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中,太子陈均懿漫不经心地倚在榻上,手中抚着一串璎珞。
对面的管事宫女还在坚持规劝:“既然公孙修容已经入宫,太子总该去见见才是。”
均懿却不以为意道:“他现在父君宫中,就让他们舅侄两个叙叙旧,本宫去了便拘礼了。且让他好好住几日,习惯了宫中作息,再行安排就是。”
管事宫女面上泛起喜色:“是。”
均懿将璎珞置于桌角,道:“你去告诉父君,是我自己安排。我如今年岁也大了,不至于事事都要他人操心,让父君放心吧。”
管事宫女听着话音不太对,又眼见均懿身边的管事宫女朝升笑嘻嘻走来道:“姑姑辛苦了,请吧。”只得依言离开。
另一位管事宫女夕照走到均懿身边,将桌上璎珞收好:“殿下,这条璎珞不是早准备给第一位承宠的新郎官么?怎么您又要我收起来?”
均懿淡淡笑了下道:“今天忽然腰酸得厉害,可能癸水将至,一点兴致也没有。”
朝升和夕照年纪都比均懿大些,颇有经验,听了这话相视一笑,朝升道:“太子如今月信稳了是好事,管起居注的嬷嬷们也不必时常追着问了,只是气血有亏的老病根还得防着些。”
均懿无奈道:“为着新郎官进宫,书也不读了,太保也放假了,全宫上下都盯着我帷帐之中的事,心里总是有些不快。”
朝升笑道:“太子殿下一举一动关乎国运,当然是这样。”
均懿因只有她两个在跟前,也放松了很多,玩笑道:“国运最近气血通畅,可不愿再添麻烦。”
夕照道:“太子可别乱说,若还是太保在这边,又要板了脸了。”
均懿想想雪瑶少年老成的样子,轻笑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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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的雪瑶却也没有闲置着,假期的行程比宫中事务还要繁忙。
若雪瑶没有宫中的差事,理鬓之后就需要学习和参与悦王府的各项事务,担负起悦王府对皇族的责任来。但她久在宫中伴读,难得有如此假期,只能两头兼顾。
悦王泓萱早把行程安排得满了,从雪瑶出宫的第二天起,就马不停蹄地带着雪瑶去拜访京中各世家主母及与皇族有关的名流,无休无止地出入酒楼伎坊应酬。
每日里,雪瑶都需要记住许多面孔、许多名字,要知道她们各自的爱好,彼此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还要于闲谈中交换和提炼出有用的消息……几天之后,力不从心之感就像海潮没顶一般让她无从挣脱。
原来身为悦王竟然要做这么多事,维持着这么多联系,近乎耳目通天的消息网络,绝不会自己跑到面前,要去看,去剥离,去体会,去分析……
原来朱雀皇城的繁华,就是在这种忙碌的分裂与关联之中,一点一点建立巩固成了今天的模样。
又过了十几天,雪瑶倒从这项事务中有所领悟,渐渐开始熟练应对,泓萱颇为赞许,随即又只交代她一些行程,让她独自出门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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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沉,朱雀皇城似乎已然入睡。而秦楼楚馆之中的欢歌笑语,便是朱雀皇城每夜的梦境,华丽而甜美。
朱雀城南,最豪华的青楼名曰“忆相思”。鳞次栉比,斗拱飞檐,华丽无匹。雪瑶身置其中,如坠仙人幻境,推杯换盏,已不知饮过几巡。
这间雅座,在座的皆是与雪瑶年纪相仿的少女。
几年后的将来,这些少女长成,会继承着母亲们的事业,继续创造着朱雀皇城的财富,妆点着朱雀皇城一年又一年瑰丽的梦境。
想到这里,雪瑶不禁翘起嘴角。过了之前左支右绌的尴尬时候,新的天地已经不难适应,只是此时酒意沉沉,眼光迷蒙,只想到院中去吹风散心。
雪瑶身边本有一位面孔稚嫩的秀雅小倌作陪,见她立起身,急忙起身相扶。雪瑶婉拒,自己慢慢地走出房间,来到院中。
四月,桃李芳菲已尽,地上落花无踪。繁茂枝叶之间,几株嫣红的海棠已经开放,像一个个垂着头沉思的美人一般。
夜尚清冷,雪瑶胸中浊气洗尽,大觉清爽。
忽而一阵清幽箫声,在隐隐的喧闹之中,远远地随风送进耳朵。
雪瑶循声望去,院落西角坐落一栋小楼,二层之上轩窗半开,一男子白衣执萧,临窗吹奏。他所奏之曲并不齐全,多半是随性而吹奏的片段,曲声并无其他乐师所奏的呜咽之声,也没有些欢愉欣喜,像是没有任何心绪一般,一片平和无波。
灯光由内而出,只能看到男子的轮廓。雪瑶向上仰望了一会,仍未能看清他面容,心中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偏不再看那窗口,而在角落石凳上坐了下来,单手支颊闭目而听。
又过了一会,箫声止歇。雪瑶等了一刻,感觉酒意渐退,但也游兴阑珊。她睁开双目,站起身来,要回雅座中向伙伴们告别而去。
刚行出三两步,身后便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道:“贵客请留步。”
雪瑶转过身来,见一身穿月白色袍服的男孩子,约有七八岁,正看着自己。她未开口询问,只是以眼光打量这童儿。这童儿深深一揖,道:“我家相公请贵客上楼待茶。”
“相公”这个称呼,在贺翎专指伎子倡优之流,雪瑶闻言便已会意,随小童拾级而上,就要一会灯下弄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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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陈设简单之极,但细看之下,陈设件件是精品。
竟不像是身在一个伎倌的住所。
靠着墙边的书架和书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精雕而成,一瓶一罐,都是前朝佳品,又并非出土的陈旧货色。屋内哪里是灯光,竟是一个灯架之上镶嵌了十数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泽。
雪瑶不禁莞尔。怎么,近年来这样流行夜明珠的么?某人镶帽才用了一颗,这楼上之人照明竟来了一架子。看这光泽,乃是十数颗大珠叠加之功,看来虽然不是绝品好珠,但民间能有这等货色,已经算是难得。
雪瑶正打量房间时,从寝房帘后走出一人,只见他身量刚长成,约莫年近弱冠,腰间斜插洞箫,想必便是刚才弄箫之人。
春夜温暖,他只穿一件白色长袍,质地以棉线为主,柔软得很。腰带系得宽松,白袍领口随着肩膀滑落,卡在锁骨两边,平添几分慵懒。头发也未梳髻,只是简单地结成一根四股长辫,用丝带绑住,未编进去的碎发就披在脸颊两旁。
这男子身材高挑,面目俊朗,长眉星目,神色疏离,想必是不易近人的性子。
见雪瑶不过是刚理鬓的少女,这男子面目上闪过一丝讶异来,招手请雪瑶落座。
雪瑶更不推辞,坐下接过青衣小童递来的茶盏,嗅到其香清澈优雅,心中暗道,果然此茶如此人,便浅啜一口,放在手边。
那男子向雪瑶施礼道:“在下乃忆相思挂头牌的青樾,贸然相招贵客,实在失礼。”
雪瑶淡淡道:“无妨,相公无须多礼。”
这些天来,雪瑶在应酬之中,也与不少伎倌有过接触,也许是年纪尚小,天欲未动,那些令许多女子心醉神迷的手段,在雪瑶眼中都不算什么。今日见这青樾,的确是伎倌之中一流人物,魅惑入骨却不露痕迹。但喜在他温文有礼,雪瑶便无抗拒之心,只想试试那些手段,若返还施与,能有什么收效。
青樾在雪瑶身旁椅上坐下,向雪瑶道:“未知贵客竟如此年轻,实在是意外。”
雪瑶仍是随口道:“只怕不是年轻,是年幼吧?”
青樾面色略一尴尬,便稳了稳神,道:“贵客以理鬓之年,便有此等气度,实在令青樾佩服,若贵客不弃,可否请教贵客表字尊号?”
雪瑶抬起茶盏,悠然道:“字号而而,不过虚名,但看相公这样出尘的人物,怎么会纠结于这些俗事?不若只以箫声相谈,我弹筝以对,方不辱没了这场萍聚。”
青樾听了这话,呆了一呆,笑道:“贵客果然风雅。”
青樾机敏擅学,诗书乐舞之能不输于女子,虽身在风尘,却自视甚高,见多了女子豪掷千金,只为求他一奏或是求会一面的痴迷情态,便越发地高洁起来。今日倚窗弄箫,本属无事排遣,却见楼下有人在听。
他这楼本来就盖得比别人高,若想看到窗内人影,楼下人必要伸了脖颈,高高仰头。他见了楼下女子翘首苦等,必要嘲笑,同时也像满足了自尊一般。
可今日楼下这少女,只是闲坐听曲,毫不好奇弄曲之人,连头也不抬。见了面,更是丝毫不被他言语神情打动,又一口说破他自视清高之心,更以对曲相邀,反倒把他勾出几分情思来。
青樾这么想着,将手指按上萧孔,乐声随心,清音入云。待一段终了,青樾从唇边放下萧,雪瑶早已戴上指套,手按筝弦,拂拭之间筝音温和甜润,如溪水清浅,却绵绵不绝。
青樾吹一段箫,雪瑶便拨弦答一段,青樾之箫声高洁,雪瑶弹筝对以俗世之情,那箫声意境无论几多深远,人间之爱欲悲喜却变化万方,毫无重复。
虽两人不发一语,但青樾心中,这乐声来往,似是已说了许多。
他眼前仿佛有一处风景秀美之地,迎来一个又一个的踏青之人,讲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间故事,各自悲喜之中,就连不变的风景也渐渐有了它的意义。
箫声与筝声不再对抗,而是相和相伴,曲音渐渐汇成一首。
问答终了,青樾立起身来,向雪瑶深深一揖:“多谢贵客赐教,青樾方知自己从前肤浅。”
雪瑶摘掉指套,站起身来,受这一礼,却仍是淡淡地道:“曲音所谈何事,端看听曲之人是谁。我并未劝解于你,你也不必口称受教。”离了琴桌,便要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