

明明那天伤得那样重,都已经人事不省了,结果,入住邸店的当天深夜,康令昊就醒了过来。

据栴檀说,他醒来后,还同过来给他换药的远松动上了手。

这出误会弄得他伤口再度淌血,被栴檀狠狠加重了伤药的剂量,给康令昊痛得嗷嗷叫唤都可不提。偏这人躺了没两日,竟是可以下榻正常行走了。

贺七娘赧然。

只因她那晚被栴檀上药之后,竟因脚下和背后的伤,都瘫在榻上整整两日动弹不得。

等到她可以下地了,康令昊已然都摸到她房门前来叫唤了……

“嘿~喂~诶!”

一连听其换了三个招呼方式,贺七娘仍是眼都没抬,只管往自己房间走。

眼前一暗,被人堂而皇之地阻了前路,她这才一脸冷淡地抬头。

“我姓贺。”

说罢,她绕过身前像座小山一样杵着的康令昊,继续往前。

“啊!贺~”

“咦,不对!你明明答应的是告诉我名字,现在你只告诉我姓氏,不行不行,你说话不算话!”

听着身后这人聒噪不休,贺七娘猛地停住脚步,正打算叫他闭嘴,老实回去养伤,视线里却见康令昊身后不远处的房门打开,一人正自内迈出脚来。

二话不说调转身子,贺七娘三步并两步地狂奔到自己房前,不顾身后康令昊的大声呼喊,推门,跳进去,关门落闩,一气呵成!

一手按在心口,掌心下,她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好不容易等到平静一些,贺七娘想到自己下意识又躲开了方砚清,一时有些许低落涌上心头。

那晚方砚清推门而入,想来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叫声,再加上门只是虚掩。

结果,却是一打眼就见了那样一幕。

栴檀倒是冷静如常,将面如死灰的贺七娘抱到榻前放下后,就一五一十地同方砚清回了她双脚也受了伤的事实。

听着方砚清温声叮嘱栴檀好生为她治伤,贺七娘只麻木盯着自己胸前,被湿发低落的水珠泅湿,隐隐显出内里小衣颜色的衣襟,脑子嗡嗡作响。

后知后觉地想要掀开旁边的被褥遮挡,门边的方砚清已神色如常地留了句让她好生休息后,就退了出去。

贺七娘正因他的镇定自若而猜测,这隔得也有段距离,方砚清也许并未看见什么。

但这一抬眼目送,她却是好死不死,正好瞧见了方砚清被门槛绊得身形踉跄的一幕。

默默揪起被褥遮住头脸,贺七娘只想找个缝躲进去,不再见人。

“娘子,先别躺下。郎君吩咐,得先为你擦干头发。”

栴檀的话似最后一记重锤,砸得贺七娘生无可恋。

当时的她,呻..吟一声躲进了被中。

现在的她,这一躲,便一直连着躲了方砚清直到如今。

好在,他好像也一直在外忙碌,许多时候都未曾待在邸店。这样来看,她倒也算不得故意在躲他?

这般宽慰着自己,忽视掉外头吵得人头疼的康令昊,贺七娘打算去倒杯茶,润润干了大半天的嗓子。

外头,方砚清一贯清朗温润的嗓音已是隔着门扉,幽幽钻进她的耳朵。

噌噌噌地倒退好几步,贺七娘躬下身子,蹑手蹑脚地将耳朵贴上房门,偷听着外头的动静。

“康郎君,伤势可有好些?”

“哟,狐狸。小爷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凶巴巴小娘子,还真有些本事。”

外面的对话听得贺七娘眉头皱起,这康令昊还真是改不掉他爱乱取诨名的坏毛病,狐狸、凶巴巴小娘子什么的,简直太不尊重。

担心方砚清会因此生恼,贺七娘打定主意稍后定要将康令昊骂一顿之余,将耳朵也更贴近门扉一些。

可方砚清的语调听上去毫无恼意不说,甚至,隐隐听上去还愈发客气了。

“康郎君谬赞了,能帮上忙已是善极。”

“不过,康郎君是有事要寻贺家娘子吗?这……堵在她门前,属实不大合适。”

“哦,小爷要找她算个账。”

“是吗?是贺家娘子此行往伊州需付的银钱吗?不知还有多少,我可先付给郎君。”

“不是不是,这是我跟中原小娘子之间的事,你掺和进来干什么?”

“郎君有所不知,我与贺家娘子在家中时就很是相熟,便是我先付给郎君也并无不妥,还是我来吧,不知是多少?”

“不是,你这狐狸,我说了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少掺和!”

“话虽如此,但康郎君这般堵在门前,着实不合适,不若跟我一道,我们……”

“不是,你这人听不懂人话的吗?你起开……”

听着康令昊语气愈发激动,且门缝中透进的人影晃动不止,贺七娘担心他会没个轻重伤到方砚清,忙是腾地站起身,一把拉开房门。

“康令昊!”

一打开门,正巧见着康令昊一手将方砚清推得倒退两步,贺七娘怒上心头,高声斥道。

“康令昊!你想干什么!”

向前跨出一步,贺七娘横/插/进俩人之间,将方砚清护在身后,柳眉倒竖,瞪着讪讪收回手的康令昊。

“不是,中原小娘子,这狐狸一直拦着我,我只是想叫他让开。”

下意识笔直站好,康令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挠了挠脑袋。

他完全搞不清,这只中原来的狐狸,怎么就轻轻一推,便连脸都变得更白了。

狠狠瞪一眼手足无措的康令昊,贺七娘忙不迭去查看方砚清的情况。

见他面色泛白,忙低声追问他可有哪里不适,顺道,又是扭头瞪了康令昊一眼。

“无碍,七娘,我方才纯粹是自己没能站稳。”

方砚清冲贺七娘安抚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

“也是我的不对,只想着康郎君一直站在这处守着不合适……是我急躁了。”

“同二郎你无关,明明都是他的错。”

确定了方砚清无碍,贺七娘转过身,一手叉腰,一手时不时在虚空处点一点康令昊,冷声教训着他。

“二郎和栴檀娘子救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你还给他们取那失礼的诨名,你觉着合适吗?”

“还有,你且看看二郎这般文弱的样子,当得起你动手动脚吗?你也不怕你粗手粗脚,弄伤了他?”

被贺七娘教训得厉害,康令昊每每想要出声辩驳一句,都被她瞪得慌忙避开眼,不同她对视。

等到她训得差不多了,叉腰站在那儿喘着粗气,康令昊这才嗫嚅着挤出一句反驳。

“那,那我也不知道推他一下,他就这样了啊……”

“你还狡辩!”

见贺七娘气得似是要动手,方砚清忙是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劝道。

“七娘勿恼,勿恼。康郎君只是性子直率了些,无碍的。”

“二郎,你怎的尽是维护他?分明是他无礼在先。”

冲康令昊使了个眼色,见他点点头,无声念了句“狐狸,多谢”后,二话不说掉头就跑,方砚清稍一用力,抓紧掌下圈住的手腕,止住贺七娘转头打算去追的动作。

埋怨地瞪了方砚清一眼,贺七娘说出口的话,带了她自己也未察觉的嗔怪。

“我是为着给你出气,结果,你反倒还去维护他。”

“好~是砚清失礼,不懂二娘的维护之情,还请二娘勿怪。”

险些被故作殷勤小意的方砚清逗笑,贺七娘轻哼一声,挣了挣手臂,想将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收回。

结果,方砚清却似全然未觉,只依旧浅笑着引了她往他的屋子那头走,并柔声向她解释道。

“今日出门,新得了蜜糖制成的果子,听人说味道极好,想来你也会喜欢。”

明还隔了身上的羊皮袄,贺七娘却觉得一阵一阵撩人的热意正从手腕处传来,一点点钻进她的心里。

跟在身后,她这才一点点抬起眼眸,稍显放肆地注视着方砚清的背影。

伊州风烈寒凉,一阵风席卷,便有一阵散不去的凉意侵蚀。

所以,这会儿的方砚清也已穿上了同内里袍服颜色一致的,玄黑色的皮毛裘衣。看上去,很是雍雅、贵气的模样。

明明大家都穿的是御寒的厚衣,但怎么,他穿着就是一点都不臃肿呢?

贺七娘闷闷不乐地垂下眼,看一看自己被羊皮袄裹得平板板,毫无一点线条变化的胸腹,嘴角往下瘪了瘪。

要么,她也去弄件好看些的袄子穿?至少,得看上去像个女的才行吧?

“七娘?”

“啊?啊!没事,哈哈,我刚想别的事去了。”

贺七娘跟着方砚清进了他的房间,这才发现,远松和栴檀二人正一人占据着屋内一角,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情。

心中那少许担心与方砚清独处的尴尬霎时消散,贺七娘抿抿唇,只作已经全然忘了那晚的事,乐滋滋地由方砚清引到坐榻上坐下,吃起了他新得的蜜糖果子。

见她喜欢,方砚清勾唇一笑,又往她手边递了一盏茶,轻声劝着。

“用些茶水,润润嗓子。快要用晚食了,你也少吃些。”

“嗯,多谢二郎。”

咽下果子,贺七娘接过茶,灌了一口后舒服地长吁一口气,整个人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说到晚食,我这几日出门打听阿耶的消息,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这边用炙肉时都要放那安息茴香。我之前从未吃过那个味道,第一次闻见时,我还打了好久的喷嚏。”

人一轻松,便也有了闲聊的兴致。

贺七娘雀跃地同方砚清讲着她这几日在伊州见到的,那些让她觉得新奇的事情,而方砚清则是一一应和着她的话,时不时还说说自己的想法。

等到茶和果子都用得差不多,眼瞅着又到了晚食的时辰,贺七娘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她的分享,笑眯眯地接过远松为她包好的果子,同方砚清道别。

正要出门,身旁相送的方砚清忽地出声,问道。

“七娘现在还未打听到贺家阿叔的消息,这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慢慢停下步子,贺七娘垂眼思索了片刻,转而扬起灿烂的笑脸。

“二郎,我打算暂时留在伊州了。我要在这里,等我阿耶回家!”

————

送了贺七娘回房,方砚清在转过身的一瞬,敛了眼底的笑意。

忆起先前在她门前,贺七娘教训康令昊时不经意显露出来的亲近与维护,方砚清眼底晦色更显。

“远松,去办两件事……”

目送远松领命离开,方砚清这才转了转手中的戒子,将目光投向邸店外的浓黑夜色,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七娘:阿妈,什么情况?

某折耳根:没啥,给你介绍一对“父子”~绿茶爹和野生傻儿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