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翎历平治二十一年,除夕夜。
依照贺翎风俗,在除夕夜这晚,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每个家族的成员都会聚集在辈分最高的女性家中,通宵飨宴娱乐,庆祝新旧交替。是以现在已近子时,贺翎的京城,朱雀皇城,还是灯火通明。
富贵人家飘来的浓郁香气,是女主人们的脂粉香膏,一阵香似一阵,望不到边的红墙也圈不住庭院深处的笑语欢歌,依稀传来的钟鼓琴瑟之声,映着那门前的大红纱灯,更显得一团喜气。
普通市井之家的香味,是拿出了最丰盛的菜肴,拿出了珍藏的酒坛。劳作了一年的百姓,一个个都在脸上摆出了满足的笑,在今晚放下那些辛苦,举起酒杯。觥筹相击,行令猜拳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整个朱雀皇城各个坊市的爽朗的笑声连成了一片,所有的快乐都是为来年的好日子祈福。明日新春祭天、祭祖的严肃气氛,在今夜可是看不到一点儿踪影。能够放松身心尽情欢愉一夜,这是朱雀神的赏赐,人人欢天喜地。
子时刚到,不知哪个坊中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率先响起,不一会,全城上下此起彼伏的鞭炮脆响就连成了欢乐的海,掩盖了孩子们的惊叫笑闹,掺杂着大声喊出的祈愿,让朱雀皇城的新年掀起了第一个欢乐的浪潮。
一两刻之后,鞭炮只剩下稀稀拉拉角落里几声闷哼,接下来皇城竟一扫热闹,归于寂寞。微风一吹,地上碎落的鞭炮红纸翻了几个身,火药带出的灰色烟幕,正在漫不经心地弥散。
突然,大大小小的门纷纷开启,身穿鲜艳华服的百姓,像彩色的泉水一般流出来了,拥挤在坊内大街小巷的中间。捏着衣角,攥着手指,绞着绣帕,握着荷包,睁着眼睛,咬着嘴唇,人人踮足翘首,望向城中央的朱雀禁宫,屏息等待着真正狂欢的序幕。
在那贺翎皇宫中央,宫墙层层包裹之中,高耸的万翎台上,响起了一声悠长的钟,接下来,又是一响,缓缓敲响九下。九响钟声并不是全城人等待的焦点,但越是安静肃穆,心情便越来越激动,神态也越来越兴奋,各家门檐下的红灯耀着全城人的脸庞,无一例外都是暖洋洋的。
“嗖——”悠长的哨音,让人群一阵**:“来了,来了!”
两个白色光球平行并列,从万翎台下冲天而上,直直飞入烟气弥漫的半空,沉默的刹那短暂又漫长。接着“啪”地一声巨响,半空中怒放了一对大朵焰火。
最外层是星星般闪烁的黄色,围成大圈,中层是绿色和红色,拱出一个精巧的花朵形状,最内圈是紫色光点铺成的两个大字:“美”,“满”。
“美满!是美满!”这时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呼喊响起,全城喧闹欢笑,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们,还又笑又跳。
新春焰火上面的词汇,是每年贺翎朝野上下给予全国百姓的祝福。美满象征着今年的主题是家庭和睦,伴侣恩爱,尤其更偏向于后者。此时朱雀皇城上下的爱侣们,无论年长或年轻,看到这两字都不可避免地心中一阵激**,不少已婚佳偶互相握紧对方手,相视甜蜜地笑起来了。
宫中的烟火才刚刚开始呢!
美满二字在天上消散了,接下来一排排一簇簇冲天而起七彩的烟花排列成精巧的形状,在皇宫上方交织成光的盛会,皇城近处的人们都听得到接连不断的焰火破空声、爆炸声。离得远的,听到声音小,看到的烟花胜景却一点也不差。
全城的人们无论是否相识,皆笑容满面,双手相扣,对身边人频频行礼。新年快乐,合家安稳,幸福美满等等祝辞说了千万遍,谁也不会觉得腻烦,笑酸了脸颊,也是心甘情愿。
半个时辰之后,焰火平息,朱雀皇城的空气中灰蒙蒙的都是雾,整个笼罩在硝烟里,但在皇城百姓看来,这样国泰民安的幸福,让他们觉得这气味简直是比百花酿的蜜糖还要甜了。
对狂欢意犹未尽的京城百姓,再次相携走入了各门各户,一扇扇门扉次第关闭,落门闩的声音淹没在新一轮的笑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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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翎的国体是女性为尊,男性从属。
女子主导的家族,粘合力很强,一个家族就是一个群落,就连散居的小市民们,姐妹之间也不会住得太远,平时就常有往来。
现任的贺翎皇陈半云,并不是平辈之中的长姐。所以这些年皇室宗亲并不在皇宫中除夕守岁,而是齐齐聚集在家族长姐,善王陈流霜的府邸内。
焰火尽散之后,善王府宴席的残羹被很快撤掉,大厅中这些宗亲及内眷,和平民的娱乐也没区别,有三三两两吃茶聊天的,有聚集起来抹骨牌的,一片热闹。孩子们却已经渐渐支撑不住,纷纷睡倒。
王府后院的一间卧室内,善王侍君白冬郎正坐在塌边,手中抱着一个男孩,正是善王幼子、玉昌郡主陈逸飞。
善王当初年近不惑,育有两位郡主,却仍未有女嗣,这才拼着性命第三次感孕,想要生个女儿,填补空虚的善王世子之位。孕育之时困难辛苦,比起早年生育前两儿郎时加倍难熬,可天不遂人愿,逸飞仍然身为男儿。流霜却也顺从天命,并不迁怒,对小郡主百般疼惜,冬郎亦然,逸飞之饮食穿戴,都由冬郎亲手打理。
此时,逸飞呼吸平稳,白嫩的小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冬郎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轻柔地将逸飞放在床榻之中,扶着他的脖颈,将一个鲤鱼形状的软枕垫在他脑后,拉过松软的花绣锦被掖在他下巴,再看他睡得香甜,才轻手轻脚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带。
他走到门边,早有等待在一旁的仕女轻轻拉开门扉,也有上来披衣的、打灯的,知道郡主已入睡,动作都安静轻快。
冬郎眼看仕女们留灯掩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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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宴厅之中,悦王长女、悦王储陈雪瑶刚从宴席上撤下,正想要找一个清净地方把压岁钱点一点。四下一望,同桌的孩子们早已随善王府的管事们休息去了,也没个结伴的,她便离了花厅,信步向善王府庭院中闲逛。
雪瑶时年十周岁,过完年算虚岁十一,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孩儿自是不同,眉宇间带着王室女儿特有的成熟,很有些架子,和她那天生爱动爱笑的母亲差别极大。
此时尽管是独处,雪瑶的严谨也丝毫不改,找了一个角落先整衣冠:由于年岁未长,只是将一头乌丝盘成双螺,插着精致的金丝嵌玛瑙发簪;颈中围着白狐领子,身上穿着雪青丝缎长袄,袄上绣着花团锦簇的白梅,以一条嵌白玉的腰带围束,去除繁琐吊坠,只挂了个香包并一件翡翠孔雀坠子;袄长到胫,下露一截绛红色丝绒的厚重百褶裙。
雪瑶理完衣装,自觉并无不妥,便双手抄在身前,稳稳地向善王府后院而去。
空中一层稀薄的烟幕,仍是挥散不去的硝烟。茫然行来不知路径,忽然前方一丛翠竹缝隙中,透出一星灯光。她顺着光照方向前行,穿过一拱月亮门,不由得心中暗暗称赞。
好一个静雅小院,梅枝遒劲,花香怡人,青翠竹林之中,隐约露出弯弯的石板路,尽头的房间中,就是那一盏柔和的灯光。
雪瑶向亮灯的房间走去,见屋中有床,**挂着一层帘幕,才发觉这间是卧室,心中默默对主人说了叨扰,回身掩上了房门,在灯下坐了,从怀里掏出一个个红色的绸布小包,将里面的散碎银钱倒在桌上清点。
不知谁家这等大方,有几个包中竟然是小巧的宫制金锭,收获实在不小。
雪瑶将银钱数清,并在一起收好,忽然困倦袭来,只觉眼皮酸沉,掩口打了个呵欠,不由得望了望内室那张床榻。
那床做得极顺眼,没有华丽繁复的花样,只是简单雅致的雕纹,刻的是云中仙山、空中飞鹤,线条遒劲,绝非凡品。床边罗帷半掩遮到枕边,雪瑶只看到铺得平整的被脚。
她想道:“看来这卧室日日有人居住的。”
她心中明白,在别人床铺上睡觉不太礼貌,想要出院门而去,却想起自己是迷失路径才来到这里,惊动太多人更是失礼。
为今之计,只能先歇下,等天亮起来了再说。
主意已定,雪瑶便轻手轻脚坐在床沿,一手拨开床帏,一手掀开锦被。
乍见被中露出了逸飞熟睡的小脸,雪瑶吃了一惊,一松手退开两步。被子落下,带出一股风来,蜷着身子的逸飞打了个寒战,身子弓起来自己取暖,并未醒来。
雪瑶听说过,善王生了玉昌郡主后,因有绝嗣之忧,一直希望过继一位宗室女儿来继承血脉。
平治十九年,京城“善、良、安、悦、福、寿、和、平”八位皇室嫡系王之中的寿王陈溯影亡故,撇下一双幼女。长女陈芝瑶不足八岁便袭寿王之位,次女陈芷瑶四岁,被善王过继膝下作王嗣,悉心照顾。
看此处院落不是客房,加之这帐中孩童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小上三两岁,是玉昌郡主逸飞,还是善王储芷瑶?
雪瑶心中犹豫,低头去仔细看着逸飞的面孔。
只见逸飞身量尚小,只穿着贴身中衣,披着发,无论外表还是衣着,都无法判断他是男是女。但细细看来,小人儿生得格外娇嫩,发丝蓬松柔软,脸盘圆润,双颊粉白,雪瑶心中已有七分认定是芷瑶。
“料想幼时与芷瑶尚有一面之缘,又是同宗同脉,便在此处同宿一宵,待明日一早向长辈禀明便是。”拿定主意,雪瑶将外套脱下,钗环卸掉,也只穿了贴身中衣,钻入被中。
逸飞睡梦之中刚被扇了风,正觉寒冷,却迷迷糊糊醒不过来,恍惚中有人进被,挨在身边,软玉温香,说不出地舒适,便将身子挨近了,继续沉睡。雪瑶看他并无惊动,放下心来,也合上双目,静心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