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恩的住处位于第五十一街,一号大道和二号大道之间,离波西亚·卡尔的住处只有三个街区。门房通过内部通话装置对我核查了一下,示意我进去。电梯把我送到九楼时,伊莱恩已经敞开门,在门口等我。
我断定伊莱恩比普雷亚尼安的秘书标致多了。我猜想伊莱恩现在三十岁上下。她看起来总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脸形很正,不容易显老,仪态温柔,与公寓刻板的现代感对比鲜明。她把房间铺上白色长绒地毯,家具棱角分明、几何平面丰富,一水的三原色。我通常不喜欢这样的房间,但不知怎的,她的房间对我却很合适。有一次她告诉我,房间是她自己装修的。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互相亲吻。吻罢,她抓住我的胳膊肘,身体后倾。“马德尔特工向您报告,”她说,“老兄,不要轻视我。这个摄像头看起来像摄像头,实际上是个领带夹。”
“我认为这招并不高明。”
“哼,你以为我愿意啊。”她转过身,甩手离去,“实际上,我还没有什么发现。你想知道她的账簿里都有哪些要人,对吗?”
“尤其是有哪些政要。”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问过的每个人都不断提到同样的三四个名字。有演员,有两个乐手。老实说,有些应召女郎就像年轻女追星族一样恶劣,同别的崇拜名流的蠢货一样,喜欢自吹自擂。”
“应召女郎不会事事保密,你是今天第二个这样告诉我的人。”
“哈!马特,一般的妓女都靠不住。不过,我可是心理健康小姐大赛的冠军。”
“当然。”
“假如她没有提到过自己的顾客中有哪些政客,可能是因为她并不为他们而感到自豪。要是她和州长或者参议员干过,人们会听说的;但如果和她干过的是当地人,谁会在乎?有什么要紧呢?”
“要是政客们知道自己没那么重要,可能会很难过。”
“肯定会难过得跟屎一样,不是吗?”她点燃一支烟,“你应该得到的是她的嫖客账簿。就算她有脑子用代码称呼嫖客,电话号码总还是有的,你可以倒过来追踪嫖客。”
“你的是用代码写的吗?”
“名字连同数字一概是用代码写的,亲爱的。”她得意地笑了,“偷我账簿的人等于偷了垃圾,就像偷奥赛罗一无所有的钱包一样。我是什么人啊?!我是才华横溢的布伦达。你能拿到波西亚的账簿吗?”
我摇了摇头:“我肯定警察早把她的住处搜了个底朝天。即使她有账簿,他们也找到扔进河里了。他们不想留下痕迹,给布罗德菲尔德的律师抓到破绽。他们恨不得把布罗德菲尔德五马分尸。只有账簿里只剩布罗德菲尔德一个名字的情况下,他们才肯把账簿留在那里。”
“马特,你认为是谁杀了她,是警察吗?”
“我见过一些人,不断有蛛丝马迹指向警察。也许我离开警队太久了,很难相信警察会为了陷害某个人而杀害一个无辜的妓女。”
她张开嘴,又合上了。
“你想说什么?”
“嗯,也许是你离开警队太久了。”她环顾四周,想说些什么,又迅速摇了摇头。“我想给自己沏杯茶。我是个差劲的女主人。喝点什么吗?波本威士忌喝光了,但还有苏格兰威士忌。”
是时候了。“一小杯,什么都不加。”
“马上就来。”
伊莱恩在厨房时,我想到了警察和妓女的关系,想到了我和伊莱恩的关系。我离开警局前就认识她几年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社交场合,不过我已经不记得确切情形。我相信我们是在某个餐馆或别的地方,经过一个共同的朋友介绍认识的,但也可能是在聚会上认识的。我不记得了。
干妓女这一行,傍上一个相好的警察很有用处。倘若有警察弟兄刁难她,相好的警察能够替她出头,帮她把事情化解掉;也可以为她提供一套面向现实的法律建议,通常还能保证比她从律师那里咨询到的更有效。当然,妓女是女人,女人要知恩图报,女人受了男人的恩惠,无以为报时,总要给予女人式的回报。
因此,有那么几年时间,我是上了伊莱恩·马德尔的免费名单的,她一旦陷于困境,我就是她打电话寻求解围的那个人。我们都没有滥用特权。如果碰巧在附近,我偶尔会去见她一次,她总计给我打过五六次电话。
后来我离开警队,有好几个月时间,对任何人际接触都提不起兴趣,尤其反感性接触。后来,有一天我来了兴趣,打电话给伊莱恩,去看她。她从来没提过我不再是警察,我们的关系也因此改变了。如果她提起这个,我可能就不想再见她了。但在离开前,我在咖啡桌上放了些钱,她说希望很快能再见到我。之后,她也时常见到我。
我想,我们最初的关系已经构成某种形式的警察腐败。我并不是伊莱恩的保护者,我的职责也不是逮捕她。但我是在工作时间见她的,而正是我的职位让我有了与她同床共枕的权力。我想,这就是腐败。
伊莱恩给我拿了酒来,一个果汁杯,里面有大约三盎司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她坐到沙发上,喝一杯加牛奶的茶。她把双腿蜷缩在紧实可爱的臀部下面,用小咖啡勺搅动奶茶。
“天气真好。”她说。
“嗯。”
“我希望我离公园近些。我每天早晨散步。像这样的日子,我想去公园里散步。”
“你每天早上都散步很久吗?”
“当然。散步对身体有好处。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会睡到中午。”
“哦,不。我习惯早起。当然,从中午开始我会接待访客。我可以早睡,晚上十点以后很少会有人来。”
“真有趣。人们通常认为这是夜猫子的生意。”
“事实并非如此。你知道,客人是要回到家人身边的。我接待的客人,差不多百分之九十集中在中午到傍晚六点半这段时间。”
“有道理。”
“马特,一会儿有人会来。不过,如果你想做的话,我们还有时间。”
“还是改天吧。”
“嗯,改天也好。”
我喝了些酒。“还是再说说波西亚·卡尔吧,”我说,“你没有找到可能与政府有关联的人吗?”
“哦,可能找到一个。”我的表情肯定变了,因为她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没有骗你。我了解到一个姓氏,但不知道这个姓氏是否确切,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姓什么?”
“听起来像是曼茨、曼奇或曼斯之类的,我不确定,只知道他和市长有关系,但不清楚是什么关系。我就听说这些。不要问我这个家伙的名字,没人知道。你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吗?曼斯、曼茨、曼奇之类的?”
“完全没有印象。他和市长有关系?”
“嗯,我是这么听说的。我知道他喜欢做什么,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算了,别告诉我。”
“马特,世界越来越陌生了。”
“伊莱恩,你是个守旧的女人。”
“我就是这样。我怀念老歌里唱的衬裙,薰衣草香囊,还有所有美好的东西。再喝一杯?”
“一点点。”
她倒了酒回来时,我说:“曼斯或曼奇之类的。我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反正我觉得这是条死胡同。我对警察越来越感兴趣了。”
“因为我说的话?”
“你说的话,还有别人说过的话。警队里是不是有人惦记她?”
“你是说像你以前留心我那样吗?她当然有人啦,但这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就是你的朋友。”
“布罗德菲尔德?”
“当然。那个勒索号码纯属胡说八道,但我想你也明白。”
我点点头:“她还有别人吗?”
“有可能,但我从来没听说过。她没有皮条客,没有男朋友,除非你把布罗德菲尔德算作她的男朋友。”
“她生活中还接触其他警察吗?让她日子不好过的,诸如此类的?”
“没听说过。”
我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说点离题的,伊莱恩,有警察刁难你吗?”
“你的意思是现在还是过去?过去发生过。但后来我学到了一点。你得有个常客,这样其他人就会放过你。”
“当然。”
“如果有人来找麻烦,我会提到一些名字,或者打个电话,一切都会平静下来。你知道什么更糟吗?不是真警察,是假警察。”
“冒充警官?你知道,这是刑事犯罪。”
“唉,妈的,马特,难不成要我去起诉?我就遇到过嫖客在我面前亮警徽,警号我都能看全。碰上刚入行没经验的小女子,她只要看到一个银色盾状物在眼前一闪,就会像蜷缩在角落里的小猫咪,乖乖就范了。我自己很冷静。我仔细看了看徽章,发现原来是一个玩具,和玩具枪配套的玩具,小孩玩的东西。别笑,我是认真的。这种事我经历过。”
“他们想得到什么?钱吗?”
“哦,我揭穿他们之后,他们就假装在玩噱头。但这不是什么噱头。我倒是愿意让他们要钱,但他们最想要的就是白嫖。”
“他们亮出玩具徽章就为这个?”
“我见过从玉米花生糖盒子拿出的徽章。”
“男人是不可思议的动物。”
“哦,亲爱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我告诉你一件事。每个人都很怪异,基本上每个人都是妖怪。有时是性方面有怪癖,有时是另一种怪癖,但不管怎样,每个人都是疯子。你,我,全世界的人。”
不难发现,一年半前,利昂·杰·曼奇被任命为副市长助理。只需要在四十二街图书馆花上一小段时间就行了。在我查阅的那卷《时报索引》中,有各种各样的曼斯和曼茨,但姓这些姓氏的人似乎都与现任政府没有任何重大关系。过去五年里,曼奇只在《时报索引》中被提到过一次。新闻报道涉及他的任命,我费劲地在缩微胶卷室里读了这篇文章。文章很简短,里面提到六个人,曼奇是其中一个。文章所做的只是宣布他已获任命,并确定他是律师协会的成员。至于他的年龄、住址、婚姻状况等,我一无所获。报道上面没说他是厕奴,但这方面情况我早就掌握了。
我在曼哈顿的电话黄页簿里找不到他。也许他住在另一个区,或者完全不在纽约市范围内。也许他的电话未编入册,或者挂在他妻子的名下。我给市政厅打电话,被告知他已经下班。我甚至没有试过索要他的家庭号码。
我在麦迪逊大道和五十一街的一家叫奥布莱恩酒肆的地方给她打电话。酒保的名字叫尼克,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大约一年前在阿姆斯特朗酒吧工作过。我们彼此感叹这个世界真小,又各自给对方买了几杯酒。然后我去后面的电话亭,在我的笔记簿上查到她的号码,给她打电话。
她接电话时,我说:“我是马修。方便说话吗?”
“方便,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姐姐和姐夫今天早上从湾港开车来接孩子们。孩子们要离开家一段时间,哦,至少在外面住一段时间。他们认为这样对孩子好,我负担也能轻些。我不想让他们带走孩子,可又没有力气争论。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这样更好。”
“你听起来有点发抖。”
“不是发抖。只是非常憔悴,精疲力竭。你还好吗?”
“我很好。”
“真希望你在这儿。”
“我也是。”
“哦,亲爱的。我真希望我能知道我对这一切的感受。我很恐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他的律师早些时候打过电话。你和律师谈过吗?”
“没有。他想和我联系吗?”
“事实上,律师似乎对你不太感兴趣。他对胜诉很有信心,我说你在试图查清谁是杀害那个女人的真凶时,他似乎——我该怎么说呢?我的印象是他相信杰瑞有罪。他想让杰瑞获得无罪开释,但他一刻也不相信杰瑞是无辜的。”
“戴安娜,很多律师都是这样。”
“就像外科医生认为切除阑尾是自己的分内之事一样,只管切除阑尾,不管阑尾有没有毛病。”
“我不确定两者是不是一回事,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道我联系那个律师是否有意义。”
“我不知道。我刚才要说的是……这话很愚蠢,难以启齿。马修,我拿起电话,发现是律师的时候,我很失望。因为我希望,哦,希望电话是你打来的。”她停顿了片刻,“马修?”
“我听着呢。”
“我刚才的话不应该说,是吗?”
“不,别傻了。”我屏住呼吸。电话亭里热得难受。我把门打开一点:“我想早点给你打电话。我不应该现在打电话,真的。我不能说我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打电话来。有什么进展吗?”
“也许有点。你丈夫跟你说过写书的事吗?”
“我写书?我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我曾经写过诗。算不得好诗。”
“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说过他有可能写一本书。”
“杰瑞?他不读书,更不用说写书了。怎么了?”
“见到你再跟你讲。我了解到一些情况。问题是这些情况是否能合在一起,形成重要证据。他没有杀人。我就知道这么多。”
“你比昨天更有把握了。”
“是的。”我停顿了片刻,“我老是思念你。”
“很好。我觉得很好。怎么个思念法?”
“不寻常的思念。”
“好的不寻常还是坏的不寻常?”
“哦,我想是好的不寻常。”
“我也老是思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