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炭火还盛,整个室内温暖如春。玉扬宇和千盈公主在暖炕上坐下,逸飞坐在下首。千盈公主以手托腮,又是一叹。

扬宇知她不爱主动开话,便直接询问:“姐姐怎生看见郎勒吉家,便这样愁?”

千盈公主低声道:“我本为驸马的后代香火,去向郎勒吉说过,想让他三女海兰珠来咱们家做个偏房。郎勒吉稍有迟疑,但并未推拒。驸马虽口说纳侧室便是对我高家皇室的不尊重,坚决不允,可最近他常常在郎勒吉家走动,我心中有些不自在。”

扬宇接口道:“我听说姐夫从小就和海兰珠走得挺近,按咱们大周说法,正是青梅竹马。但姐夫娶了姐姐,当了驸马,那就没打算把海兰珠当正室。你让他娶海兰珠当偏房,他也不娶,可见他不想娶海兰珠的。牧族男女之间没什么大妨,不像咱们周人,他们即便见面,也没什么私情,姐姐又何必担心?”

千盈公主道:“我不是怨他去。毕竟他是做夫君的,他愿意怎么样,我其实是管不着的。”

扬宇笑道:“事情不大,怎么姐姐的样子像天塌了似的?姐夫也许根本没想得像你这般细致呢。他不是很疼惜姐姐么,姐姐与他说说,也就是了。不然,我与他说一说看?”

千盈公主愁道:“你是娘家的亲属,又是幼辈,不好管的。”

扬宇笑道:“你看,这不是?姐姐你总是拿周礼去想,可姐夫祖上是牧族,本就不太讲究这些细枝末节的礼法。有的事,你不说,别人怎么能知道?姐夫堂堂男儿,自有一番天地,哪有时间来推想你们女人家那点弯弯肠子的?”

逸飞在一边听了,心中一动,试想在贺翎,若是男子言道“我哪有时间来推想你们女人家那点弯弯肠子”,是个什么后果。

别家尚且不知,若是寿王芝瑶听了这句,不把说这话的人关到暗牢里活活饿死,可不会罢休。

两国细节对比,颇为有趣呢。

又说了一阵,扬宇认定了要和姐夫谈一谈,千盈公主倒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商讨之后,已是傍晚。排宴用膳种种,自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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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扬宇坚持要与逸飞同房而宿,但眼神闪烁不定,也说不出所以然来。逸飞知道他仍是担心自己暗中做手脚,危害千盈公主安全,虽心中觉得好笑,还是答应了。

两人来到客房,房中已收拾整齐。

扬宇关上门窗,屏退左右,才向逸飞道:“你一定不愿意说你究竟是谁,但你若看得起我,必须得跟我交个底,你来祥麟,会不会对祥麟造成损害?”

逸飞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只不过是避难而来。至于损害,一定是不能的,但我或许还能帮上你们高家皇室一些。”

扬宇半信半疑地又将逸飞上下看了个遍,道:“你若骗我?”

逸飞指天道:“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帮你们除掉上座那位,空出那把金龙椅,青年皇子各个都有机会上去争一争,还不是好事么?

扬宇虽是周人,可祥麟北方牧族人数不少,都有敬天畏神的习惯。见逸飞如此严肃,扬宇便放下心来,只是不放心地再嘱咐一句:“你不许对我姐姐不敬。”

逸飞笑道:“我自己没有亲生胞姐,你姐姐和你这般亲热,我看了也羡慕得很。她若有事,我自当全力帮助,你可放心。”

扬宇长舒一口气,才放下心来:“那我明日便向姐姐说,要你留在公主府当差。我也暂时先不能回宫,若回去了,解药怎么办?”

逸飞笑道:“连七天一出宫都不行么?”

扬宇道:“我一回去,必然被看得严严实实,还怎么出来?这么想想,倒是姐姐这最快活,还有我的解药在这边。”

逸飞道:“那我可要改个名儿,就叫易解药可好?”

扬宇笑骂:“呸!去你的!都是你惹的祸,倒调侃起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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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无事,逸飞随扬宇在公主府中游览了一番。

果然两国同源,院落的路径、房屋的分布方位等,都是从大周制式演化而来,尽有相似之处。逸飞只走了一圈,便已熟知了路径。

来至一处清净院落,只见一丛细竹伶仃,一股檀香袅娜,朱门半掩,门头上挂的匾额上书“净慈福地”。逸飞不由得好奇,伸头向内望了一眼。

扬宇低声道:“这是我姐姐供佛的香堂,咱们若要进去,可不能嘻嘻哈哈的。”

逸飞点头道:“上次未能进佛寺,今日既然到此,便进去看看。”

两人走进院中,绕过影壁,一座精巧的两层八角楼出现在面前。门槛高高,几过人胫,抬脚跨过,只见当中神案之上摆放着香炉烛台。鲜花香水、供果点心等,都新鲜可爱,可看得出这里日日供养不息。

举目上观,神台之上有一座塑像,若真人一样高低。只见其白衣素服,赤足而立,踏定一朵白莲。面目慈和平静,低垂双目,菱口似开非开。一手中托着一只白玉净瓶,瓶中插一支青翠柳枝,另一手臂屈肘,手指如盛放芝兰,捻着诀,置于身前。

塑像旁边,高竖起两根红柱,柱上顶着华盖,华盖下帷幔垂地,质地尚新,两边都以金线绣了同样工整的大字“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逸飞从头看了一遍,轻声念了,扬宇也轻声念了一遍,逸飞才晓得正确的念法,面上一红。

扬宇道:“这两边金字,是姐夫亲手所提,姐姐亲自绣成,丝毫不假他人之手,以示虔诚。”

逸飞虽未接触过佛法,却在贺翎见过城隍娘娘,土地娘娘之类神庙,为表示敬意,也取了三炷香点燃了,插在香炉中,行了个礼。

扬宇点头道:“你倒乖觉,正该如此。”也跟着烧了香,依照着千盈公主平时所教,拜了一拜。

两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出得佛堂很久,两人才将语声恢复为平时的大小。

逸飞心中有些感触。

从佛堂的金字来看,驸马很擅长隶体书文,字迹圆润厚重,像是个温吞和善之人。看他并无与公主一样的信仰,却专为了公主书写字样,可见得恩爱敬重,没有什么节外生枝的征兆。

这样一对贤德和善的两口子,又是相敬如宾的样子,公主又是康健之身,怎生没有生育呢?

难道这事要着落在驸马之身么?

逸飞不知道能不能将此事向公主言讲,又不大敢问扬宇,是以颇为忧心。扬宇见他面色不豫,问了几句,他总是不说。扬宇孩子心气,转眼就忘,也就不大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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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各怀心事,在回廊上走着,迎面来了几位穿着奇特的人物。

逸飞在公主府这两日,第一次见到这等打扮,好奇地望了一眼。

只见那一行人,前面那位身穿秋香色长袍,围着嵌玉的腰带,双鬓已显花白,面上却仍是光滑干净无须。后面几人服色简单许多,年纪看来也不过二十有余,也是无须。

逸飞只知贺翎男子的讲究,蓄须与否,端看妻主乐意。比如铁衣宫卫统领权灵虎年轻时起便蓄络腮胡,只因妻主觉得这样可显其威严。公孙皇后自不惑之年起蓄髭,修剪得宜,微微遮在人中,显得气质文雅庄重。善王侍君白冬郎虽也步入中年,但因善王喜欢男子全然无须,便常常剃掉毛茬,保持脸颊光洁。

但这几位的无须,却透着一股子奇怪,明明毛孔还可见,仿佛胡须连根从脸上掉下去过一般。可能他们也觉得不太好看,便在须子毛孔处涂了铅份,嘴唇周围一层白生生的,极不自然。

扬宇对他们显然很熟悉,在道路正中站定,那行人便也停住了脚步。

当先那位中年人面上浮现笑容,开口道:“楚王殿下可算平安归来了,正是万千之喜,贵妃在宫中开心得紧呢。”

这人讲话尖细,声调有些高,像是捏着嗓子说的一样,音色也不男不女的,听得逸飞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扬宇也微笑道:“多承林公公挂念,此番来公主府,莫不是帮母妃传话来的?”

被称林公公的中年人笑道:“正是呢,贵妃娘娘让老奴来看望殿下,也捎了口信嘱咐殿下,让您在公主府内安心居住,不必着急回宫,听公主的话,莫落下功课,娘娘和皇上在宫中也放心了。”

扬宇笑道:“请公公回去转告母妃,扬宇聆听教诲,必定遵行。”

那林公公点头道:“七殿下出门一趟,长大懂事不少,娘娘得知,必然欣慰,老奴也跟着高兴。娘娘的嘱咐,将小德子和小金子拨出宫来伺候殿下,老奴带了来了,这会子在公主府内监所报到着呢。”

扬宇喜上眉梢:“多谢母妃!林公公出宫辛苦,这点零钱,算我给公公买壶茶喝,再给徒弟们买些果子。”

虽说是零钱,扬宇但在怀中一掏,拿出的却是三张五十两、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林公公左手边身后的年轻人急忙出列,低下头去,双手过顶接了,回列站好,林公公才笑道:“多承七殿下常常打赏,老奴却之不恭,便谢恩收下了。”

又叙了会话,那林公公便口称“告退”离开,而扬宇这边被公主叫去用膳,逸飞不便同往,带着一腔疑问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