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嫁入悦王府,初时雪瑶还对他和颜悦色,虽因他年纪小不曾圆房,却也有说笑,也有宿在他院中的时候。

但有一次秦家来了几个郎君,名义上是看他,实际上只是闲话一番,被雪瑶当面撞见,那几个郎君当时就有些尴尬,雪瑶脸色也不太好。

过了几天,秦家捎信来给他,斥责他不敬长辈,也不会帮家里谋划,忤逆不孝,随即派了两个积年的老管事男仆过来伺候。

两个老管事男仆来了之后,原先从家带出来伺候的仕女小厮,都被他们寻了个借口就派走了,又不知从王府哪里又拉拢了几个惫懒奸猾的家伙来,住在他院子里。

虽说他只是个侧君,却也算半个主子,这两个老管事却把他视为无物,甚至手脚不干净拿了他好些首饰和银子,有时新做的衣裳也会不翼而飞,气得他锁了箱笼,日日不出门才算罢休。

他从小毫无机心,只是闲耍,遇到此事竟不知怎么办好。小时候学的所谓为夫之道,也是在被人敬重的前提之下才得用,他哪里知道自己竟会有今天?

他以为是因得自己嫁出门去,还与母家往来之故,就一面回避着秦家来的人,一面又讨好着他的妻主。但是最近又生变数,无论他怎么回避家里来人,雪瑶看他的眼神依然很奇怪,且对他多有推拒。

而他竟似与世隔绝一样,丝毫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昨晚雪瑶醉了宿在他房中,两个老管事探头探脑,又说了几句闲话,真令他恶心,又让他不安,只偎着雪瑶才有片刻安宁,才起了私心不愿放手,早起撒娇最后又受了嫌弃,郁郁之时竟然还有家人来纠缠,让他烦闷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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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泽正心里怨怼,只见两个中年女子走进房来,一口一个“侄儿”,不等他开口便自行讲起话来。

“侄儿啊,你说你那妗子都命在旦夕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雨泽一头雾水,两个女子便把来意说了。

雨泽一边听,一边心都要凉了。

原来秦家之前搭上的亲家,就是宫中邹郎官家的同族邹家闯了大祸,办差之时为捞钱财,连忠肃公的主意都打上了。这得有多大的胆子才能做得到?

那两个女子还在数落:“不就是一批马,罚些银子不就过去了,大家都是同僚,怎么不能两好搁一好?”

“是啊,忠肃公刚封了爵位,正是要拿我们家开刀啊!”

“怎么摊上这样一个活阎王!”

雨泽听得她们一言一语讲着贪墨的经过,又哭诉深深怨恨忠肃公,最后竟然连同僚的话都说得出。

谁是她们同僚啊!那可是皇室嫡亲,记在敬宗名下,如同敬宗亲生的陈淑予。那是手握军权,跺一脚全贺翎都要发抖的人物。而她们这群蠢货,一面做着令忠肃公军威有失的蠢事,另一面还想忠肃公放过她们?

都以为自己是谁啊!

他脸色煞白,心知干系重大。此事若是查开了,少不了也有秦家一份苦头,顿时一阵晕眩,太阳穴处青筋都突突地跳了起来,一张俏脸苍白如纸,又确认地问道:“你们刚才可是说,邹家漏了采买银子,拿劣马充军马,送到北疆大营里去了?”

“可不就是这点事,这么多钱财,过了谁手里能不漏下点呢?”

“又不是第一回,也就是撞上了忠肃公,非要严查,真是倒霉!”

雨泽虽年少不甚世故,大体总是懂得的,眼看事情严重至此,秦家竟不想着撇开,也不想着保全外嫁的儿郎,反来攀扯,本能地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声音也冷下去了:“这是你们那好亲家自己作死,我管不着。”

两个女子马上愤慨起来:“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忠肃公跟悦王还不是一家的?哪来这么大仇,亲家都不帮衬帮衬像话吗?”

雨泽压了几年的脾气也终于爆了:“你们有完没完!这种事情你们心里自己没个数吗?那是国库拨出来的军资,要上战场的军马!北疆战事紧成那个样子,凤凰郡死了三四万的兵,你们还只顾着捞钱?这事又不是我们悦王府做下的,也不是我们悦王府管得了的,你们和亲家一块捅出这种通天的大窟窿,一个个的不洗干净脖子准备后事,却跑到我这里来攀扯关系,我只是人家侧室,哪来这么大脸面!”

说了几句,他心里委屈突然发放,一时也顾不得仪态,眼泪便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下落,倚着桌子擦了擦泪,仰起头来:“当初我出门之时,人人都跟我说,嫁出去的儿郎,泼出去的水,以后有什么事情别指望娘家,凡事自己要强。因得我只是做个侧室,竟然把从前讲好的嫁妆给我折了又折,我自清点的时候才见两口箱子都没有装满,后面竟是空箱子抬了过来。过门还没有三天,连悦王府粗使的丫头都拿这事当笑话讲!何况这几年,你们无论什么远房亲戚往京里来,都得领到我这来好让你们显摆,又问我要银子,我哪有这些银子给你们!到了如今,竟然要上我的命了!”

两个女子有些讪讪,强辩道:“侄儿这话发放的好没道理,我们俩又不常来,还不就这一件事跟你讲了讲,你倒有这些话。”

雨泽气得又哭道:“我话还多着呢!不怕你们回家跟那群老东西学舌!也不知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秦家多少,竟见不得我过一天好,还要打发两个狗奴才糟践我,这么些年我早也受够了!若是因为我在王府里,竟让你们一家鸡飞狗跳地闹腾,还不如我今儿就找王储要张休书,明儿去城外投了河干净!”

这时,忽然窗下有人喊了声:“少侧君,这话可不能浑说的。”

雨泽听得声音有些陌生,只见一位身穿铁锈红绸衫的中年女子径自进了屋子,身后跟着几个壮实护卫。

一进房间,先有两个护卫立在雨泽身前,隔开他和访客,另有几个或站在屋里,或站在门口。

两个秦家来的女子讪讪一笑:“尊驾……?”

中年女子冷笑道:“呵呵,我可当不起尊驾二字,不过是这家管管杂务的,今日见我们少侧君的院子里仿佛进了些瘟鸡疯狗,便进来扫一扫而已。”

两个秦家女子闹了个没脸,也不能再说什么,悻悻地走了。

雨泽见那中年女子走上来见礼,急忙还了一礼。

那人道:“少侧君可能不认得我,我是王府内务总管陈媖。”

雨泽哽咽道:“谢谢媖姑姑。”

陈媖笑道:“少侧君不用多礼,我们原以为你亲戚多来往是好事,怎么想到竟是这等光景,你却自己闷在房里,受了委屈也不说,那怎么能行呢?”

雨泽默默低头,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

陈媖笑着摇摇头。少侧君这梨花带雨的,真是柔弱可怜,只是如侍君所说,为人单纯些,全然不懂世故,只好多交代几句:“少侧君既然入了悦王府的门,就是王府的人,若还是这么见外,只怕不行。你那恶奴才是秦府来的,我们打发人送回去,再不让他们来了就是。可少侧君也要学着打理收支,莫再把自己逼得苦了。”

见雨泽心绪初平,陈媖按着侍君吩咐的意思,给小院调派了四个护卫,轮值做两班,又拨来两个丫头和两个小厮,皆是听话伶俐的家生子。

雨泽今日本就起得早些,生了一场气,又哭了许久,自觉得疲累不堪,在榻上一歪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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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瑶从长春宫走出,缓步向御医所行去。

她走得很慢,前后侍奉的宫女们也只好放慢脚步。

雪瑶在心中默想,贺翎不过百年,就已滋生这样多的蛀虫。现在麟国大军仍在边境威压,怕是倾国之力想要从这边吞走几郡城池,而朝堂之上,三年来竟无人肯战。

邹家私吞军资以劣马充军,只揭开了秘密的一角,那些坚持不可出兵之人,暗地里还要有更多的龌龊。

国家尊严都能视作无物,岂不知唇亡齿寒?

方才在长春宫中,均懿强撑住精神向她道:“总有一日,我要她们吐出来。”说完便颓然躺倒,面色灰白,一阵喘息之后才平定了呼吸。

雪瑶心中也没了底气。

太子病重如此,真的可以痊愈吗?

忠肃公已上表请云皇杀一儆百,云皇暂时将事件中心几人拘在天牢,仍然在审理中。

贪财之人,果然怕死。还没怎么审,犯人已吐出一个消息:他们买马的马商是丹鹤郡的一个商人,平时也做药材、皮货生意,只是行踪不定。

悦王泓萱已为此事动身往丹鹤郡一带查访。

雪瑶留在京中,一来看顾太子,二来留意各钱庄的银钱流通,三来等待新的消息细节。既然人犯招供这样容易,一定有深挖的必要,将详细的口供和当堂所记文书细细看来,定有重要线索隐藏其中。

她心事重重,踱到御医所门前,着宫女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