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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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 天空下起雪。

雪末子像粉像沙,被风吹得撞到玻璃上,很快又往其它地方飞。

等到夜里,气温又是直降几度。

刀擦到脾, 徐知凛的生命体征不算稳定, 需要在监护病房观察一夜。

病房外, 江廷作为家属,回答了民警一些问题。

等他送民警回来,江宝琪也匆匆赶到。

这消息把她吓惨了:“搞什么啊,那个方治成不是在坐牢吗?怎么跑出来了?”

江廷铁青着脸, 最后说了四个字:“监外就医。”

从警察那里得到的消息, 说方治成入狱以后表现一直很好,所以获得过两次减刑机会。

但就在今年, 他查出癌症,所以申请了监外就医。

刚好这么巧, 他又发现了回来的沈含晶。

所以跟踪,砸车窗,都是他做的。

一开始或许只想泄愤,但病痛的折磨, 以及医院一次次检查的恶性结果,放大他迁怒的情绪,更让他彻底钻进死胡同。

所以到最后, 又还是选了最极端的方式。

“妈的!”江廷差点一脚踹在椅子上:“当时就该先废了他的手, 再送进去!”

江宝琪抱着包,也差点骂句脏话。

大年底的, 现在两个人都躺在病房, 简直了, 都什么破事!

*

观察一晚,次日上午,徐知凛总算是转去了普通病房。

而沈含晶因为在国内没有亲人,所以接近中午的时候,袁妙从老家飞了过来。

“天呐……”她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人坐都坐不住,拉着江宝琪问:“江小姐,那个姓方的为什么那么疯?”

江宝琪目光复杂,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

她看着沈含晶白苍苍的脸,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报复吧。”

毕竟当年,方治成其实有机会被轻判的。

当时事发,方治成父母来求情,老实巴交两个农村人,坐车坐得身上都馊了,跪在地上把头磕破,请求放他们儿子一回。

她外公其实人挺好的,看这模样起了恻隐心,想过把那幅画的价值说低一点,量刑标准就能松一级。

但最后,管家安叔出面,求外公一定要实际价值去报,要把姓方的给送进牢里,量最重的刑。

“安叔?”袁妙怔了下:“是……晶晶她爸吗?”

江宝琪点头。

“那为什么啊?晶晶跟姓方的有什么仇,为什么要管姓方的判多少年?”袁妙又问。

江宝琪太为难了,有些事感觉说不出口,嗫嚅着:“他俩应该……也有过一段?也可能是方治成逼她的吧,她不太愿意……偷东西就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了……”

“啊?”袁妙没太听清,正要再问清楚的时候,旁边传来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没有。”

转头,是沈含晶醒了。

病**,她出声否认说:“我跟方治成什么都没有过,他去偷东西也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她最多,不过是透露画的位置而已。

所以:“方治成活该坐牢。”

病房里安静数秒。

过一会,江宝琪瞠大眼:“你想起来了?”

沈含晶坐起来:“知凛呢?”

“在楼上。”见她要下床,江宝琪马上阻止:“你别去了,我外公可能在。”

“那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过危险期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江宝琪眼睛滴溜溜看着沈含晶,没太搞懂什么情况。

是受刺激,所以恢复记忆的吗?

“还好吗?我去叫医生来看看?”袁妙问。

沈含晶确实有些头晕,倒在枕头上,点点头。

袁妙走后,江宝琪研究沈含晶:“你真想起来了?全部?”

沈含晶手心盖在额头上,看她几秒:“你想说什么?”

江宝琪眼睛乱眨几下,犹犹豫豫的:“那你有没有想起来,安叔为什么坚持要姓方的判那么重?”

沈含晶看向被面,慢慢说了句:“因为他一直骚扰我,也威胁过我。”

不仅骚扰,还曾经给她下药,企图迷晕她。

所以她当时想的是,如果徐家答应方家父母的请求,那她要以受害者的身份,送方治成多坐几年牢。

她不怕名声臭,也早就想好要报很远很远的学校,从今以后离开申市,再不回来。

反正当时跟徐知凛分了手,没想过要重新合好。

她没什么好在乎的,只要方治成遭报应。

江宝琪摸摸鼻子,没想到她真记得:“那他……为什么要威胁你?”这是真不清楚的。

“因为,他知道我跟你二哥的事。”沈含晶抓着被面,沉默了小半分钟后,又看江宝琪:“我和方治成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有!”江宝琪矢口否认,但在她的目光下又不得不承认:“好吧,那年安叔跟我外公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一点……你别瞪我啊,二哥也听到的,而且我这么多年谁都没说过!”

沈含晶愣了下。

原来徐知凛也一直知道,怪不得……后来会找她。

医生过来了,到病床前检查。

江宝琪站在旁边,看着沈含晶的脸,心里各色情绪消长。

其实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那种事真的很恶心。

但又能怪谁呢?怪她看起来太弱,好像对谁都没防备?还是怪她逆来顺受,好像谁都能欺负一下?

唉,说不清。

“这里你来吧,我上去看看我二哥。”江宝琪走到袁妙身边。

袁妙点点头:“好的,麻烦你了。”

这么客气,江宝琪反而噎了下。

其实论起来,她跟沈含晶才是最早认识,关系也该是最近的。

抿抿嘴,江宝琪没再说什么,抓着手机离开。

病床旁边,医生观察过沈含晶的情况:“看起来暂时没什么事,今天多休息吧,尽量不要下地。”

“医生,她这忽然恢复记忆,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袁妙忙问。

“应该没事,明天开几个检查去做做,多留院几天,别着急走。”医生抽出病历,把情况给记下来。

其实本身是心因性失忆的话,受到重大刺激忽然恢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写完嘱咐道:“心率血氧目前都正常,头晕的话,可能是睡太久了脑供血有点不足。回头吃吃东西看会不会好一点,还有,刚恢复记忆,你不要太着急去想以前的事,一件件一点点来,不然脑子承受不住。”

“好的。”

有医生的话,袁妙稍微放心了。

她下楼去买吃的,七七八八抱一堆,回来的时候碰见熟人。

“江助理。”

江廷回头,看她两只手全是满的:“你跑医院进货的?”

“你吃过了吗?”袁妙问。

还真没吃,江廷顺手拿个三明治:“她怎么样了?”

问沈含晶呢,袁妙照实回答:“医生说没什么,观察观察就行,那个……徐总醒了吗?”

“醒是醒了,脸白,说话费劲。”江廷大口吃东西:“我听我妹说,以前的事她都想起来了?”

“应该是吧?”袁妙其实也不敢太确定,毕竟好像还在恢复期。

看她一幅状况外的模样,江廷嚼完三明治,走之前又掏瓶奶:“上去吧,有事电话。”

袁妙提着东西,回了病房。

窗户打开,沈含晶披着外套站在窗口,默默出神。

“别吹风吧,小心感冒了。”袁妙过来劝:“先吃点东西。”

白粥,熬得稍微有点稠。

沈含晶喝了几勺,实在没什么胃口:“我不饿。”

知道她是没什么心情,袁妙想了想:“我刚刚下去碰到江助理,他说徐总已经醒了。”

沈含晶点点头:“醒了就好。”

“嗯。”袁妙安慰她:“别担心。”

沈含晶压低脑袋,其实不用刻意回想,情绪和回忆会自动咬合在一起。

无意识地,她喊了声:“妙妙。”

“嗳。”袁妙答应得很快:“想说点什么吗?我陪你。”

说点什么呢,沈含晶有点恍惚,看着自己指甲盖面的月牙纹:“我想我妈妈了。”

*

住院几天后,沈含晶出去一趟。

冻云低垂,冬天的墓园,人比上回要少。

找到墓地,沈含晶把新带的花放在前面,再然后,对着生母的照片发呆,出神。

时间真的好快,原来距离最后看见这张脸,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她刚从医院出来,身上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闻一闻,还有点针头的金属味,跟那年一模一样。

记得那年进医院,大人们都好忙,她声音太小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

还有缴费单子,每张都好长,字密密麻麻的,她只认得妈妈的名字,冰冷的两个字:冯珊。

她没有钱,抱着那叠东西茫然坐在医院门口,被其它人嫌挡路踹了一脚,才想起来去找陈朗。

找到家里,陈朗正在翻箱倒柜,听她说要钱,就把她骗到河边,抓起来扔了下去。

河水很深,很快没过口鼻。

她在水里挣扎,被路过的人救起来,放在膝盖上拍了好久。

再回医院,妈妈看她浑身湿透,又抱着她哭了好久。

第二天,就带她上了马路。

她当时呆呆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嘴里的糖很好吃,甜辣辣的,怎么也吃不够。

再后来,妈妈进了ICU。

ICU的探视玻璃太高了,她再怎么努力踮脚也爬不上去,所以后来她找了个凳子,站上去看着妈妈,喊妈妈。

ICU探视时间有限,每天就那么十几分钟,她连眼都不敢眨,格外珍惜每一秒。

以及漫长的每一天,都在期待进去探视。

她还记得ICU的场景,记得听到她的声音,母亲努力想靠近探视玻璃,但因为眼角肿得好高,根本睁不开,只能默默流泪。

据护士说,是因为长期处在昏迷状态,所以并发角膜炎,糊住了。

是什么意思,当时的她还不太懂,别人说她就听,别人问,她就机械性地回答。

她没上过学,但那段时间也多认识了几个字,比如三个字的是收费单,五个字的,是病危通知书。

长方形,好多行,还需要她签字。

她不会写字,就按手印。

手印按最多的那一天,她被领进去,面对面见了妈妈。

妈妈瘦了好多,以前总是涂着口红的嘴唇白惨惨的,还长了个黑色的痂。

病床摇得好高,妈妈高高地躺在枕头上面,声音却特别特别小。

妈妈告诉她,姓徐的那家人有钱,还有跟她一样姓沈的那位叔叔是个好人,让她去求他们,要哭很大声,要跪很用力,要说自己很惨很惨,要想尽所有办法,住进那个家。

哪怕做个自私虚伪的人,没什么比活着还重要。

她似懂非懂,问妈妈是不是也要住进去,在各种仪器的警报声里,妈妈摇了摇头。

医生和护士站过来准备最后抢救,她被慢慢挤开时,手臂再被用力抓住。

同时,听见氧气面罩后,混在哽咽里的最后一段话:“妈妈对不起你,不该带你上马路,你以后再想起来,愿意原谅妈妈就原谅,不愿意,你就记恨我,没事的。”

那一天的最后,她按手印的那张纸,最上面的字格外多。

医生告诉她,是临床死亡通知书。

那一天开始,她没有妈妈了。

……

记忆以人为轴,被一遍又一遍揉旧。

风把头发吹乱,发脚跑到嘴唇边,被糊住。

有点冷,沈含晶缩了缩肩,把那点头发摘下来。

袁妙给她递纸巾:“没事的,你看你现在过得多好,阿姨肯定知道,也肯定很欣慰的。”

“嗯。”沈含晶接过纸巾,这才发现自己流了一点眼泪。

她从嘴角摁压到眼角,最后一吸鼻子:“走吧,太冷了。”

回医院的路上堵车,最堵的那一段,窗外是一所中学。

球场处于视线低位,能看到一边在踢球,而另一边,在投篮。

全场都是十几岁的男生,风风火火,笑笑闹闹。

沈含晶靠着窗户,突然滑入回忆,想起曾经在操场上悄悄朝她招手的少年,想起他用力的时候,颈椎旁边的肌肉突出来,汗让他看起来有点软,有点过分的白。

白到刺眼。

更想起那年去广东,火车站的风很大,她被人撞了下,他紧紧牵住她,坚定的,一直往外走。

思绪开始打岔,沈含晶解锁手机,给江廷发了条信息,问方不方便上去看一看徐知凛。

信息没有立马回复,等几个小时回到医院,等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江廷才说徐知凛醒了,让她可以上去。

其实就隔了两层楼,外面布局差不多,只不过他是单人病房,没有进进出出的其它家属。

关门,病**,徐知凛缓缓抬头。

他看起来精神还行,只是下颌线更加清晰,一双渊黑的眼,看人很专注。

“我来探探你。”沈含晶笑了笑:“没带什么东西,希望你别介意。”

“坐吧。”徐知凛指指旁边,可能因为刚醒,声音有点淡漠。

沈含晶坐过去,离床不远的位置。

地板很干净,隔帘束了起来,床头柜和电视柜上都有花,应该是亲戚朋友送的。

相顾无言。

沈含晶坐得很直,人说不上局促,但因为沉默的时间太长,再开口,话显得干巴巴的:“方治成……已经抓起来了。”

“我知道。”

沈含晶往被面看了看:“你还在处理工作?”

“没有。”徐知凛把笔记本电脑拿开:“发几条信息而已,没怎么管。”

顿了顿,问她:“听说你都记起来了?”

“差不多吧。”沈含晶回答。

徐知凛点点头:“那很好,恭喜。”再问她:“以后怎么打算?”

“明天出院,打算先回一趟德国,去看看我爸。”沈含晶摸出手机,摁亮屏幕后很快又锁屏:“白天,我去看过我妈了。”

徐知凛视线侧过来。

“她墓地前的花是你放的吧?你以前,经常去看她?”沈含晶问。

视线收梢,徐知凛说:“去过几回。”

“嗯,谢谢,谢谢你替我记得她。”眼周淡淡的笑意游动,沈含晶站起来:“你好好养伤,我走了。”

从头到尾,其实也没几句话。

人往外走,步伐是匀速的,手腕自然垂在身体旁边。

也不过才几天,好像细了一圈。

纹丝不动的,徐知凛坐在原地看着她。

单薄瘦弱的背影,有着强烈的游**感,好像什么都能穿过她,但什么也都抓不住。

就像那一年,走在出租屋的楼道里,不声不响要离开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