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萧承安本来是根本不相信宇文赞说的话的,可是宇文赞说得信誓旦旦,还能准确地说出他肩膀上有颗小痣。
这样隐秘的事情,就算是楚云扬和卫远都不知道。
所以他心中基本有了论断。
宇文赞可能真的重生了,他说的一些事情,也很可能是真的。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老师好不容易以“鬼上身”的由头,让人把宇文赞给关起来。
如果他这时候承认宇文赞说的是对的,岂不是在拖老师的后腿?
所以他假装看不出来,只说宇文赞是疯了,一番话加上一把刀,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都堵回去。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宇文赞,他不可能背叛老师,更不可能把他放走。
宇文赞今天说的所有话,都将成为“宇文赞疯了”的最佳证明。
一直很冷静的少年帝王,瞬息之间,就在心里打算好了一切。
只是在他走出帐篷,看见老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宇文赞说的前世太可怕了!
没有老师,没有楚云扬,也没有卫远。
他就像是孤家寡人一样,一个人懵懵懂懂地做皇帝,一个人去敌营做奴仆,最后一个人自刎,以保全夏国百姓的性命。
如果老师在,如果楚云扬和卫远在,一定不会让他这样做的。
萧承安抿了抿唇角,认真地问:“老师,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对。”祝青臣点点头,拢着披风站起身来,正色道,“宇文赞疯了,陛下若是被他骗了,岂不是中了他的计?”
萧承安吸了吸鼻子,迟疑地点了点头:“嗯。”
祝青臣又看向楚云扬,也拍拍他的肩膀:“你也是,你是心智最坚韧的,不要被他骗了。”
前世宇文赞知道一些楚云扬和废帝的事情,刚才提了一嘴,弄得楚云扬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三个学生中,唯一一个逃脱的人,就是卫远。
书里只提了一句,卫老将军得罪了废帝,在楚云扬进京之前,卫家一家人就被赶回了老家。
所以卫远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在宇文赞的讲述里。
他站在后面,悄悄握住两个朋友的手,试图给他们一点力量。
“宇文赞狗急跳墙,谁经过他面前都会被咬两口,他说的肯定都是假的。”
两个朋友回过头,看着他,还是有点郁闷:“你就没被咬。”
“……”
祝青臣见他们闷闷不乐的模样,挨个儿拍拍他们的肩膀,笑着道:“走吧,回帐子里说话,老师也好久没检查你们的功课了。”
萧承安问:“老师的身体不要紧吗?还是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功课不急于一时。”
“不要紧,已经不发热了。刚喝完药,也不好马上就去睡觉,走吧,去看看你们的功课。”
“好吧。”
临走时,祝青臣回过头,对宇文恕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北周五皇子失心疯,交给北周摄政王来处置,是最合适不过的。
“嗯。”宇文恕微微颔首,“过三炷香我去找你。”
“好。”
祝青臣朝三个学生招招手,带着他们走了。
宇文恕则走进帐篷里,和榻上被五花大绑、堵住嘴的宇文赞对上视线。
宇文赞挣扎着,从床榻上支起身子。
宇文恕却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对亲卫道:“五皇子疯了,意欲行刺夏国皇帝,破坏两国和谈,褫夺他的皇子身份,贬为庶民,看管起来。待和谈结束后,由我亲自带回北周,秋后问斩。”
宇文赞的眼神瞬间灰败下去,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倒在榻上,了无生机。
他明明是重生的,他明明拥有前世的记忆,他明明抢占了先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萧承安不爱他了?为什么萧承安不帮他、不照顾他、不给他送食物药品了?为什么萧承安还想杀了他?
为什么?
他想不通,他到死也想不通。
*
另一边,祝青臣带着三个学生回了皇帐。
雨虽然停了,但是地上还湿漉漉的。
三个学生簇拥着老师,帮他把小榻铺起来,拿来干净的毯子给他盖着腿,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老师还生病呢。
祝青臣坐在小榻上,双手捧着杯子,捂了捂手,低头喝了口水。
萧承安屏退众人:“程公公,您老带着侍从去外面候着吧,我们这里不用太多人。”
“是。”
程公公带着侍从退出帐篷,识趣地带着人退得远远的,在听不见帐篷里的人说话的地方停下。
萧承安放下心来,快步走到祝青臣面前:“老师……”
祝青臣拍拍身边的空位:“坐吧。”
萧承安看了看四周,把榻边的软垫扯过来,在榻前坐下。
他认真地看着祝青臣:“老师,宇文赞说的,前世夏国亡国,我给他做奴仆,都是真的,对不对?”
楚云扬和卫远和他坐在一块儿,三个人跟三只抻着脖子的小狗似的,动作整齐地看着祝青臣。
祝青臣不语,萧承安又道:“有些事情,宇文赞确实说中了,我的肩膀上真的有一颗痣,他所说的那个宫殿离长秋殿很近,确实也有一个窟窿。”
“老师,这里只有我们师徒几个人,没有其他人。他说的是真的,真的有前世,前世我死了,云扬也死了,是不是?”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老师也不知道。”
“不对,老师你一定知道!”萧承安振振有词,“那宇文赞没有提到前世有老师,所以老师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大夏和我们的神仙!”
祝青臣却道:“不是的,老师也是一个人,老师不是神仙。”
“那……”
“老师是一个普通的老师。”祝青臣想了想,问他们,“有没有前世、前世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对你们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萧承安道:“当然很重要。”
祝青臣按住他的脑袋,像按住小狗脑袋一样,让他坐好。
他转过头,看向楚云扬:“云扬,你说呢?如今废帝身死、挫骨扬灰,还是你亲自把他的尸首抬出宫去,送到城外烧死的。你觉得,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于你而言,是天大要紧的事情吗?”
“自然不是。”楚云扬想了想,“就是心里有点膈应。”
祝青臣又问:“倘若废帝复生,你是会和他卿卿我我,还是……”
楚云扬从地上窜起来,连忙道:“我自然是一刀砍了他!我管他是人是鬼,全都砍了!”
“嗯。”祝青臣十分满意,点了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祝青臣又看向萧承安:“那你呢?抛开那些不知道真假的前世,你和宇文赞熟悉吗?你喜欢他吗?”
萧承安急急道:“我自然不喜欢他。”
“所以,就算真的有前世,你是怀着爱他的心情自刎的吗?”
“自然不是。”萧承安正色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不知道他怎么会以为我喜欢他。那个故事里,我明明是为了百姓才自刎的,怎么可能是为了他?”
祝青臣又问:“那他现在说自己重生,并且编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你会喜欢上他吗?”
“自然不会!”
祝青臣笑着道:“所以说,有没有前世、前世是不是真的,都不影响你们的心志,也不会改变你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所以现在,你们还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情吗?”
楚云扬和萧承安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祝青臣点点头:“那问题就解决了啊,既然这个问题不重要,不会对你们产生任何影响,那就不要去追究它了。”
“废帝已经死了,宇文赞马上也要死了,他们两个,不过是你们成为明君、成为大将军道路上不小心踩到的狗屎而已,没必要深究。”
“若是你们日思夜想,因此耽误了正事,岂不是中了宇文赞的诡计?”
“嗯……”三个学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好像明白了。
“如果非要我给你们一句话,那我也跟你们说,老师永远都是你们的老师,前世今生都是。”
萧承安起身行礼,两个伴读也连忙起身。
“多谢老师开导,学生豁然开朗。”
除非是他们自己把事情想起来,否则祝青臣是不愿意明确告诉他们,这就是发生过的事情的。
怪恶心人的。
祝青臣问:“你们怀疑宇文赞说的是真的,怎么不多问问他呢?”
“我们……”楚云扬道,“老师说他疯了,那他就是疯了。他那种人,给点脸色就起劲,要是我们追着问他,只怕他越说越来劲。”
萧承安也点点头:“若是和老师唱反调,只怕接下来的事情不好办。这个时候,我们更要和老师齐心,不能被他挑拨才是。”
“有什么事情,我们私底下问老师就是了,方才那么多人,绝不可能直接问他。”
“嗯。”祝青臣一脸欣慰,孺子可教。
萧承安又道:“我们不该一直想着前世的事情,应该多想想现在。”
他抬起头:“老师,既然那个宇文赞有什么前世的记忆,知晓未来之事,难保他利用记忆,抢占先机。”
祝青臣笑了笑:“你看他抢到了吗?”
重生不过是时光倒退,又不是换个脑子。
那宇文赞是重生了,结果重生第一天晚上,就被关起来了。
萧承安正色道:“那还是要严加看管,找几个人套他的话,看看有没有可用的消息,说不定可以为我们所用。”
他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有道理,那这件事情交给你们自己去办。”
“好。”
祝青臣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刚才就说要检查你们的功课,功课拿来我看看。前世什么事情都不打紧,现在的功课最要紧。”
萧承安和卫远毫不畏惧,走到案边,把自己的功课拿过来。
只有楚云扬磨磨蹭蹭的:“老师,我忘带了。”
“没带就是没做……”
话还没说完,祝青臣忽然感觉嗓子一阵痒痒,捂着嘴,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咳——”
萧承安和卫远迅速上前,帮老师拍背顺气,给老师倒杯温水,不善的目光落在楚云扬身上。
楚云扬,你完了,你把老师气到咳嗽了!
楚云扬连忙上前:“老师,我错了,我马上补,明天就拿给您看。”
祝青臣继续“咳咳咳”。
“那我晚上……下午……”
“咳咳咳……”
楚云扬委屈巴巴:“老师,实在是太多了,我中午补不完。”
祝青臣摆摆手,抽空说话:“明天……我风寒,不是咳你……离远点……”
没多久,宇文恕过来了。祝青臣已经不咳嗽了,只是脸颊还有点红。
三个学生分别捧着功课、水杯和毯子,殷勤地站在一边侍奉。
宇文恕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不烫了,事情都处理好了,宇文赞秋后问斩,押回我那里斩。祝太傅现在要回去睡一会儿吗?”
“嗯。”祝青臣点点头。
宇文恕朝他伸出手,祝青臣扶着他的手臂,从小榻上站起来。
临走时,叮嘱三个学生:“去见宇文赞的时候,记得多带几个人去。特别是承安,离他远远的,说话就行。楚云扬把功课补好,明天给我。”
三个学生整齐地行礼:“是。”
宇文恕扶着祝青臣,离开皇帐,时不时伸出手,帮他整理一下身上的披风。
三个学生抬起头,楚云扬心直口快,小声嘀咕:“老师是不是看上摄政王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又说:“那我们应该叫摄政王‘师公’吗?”
“闭嘴。”两个朋友一把捂住他的嘴,“补你的功课去吧。”
*
北周五皇子疯了。
据说是邪魔入体,整个人疯疯癫癫的,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还想掐死别人。
就因为他头疼,倒在猎场里,夏国皇帝派人救了他一命,他就抱着夏国皇帝不肯撒手了。
简直是恩将仇报!
后来,他甚至因为求爱不成,大半夜的揣着武器,想要刺杀夏国皇帝。
得亏夏国皇帝福大命大,没有让他得逞。
被抓之后,他还胡言乱语,说自己和夏国皇帝前世有过一段情。
简直是闻所未闻!
如今宇文赞被贬为庶民,押回北周斩首,真是世道公正、天理昭彰!
——以上消息都是萧承安派人传出去的。
祝青臣淋了雨,风寒还没好,所以这件事情全权交给萧承安处置。
这天,祝青臣刚喝完药,靠在小榻上吃蜜饯。
萧承安向他汇报这件事情:“消息都散播出去了,他毕竟是一国皇子,还是在大夏境内出的事情,要治他的罪,也要给出一个合理的罪名。”
“嗯。”祝青臣点点头,“做得很好。”
“他给老师泼脏水的事情没有传出去,老师的名声要紧。”
“那你的名声呢?他说他和你有前世姻缘,你怎么就传出去了?”
萧承安摸摸头发:“我没关系,我年纪还小,过一阵子大家就都忘了。”
“嗯。”祝青臣颔首,“这阵子也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第一次上手这些事情,还挺有意思的。”萧承安迟疑了一会儿,又道,“老师,我越想宇文赞说的那些事情,就越觉得古怪。”
祝青臣问:“怎么了?”
“他说他前世做了北周皇帝、一统两国,把自己描述得神勇无敌,可是我派人去盘问过他,什么有用的消息都问不出来。”
“比如说呢?”
“比如说,两国的城池、货币、度量、风俗,还有后世的技术、民情、军队、政事,除了军队他了解一点,其他的事情,他一窍不通,就跟傻子一样。”
萧承安皱起眉头:“我本来还想着,能不能从他口中套出后世发展,我们也抓紧跟上。没想到,他的脑子里,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爱故事,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想不通:“老师,你说他到底是怎么当上皇帝?还一统天下的?就算他一开始,用武力军队打了胜仗,可是他接下来总得治国吧?他怎么能什么都不懂?”
祝青臣抬头看着帐子,想了想:“嗯……可能是上天让他做皇帝的吧。”
萧承安摇摇头:“那上天也太不公平了,他这种人竟然也能做皇帝。”
祝青臣安慰他:“说不定前世他没过多久就亡国了呢。”
“老师,你怎么知道?”萧承安惊喜。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啊?知道什么?”
“知道他亡国了啊!”萧承安道,“他也跟我说了,前世我自刎没多久,他就亡国了。卫老将军府起兵造反,把他给推翻了。”
“是吗?”祝青臣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他怎么说的?”
“能怎么说?就说卫老将军集合旧部造反,城破那天,他一个人在宫殿里,一边等待卫老将军来取他性命,一边想着我,还说什么,他是故意不抵抗的,他一心求死,想来陪我。”
祝青臣看了他一眼,故意道:“那还挺凄美的嘛。”
萧承安震惊:“哪里凄美了?明明是他自己治国无方,是他自己无用,□□亡国,卫老将军是正义之师,他竟然还怪到我的头上。用楚云扬的话来说,就是把屎盆子到处乱扣!”
“他自己认错了人,怪我没跟他说;他自己虐待百姓,怪我骗他;他自己亡国了,还怪我死得早。”萧承安难得说了一句脏话,“狗屎情爱,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难怪我最近感觉脑袋沉沉的!”
萧承安气愤地捶了一下桌案:“早点和谈,早点让摄政王把他带走算完,看见他就犯恶心。”
祝青臣拍着床榻,大笑出声。
“老师你还笑?”
“哈哈哈!”
*
又过了几天,秋狩结束。
祝青臣坐在温暖柔软的马车里,在三个学生的护送下,安安稳稳地回到京城。
和谈事宜,他和宇文恕基本上都商量好了,皇帝批复盖印即可。
办完这件事情,宇文恕也要回北周去了。
这天清晨,祝青臣带着文武百官,在城门口给宇文恕送行。
侍从端上两杯水酒,祝青臣端起两杯,递给宇文恕一杯:“摄政王,请。”
宇文恕含笑回应:“多谢祝太傅,请。”
两个人仰头将酒水饮尽。
祝青臣抬头看向他身后的北周队伍:“礼物都带上了吗?”
宇文恕来的时候,让人带了不少草原的东西。
所谓礼尚往来,大夏也送了不少礼物。
“都带上了。”
北周队伍人不多,轻装从简,也就几十个士兵。
所有人都骑马,只有一辆马车,是给宇文赞的囚车。
宇文赞被关在里面,歪着身子靠在墙上,喋喋不休地念着:“我知道是我认错人了,我来救你了,小承子……”
他刚说出这三个字,一旁的陈寻连忙伸出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低声呵斥道:“闭嘴!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还敢说这些话?”
陈寻抬起头,见祝青臣在看他,连忙摆出笑脸。
“小公爷。”
陈寻被宇文赞掐伤了脖子,留下两道痕迹消不下去,露在外面,看着怪渗人的。
祝青臣对他道:“好好照顾宇文赞,等宇文赞斩首,摄政王会留你一命。”
陈寻有些惊喜,连忙下跪磕头:“多谢小公爷,多谢摄政王!”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心里应该清楚。”
“是,奴才清楚!”
陈寻着实没有想到,他竟然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心有余悸。
被宇文赞掐到濒死之后,他这才知道性命有多宝贵。
他心里也清楚,这群权贵之中,真正掌事的是祝青臣。
只要祝青臣开口留他性命,就不会有人杀他了。
虽说去了草原也是一辈子做苦役,但总比死好啊!
陈寻喜不自胜,连连磕头。
祝青臣叹了口气,拉着宇文恕到旁边去说话。
祝青臣道:“承安年纪还小,我还得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你可以等我吗?过一阵子我们一起去下个世界。”
宇文恕点点头:“我都可以。”
宇文恕指了一下他的脖子,祝青臣把挂在脖子上的竹哨扯出来。
“你不会又想说你是草原上最雄壮的……”
“不是。”
祝青臣吹了一下竹哨,一只雄壮的苍鹰飞来,在两人头顶盘旋。
宇文恕握着祝青臣的手,在他的胳膊上垫了一块厚厚的皮垫子。
再吹一声竹哨,苍鹰俯冲下来,准准地停在祝青臣的胳膊上。
宇文恕正色道:“要走的时候给我传信,有事情也记得给我传信。”
“嗯。”祝青臣点点头,认真地看着他,又问,“那你还记得我们的暗号吗?上辈子杀猪?”
“这辈子教书。”
“好。”祝青臣笑着朝他挥挥手,“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