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回忆章----

08年的暑假,气温格外高。

打完一场球,徐知凛去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看见表哥江廷。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江廷站在笔记本电脑旁边,手指套了个什么东西在转。

戴上眼镜后,徐知凛看清了是什么。

咖棕色的编织头绳,细细一圈纽结。

错愕一瞬,他立马上前勾回来:“你怎么乱动我东西?”

“这么大反应干嘛?”江廷被吓得缩了下:“我还奇怪你哪来的皮筋?女里女气的。”

徐知凛没理他,把头绳放进裤兜,又自顾自找到T恤套好。

“要出去?”江廷问。

徐知凛点头,把笔记本合好后,抓了手机就往外走。

“去哪?”

“游泳。”

“不找人送?”

他一路跟下楼,徐知凛侧眼:“你也去?”

“……我又不会游泳,去喝水?”江廷看起来像噎了下,很快清清嗓:“问你个事。”

“什么?”徐知凛打开钱包检查零钱,顺口问他:“有没有散票?”

“我哪来的散票?”江廷掏遍全身,还真掏出两张五块纸币,递过去时顺便凑近问:“听说小养、呃,安叔那个女儿……在做兼职?”

“问这个干什么?”徐知凛皱眉看他。

“没什么,随便问问的。”

明显有原因,徐知凛嘴角微抿,压下眉头盯住江廷。

没几秒,江廷装模作样打了个哆嗦:“你别这么盯我,跟那个谁一幅鬼样。”

徐知凛忍气:“你说谁?”

“安叔女儿啊,你不觉得她有时候很可怕吗?”江廷四下里看看,收小声音:“我告诉你,她那个人可不简单了,看着老实,其实虚伪得很。”

越说越难听,徐知凛彻底沉脸:“不要污蔑人。”

“我污蔑人?你是不知道,她、她……”她了半天,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江廷泄气般抹把脸:“算了,你们都睁眼瞎的,我懒得说!”

徐知凛没再搭理他,径直走出去。

公交换乘地铁,大概一小时后,到了地方。

面包店里,穿着围裙的女孩半蹲着,正给冰柜添货。

日落时分,她专注手里的事,一拿一摆间,在抖落的光晕里,在过度的曝光下,额角发流绒绒的,整个人微光熠熠。

害怕影响她工作,他像个傻小子,左右张望后,走去门外站着。

大概四十分钟,她从店里出来,把一次性工作帽扔进垃圾箱。

“你怎么来了?”她惊讶。

“我……刚好经过这里。”徐知凛耳根微红:“是下班了吗?”

“嗯,下班了。”沈含晶打个喷嚏,从背包里抽出纸巾。

她背包是白底棕花的奶牛纹,外观一层细绒。

徐知凛伸手:“我帮你拿,可以吗?”

沈含晶递过来,说了声谢谢。

俩人边说边走,朝地铁站方向。

中途他想起件事:“你生日是不是也要到了?”

“我不过生日。”沈含晶回眼一笑,忽然指了下背包:“帮我找只皮筋,我把头发扎起来。”

按她说的,他拉开拉链给她找皮筋,可最后连侧边的都翻了,也没翻见皮筋的影子。

倒是摸到一只方方正正的布袋子,以为是她说的那个收纳包,哪知道打开只见到几只巴掌大的粉色纸块,触感软绵。

“看见了吗?”她问。

“好像……没找到。”说完这句,他忽然意识到手里的是卫生护垫,一下慌得不行,连忙重新塞好。

“没找到?”沈含晶凑过来,也伸手进去翻找:“难道我忘拿了?”

裤袋里明明揣着一只,徐知凛有些心虚,左右张望着要找商店:“我……去买。”

“算了,不用买。”她手在里面掏了掏,最后拣出支铅笔:“这个也可以。”

脱下工作围裙,她穿的针织背心和一条牛仔裤。

头发放下来时,遮住整片腰背,但两手一抬,背心面料遂向上收。

少女的腰肢白得晃眼,也让人无措。

乌黑长发被一支铅笔轻巧绾住,她歪头朝他笑,招摇又纯粹,满眼舒展的晴。

地铁人群拥杂,进入暑假,这座城市的游客也多了起来。

细白手臂,修长颈线,细挑轻盈的身姿,天然吸引视线。

她往哪里站,哪里就是风景。

动**车厢,两人站在贯通道处,中间隔了一点距离。

到某个景点站,上来一批被晒得冒汗的游客,偶尔从不同方向飘来几句方言,听不太懂,但很有地方韵味。

人越挤越多,空间也就越来越密,车厢钻过不同轨道,光源亮暗不定。

有打瞌睡差点坐过站的,猛地被广播叫醒,站起来就往外面冲,过程中不小心撞到沈含晶,绊得她打了个趔趄。

那人慌声道歉,而见她站不稳,徐知凛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扶。

惯性使然,她也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

潮湿的柑橘调,好像还带一点丁子香。

是她常用的洗发水味道。

膝盖碰膝盖,她就这样停在他怀里,而他浑身僵硬。

稍一低头,是她清晰的锁骨线条,背心边缘被挤得敞开,烫得人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知凛。”高高低低的人声里,好像听到她在喊他。

她在笑,一双手穿绕到他的腰背:“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喉头干燥,他紧张地回答:“我也是。”而且很早就开始。

她仰头看他:“但我们还小,等毕业了再说,好吗?”

高中毕业还是大学毕业?他想问,但还是点点头:“我听你的。”

说完这句,右手被她牵住,慢慢放到她腰后最细的那段。

接着她笑起来,眼帘微微颤悸,有一种难以复刻的美,以及易碎的脆弱。

面对初恋,满心都是呵护,甚至根植到骨子里,以至于后来所见,他难以接受。

暑假过后,杨琳父母离婚的消息传来。

因为两家有些交情,所以,事情经过徐知凛也听了个大概。

出轨移情,屡见不鲜的原因,只是听说离婚的原因,是被女儿杨琳撞个正着。

为此,杨琳休学小半年。

后来圣诞,他们一群人去城东的房子里庆祝。

同学朋友,现场一度吵得话都听不清。

徐知凛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因为沈含晶在,也就跟了过来。

当然他更不喜欢的,是她跟在江宝琪旁边,不声不响,当个透明人。

但她好像从来不在意,甚至习惯被当作别人的影子,更习惯被所有人忽略,领边缘人物的角色。

一场仪式后,徐知凛正闲站着,他那不着调的表哥忽然浑身紧绷,且略带防备地往圣诞树上靠,神经兮兮的。

往前看,见是沈含晶来了。

“我来收宝琪的礼物。”她穿杏色毛线裙,站在大面积的圣诞红中,像玫瑰地里的一捧雪。

接递礼物间,她的指腹在徐知凛手心逗留,悄悄挠了两下。

也因为这个,招来江廷奇怪的打量:“你发烧了?耳朵怎么这么红?”

“温度太高。”徐知凛走去拿了支冰水,试图压一压那股燥劲,视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过去。

江廷移过来,忽然促狭地问了句:“你不会是……对杨琳有意思吧?”

徐知凛愣了下,这才发现沈含晶旁边站着个杨琳,而且杨琳抓着她的手臂,看似亲昵,实际力度不大友善。

过不多久,两人消失在客厅。

他担心,跟着找了过去,果然在泳池的角落看到她被杨琳堵住,一幅找麻烦的架势。

见杨琳气势汹汹,徐知凛正要过去,却听沈含晶轻飘飘一句话,问得杨琳两眼圆瞪。

户外够静,隔得也不算远,那句话清清楚楚送进耳朵里,沈含晶先是问杨琳,亲眼看见自己父亲搂其它女人,是不是很难受。

接着她再问,被自己父亲打一巴掌,感觉如何。

月光下,杨琳脸上浮现羞辱的神色,骂了句什么就要挥手,却反被推得一个踉跄。

四下寂寂,只听到沈含晶轻蔑的嘲弄:“是我故意的又怎么样?杨琳,也怪你蠢,你活该。”

对峙结束得很快,她走出角落,树影底下忽然站住脚,接着视线一偏,望向徐知凛。

猝不及防间,徐知凛对上那双漆黑的眼,还有那幅没有波动的神情,半点没有被撞破的惊讶,更和刚才调皮挠他的模样判若两人。

四目交错,过后,她抬脚就走。

那天晚上,徐知凛失眠了。

翻来覆去,满脑子是她跟杨琳的对峙场面。

还有那份陌生的强势,和印象里的她,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隔天去接下班,面包店外,两人有了一场对话。

“你都听见了?”

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及,徐知凛有些失措。

他确实想问,比如当中是不是存在误会,或者她有什么难言之隐,逼不得以要这么做。

可沈含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了无数个意想不到。

比如她承认,杨琳父母离婚的事,跟她有关。

“我知道杨琳爸爸经常在那里跟情人幽会,我甚至蹲过点,知道他们一般约在什么时间。”沈含晶说:“所以我骗杨琳去那里,带她坐在最隐蔽的位置,让她看到她爸和其它女人搂搂抱抱,又激得她去捉奸,再然后,给她妈妈打了电话。”

平静陈述下,隔了好久,徐知凛才挤出句问:“为什么?”

“非要找原因,大概是我讨厌她,妒忌她?”沈含晶叹气:“我还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爸爸下手太轻,只肯打她一巴掌,脸都没肿。”说到这里,沈含晶笑了下。

那刻在她眼里,徐知凛看到近乎扭曲的快意。

十几岁的年纪,不是不知道人性有阴暗面,但当喜欢的女孩子揭下文静的面具,把真真正正的自己拎出来展示时,头一回,他感受到说不出滋味的冲击。

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徐知凛钝钝站着:“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坏?”沈含晶想也不想就回答:“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啊,徐知凛,你不会一直都没感觉吧?”

被连名带姓地喊,徐知凛脸色有些难看:“不对,你不是这样的……”

沈含晶再没说话,转身就走。

徐知凛追上去,被她挡在地铁站口:“别跟着我。”

突然就变得这么疏离,徐知凛愣了下,把圣诞礼物递过去。

沈含晶看也不看,接过后直接扔进垃圾筒:“你可以走了。”

被这份冷漠灼伤神经,徐知凛站在原地,陷入沉重的茫然。

那天过后,关系突然降温。

杨琳的事不过是导火索,早就被风吹散。

沈含晶正常生活,人前还是那副安静话少的模样,但跟徐知凛,就像是每天打照面的陌生人。

徐知凛捋不顺脑子里的结,心里的滋味却是扎扎实实的,针刺一样痛,以及说不出口的苦涩。

再久点,又听江宝琪说她开窍,会和同班男生一起做小组作业,会收倾慕者的情书,疑似要谈恋爱。

在亲眼看到她手里出现一束花后,徐知凛拉住她,不懂她这样行为是什么意思。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沈含晶客客气气地问。

徐知凛困惑:“你说你……喜欢我。”

“我可以喜欢很多人,你以为自己有多特殊?”

她变化太快,完全否定他们的关系,仿佛他们从来没有亲近过。

徐知凛被伤到,沉默看她。

“我说过的,我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你现在看清楚了,早点远离我。”沈含晶再一次强调。

徐知凛不懂,为什么她要向他展示一身的刺,又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坦诚到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后来再看她,心绪几多复杂。

看她像无事发生那样,洗掉一切痕迹在人前扮演拘谨者,熟练转换,自如得不止陌生。

学校遇见,她目不斜视,家里碰上,她最多客客气气。

而他站在一段不被承认,因而更无法被解释的关系里,心底一次又一次塌陷。

那年的寒假,徐知凛离开申市,去了惠斯勒。

雪季漫长,只是板刃在雪道铲出漫天粉幕,也赶不走心底的影子。

年后回到申市,听见沈含晶摔伤的消息。

面包店歇业一冬,她找了个新的兼职,去高尔夫球场当球童。

球童时薪高还有小费,但也更辛苦。

而她的伤,是从摆渡车上摔出来的,小腿骨折。

到家那天,看她坐在轮椅上,徐知凛心序大乱。

蹒蹒跚跚的样子,刺痛了他。

表妹江雪琪在旁边念念叨叨:“本来小费赚赚嘛挺不错的,这下连学都不好上。唉,长得一脸苦相,我妈说这叫福薄,守不住好东西。”

徐知凛起身,冷沉沉地看了江宝琪一眼。

他试图等到沈含晶,可后来从一起上课的家教嘴里得知,她已经从其它通道离开了。

接下来好几天,以各种方式,她在躲避他。

直到这天在楼底,她陪江宝琪练完琴,徐知凛悄悄跟上去。

见她推得吃力,他想要帮忙,她却直接刹住轮椅,只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苦涩疯长,于万吨沉默里,他一路跟她到家,请求和好。

沈含晶面无表情,视线空洞且冷漠,没有回应。

写字笔掉到地板,两人同时去捡,手碰到一起时,沈含晶迅速避开。

徐知凛迟滞了下,捡起来替她放回桌面,说了句“你先休息”后,默默离开。

雨量充沛的城市,天气晴得犹犹豫豫,徐知凛走出一段路,忽然转身。

朝上,看到沈含晶的脸。

她站在窗后,骨骼折角都被光源柔化,有一见太阳就消散了的脆弱感。

心底层层下陷,毫不犹豫的,徐知凛冲了回去。

回到楼上,她已经转过身,薄薄的眼皮撑着,直视他。

心缝皲裂,徐知凛一步步接近:“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

“你没有错。”沈含晶打断他:“我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不要再跟着我。徐知凛,我很虚伪很自私,我会说谎,会装相,会利用人……”

她毫不在意地在自我贬低,以一种放血式的决然。

按住心里的雪,徐知凛往前一步:“那就利用我,说谎给我听,装相给我看,我都可以接受……”

“你不懂。我报复心很重,谁招惹我,我会想方设法算计回去,包括你。而且我讨厌很多人,比如你的家人……”跟他微红的眼眶不同,沈含晶脸上甚至有点笑意:“你还要听吗?徐知凛,这样的我,你还要喜欢吗?”

一字一句,越来越像试探。

徐知凛看着她,分明有一双明亮的眼,热烈又鲜活。

比起她嘴上的斩钉截铁,他却似乎看到暗伤下严密的防御体系,以及一段自我包裹的灵魂。

情绪反刍,这段时间所有的无法想象和难以接受都已经解体,他伸手抱住她。

过几分钟,她也回抱,温驯地贴在他胸前。

“知凛,你真的要爱我吗?永远爱我,永远只有我一个?”

徐知凛点头:“我永远爱你,永远,只爱你。”

比起一个毫无瑕疵的灵魂,她更重要。

漫长冬季好像终于结束,年少的情侣紧密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沈含晶往后退开。

她托住徐知凛的脸,先是用手指描摹他的鼻线,接着踮起脚,慢慢凑了上去。

“怎么证明呢?”她开口,气息划过唇周,又往后退开,笑眯眯看着他。

尖尖的下巴,眼底闪着烁亮的光,类似猎得感。

徐知凛掌心犯潮。

他闭了闭眼,突然想起一句话:烫痛过的人仍然爱火[1]。

就算这是一场试探,他也心甘情愿,踩下她种的刺。

只要人在身边。

但他似乎忘了,向她要同等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吓鼠,今天换电脑,差点找不回存稿

[1]摘自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