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上,朱红色绣旗高挑,上面绣了羽毛鲜丽的一只锦鸡,漫步在山石旁边。

铁衣宫卫在前,步伐沉重得地面夯土都**在低空。宫娥彩女在后,像是刚从那西王母的蟠桃宴上下来的一般,衣袂飘然。

队伍当中一顶车盖,挂着半透不透的茜纱。远远望去,里面端坐一华服曳地的美人,却没人有资格再近看。

“是善王千岁……”京中有些见识的都纷纷退避,不晓得情况的也缩了脖子站在路边,不敢抬起头来。

忽然,队伍一窒,前方就连鸣锣敲鼓也开不得道,却是怎么了?

“千岁,前方朱雀府衙被百姓围堵,就算上前驱赶也动不得。”仕女低声回报。

“审什么案子,这么热闹?”清冷声音,伴着一只玉手从帘内而出,仕女急忙抬臂去扶。

陈流霜落了车,依然穿那套富丽的礼服,点几个宫卫,带几个仕女,悠悠然向前走。

铁衣宫卫执戟而来,百姓才意识到刚才那些锣鼓并非是唬人的,急忙让出一条道,纷纷屈膝低头,人群中一阵**。

陈流霜就似没看到,目不斜视,脚步仍然不紧不慢,向京兆尹的公堂而来。

一声唱报:“善王驾到——”

京兆尹心里只有两个字:死了。

倒也不是她做官胆小,谁不知道最近皇上身体不快,或者要……那什么了,太子半云和善王流霜势同水火。

每每宫中朝议,善王咄咄逼人,一字一句直指太子懦弱不堪大任。定国将军陈淑予维护太子的立场路人皆知,那暴脾气一上来,只差在朝上拔剑砍过去。

唉,一个个的,哪是她们能管得了的?

这不,今日又在朝上吵起来,好不容易下朝回衙,遇上这个鸣冤的特殊苦主,紧跟着善王竟然也来了。

临子不辱母。

善王一个弱冠年华的刺儿头,哪会为她京兆尹考虑面子?

现在好了,众目睽睽之下又加了一双凤眼,看她问这伦理案子,她这天子脚下的百姓之母,可还要脸么?

京兆尹认命地叹口气,下座就要跪拜,只听善王凉凉地道:“孤路过看个热闹,整个公堂当属你大尹主场,莫为得孤的兴致,坏了这司法衙门的威严。”

好吧,怎么说都是您有理。京兆尹默默收了大礼,改作了个揖。

善王自不必回京兆尹的礼,便在旁听席上随意坐了。

这时候,场中立着的儿郎抬起了头,向她探究地看了一眼。

从没人用这种眼光看过她陈流霜,不闪不避,也没什么害怕的,有点好奇的神态。

这倒是新鲜。

儿郎身边一小厮,小心翼翼道:“少爷,我们要不要跪下,那边是大人物啊。”

那儿郎背着手,眼光里一片浑不在乎,小声回道:“她管得了咱们么?”

陈流霜心中暗道,口气不小。平生第一次知道,除了登皇位,还有自己管不了的事。

也不知道是谁家小儿郎,能嚣张成这副样子。

行啊,那就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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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方才没来及问清楚,便从头问起。

儿郎侃侃而谈:“我白冬郎,家中行大,族中行五,母亲职工部员外。自幼时订婚,配太常寺丞朱家次女。十六岁完礼,聘礼入得我手,嫁妆已进朱家。其后,朱氏女身染重疾,未曾完婚便已过世。我也曾私下协商,愿全数归还聘礼,然而朱家不允,扣我嫁妆不还,故此诉冤。”

京兆尹又听一遍这案情,也是头大:“你可知男儿诉案,上堂先行施杖十,若告女子,再加五,若告妻家,再加十,若告长辈,再加二十?这四十五板……”

皂吏把那水火棍一阵猛敲,声威赫然。

白冬郎殊无惧色:“贺翎刑律言道,上堂以银钱兑换免刑,四十五两银我已备得。另有一例,质弱者与苦主,可用五两银免跪拜。五十两白银已齐备,大人需给我收据,加盖官印为凭。”

围观百姓也震惊起来:怎么还有这种律例?

随即也释然:以咱们的储蓄,能免个五板十板已经是好的,哪能一下出手五十两?

莫不是这白大郎动用了婆家的聘礼吧?

京兆尹仍然要劝:“少年人家名声要紧,这样和妇家闹起来怎么能行?”

白冬郎平静道:“朱氏女过世已三年多,我为其戴孝已满三年,刚除孝不久。现在讨回嫁妆,交还聘礼,自是要另嫁。”

一语既出,人群一片哗然,随即一片怒意。

贺翎男儿哪有这样的?换个老婆这事也能说得?

这是教养不端的**邪之子,是离经叛道的孽畜啊!

白冬郎却似没听见身后怒意,依然清清冷冷的模样。

陈流霜看他面色苍白,神情冷淡,便知他守孝之言并不虚。但方才说她管不着,她便给民意加一把火。

团扇轻摇,嫣红两片嘴唇一开合,说的话就诛了心:“孝期已满便迫不及待改嫁,可见是找好了下家。倒是谁家呢?不妨请孤做个证婚贵客,也好成全成全有情人。”

“嗡”地一声,京兆尹衙门外街上炸了锅一样,说什么的都有。人声连在一处,合成震耳欲聋的声响,如夏季天边的闷雷一般。

一会儿闲话就传了满街,更多的人开始聚集。一条长街满满当当,人群热闹得像一群抢食的小麻雀。

京兆尹都要疯了。

这善王信口开河,搅动民意,真是好时机。

本来她还想好好问案,被这一搅和,案子一片桃花色,充满着不正常的气氛,还怎么问清楚?

看看外边那些百姓诶,若不是有先例,在京兆尹大堂扔东西要挨板子游街,她们手里那些烂菜叶子一定要飞进来,扔白冬郎一身的。

再不管管也不行。

惊堂木一声猛拍,皂吏们水火棍敲得沉重。

陈流霜一个眼色,铁衣宫卫长戟敲击盾牌,和堂上节奏一致,铿锵金属之声甚为威风。

百姓很快便不再讲话,却还是怒目看堂上情形。

白冬郎也不让步,就在此时启了口:“我为朱氏女守孝三年间,平日晨昏供奉从无间断。身裹缟素,不过年节,甘腴不入口,滴酒不沾唇,不曾踏出内院门一步,甚至不曾笑过一声。三年期尽,朱氏女魂灵已安,我自问已尽为夫之责。另嫁不过是个想法,现今我并无什么后路,也做好了此生不嫁的准备。但同样是一个人过,终老闺阁和守寡,可是有很大不同。”

一片嘘声之中,他丝毫没见任何不快,直对陈流霜道:“善王千岁真是风流人。我素闻河阳长公主驸马早逝,公主便与妇家交割清楚,至今在宫内住。皇上现今也没放弃再为他选一门亲事。善王千岁何不去问问,他一直没挑得意的继驸马,是不是心里找好了下家呢?”

陈流霜眼睛一眯,仕女先出声斥道:“放肆!”

铁衣宫卫自是知道规矩,最前头两位出列,一戟尖直对白冬郎胸口,一戟横在他腿弯,只待善王口令,便要强令他跪下。

白冬郎似是拿准她闲玩,长戟当胸,眼睛也不眨一下。

却只见陈流霜不气不恼,脸色不阴不晴:“这话倒是提醒了孤,回头孤去问问。”

手一摆,铁衣宫卫马上归了位。

京兆尹真想把手里惊堂木和桌上令签筒子塞给善王:您来审,行吗?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喜欢怎么调戏小郎君,就怎么调戏,行吗?

年轻而位高者,真是太气人了。

想想这辈年轻的京城八王,都是一群惹不起又躲不起的主儿,她好想现在就告老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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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打岔,只好重新归回正题。

京兆尹并不是不能审这桩案子,但这个气氛现在不适宜。

若是从民意,那便不用审理,只以白大郎败诉结案。可是苦主所诉却合乎法理,当判胜诉才对。

若是只循法理,判他胜诉,这小儿郎还是鳏居之身,到时判他胜了妻家,让他无视名节去改嫁,又得了财物,民怨沸腾怎么办?

京兆尹还想再劝:“白家儿郎,你可知此一堂审判虽易,你今后生活却难?”

白冬郎冷静自若:“大人,贺翎律法条条明晰,我来过堂之前就已知晓,我的要求很合理。我来打官司,一切齐备,只要裁决。至于今后生活,与本堂诉案无关。”

京兆尹道:“人间不止有法,还有理,有情。”

白冬郎忽然笑了笑,如春风融去一冬寒冰,眉目间光华流转:“此处乃公堂,我所求者只是此案,大人却以情、理相混淆。大人也是熟知律法规则之人,岂不知此?当人无情,事无理,唯有律法在背后,守住利益的底线,为人断得失。若执意用情、理办事,我为何还找大人?”

他面色又严肃起来,转身向陈流霜的方向行了个礼:“若论情、理在先,那么忠君为臣民第一义务。善王千岁在上,自然是千岁做主。”

陈流霜团扇掩口,忍俊不禁。

京兆尹以为这是寻常小儿郎,便错得离谱了。

虽是工匠后裔,可这说起律法之事的样子,倒像是刑部李家或者鸿胪寺权家的儿郎。家门虽低,心气却高,正是她身边助力们常见的气质。

此子,可用。

陈流霜用人一向宽泛,并不限于女子,是以当时便有收了这儿郎做个幕僚之心,却又不想让他太好过。

既然说到情字,不如就这么做文章,也为他撑个腰,再顺手逗一逗:“既说到情与理,孤倒也管得这桩小事。只是,以什么名义呢?”

白冬郎眉毛一挑,便知她后面没好话:“但凭千岁差遣。”

陈流霜笑道:“你那嫁妆如此宝贵,就给我善王府做报酬何如?”笑眼轻轻一眨,团扇轻轻摇动。

白冬郎眼光一闪,便已懂她意思。

他反正已经对簿公堂,眼看名声也没了,又有何在乎多些诋毁:“妻主在上,冬郎见礼。”大不了以后不嫁人就是。

陈流霜站起身来,向自家仕女冷冷道:“听到了么,有人胆敢霸占善王侍君钱财不还。”

她那仕女自是与别人不同,不问,也不惊讶,转头直接向京兆尹笑道:“大尹可听得千岁的要求,三日之内必须给我们办妥。嫁妆单子对照实物要一毫也不错,缺什么少什么,请大尹自家想办法来补。”

如此狂傲的以权谋私,加上一出公然索贿,善王也是豁出去了。

京兆尹怎会不懂法,只是担心这儿郎名节,好心相劝,谁料这两个弱冠少年不吃这套,硬把事情抬得一片哗然。

连门外观看的百姓们都纷纷瞠目结舌。

当堂订婚是什么路数?

京兆尹心中一叹:何苦来哉!

算了算了,还不就是要给他们收拾残局?

求仁得仁吧,她可不想再伺候下去了。

京兆尹只得叹了一声,却不向白冬郎,而向外围观看的百姓言道:“大家刚才也看到了,善王千岁亲身示范,就是在向大家教化。若这世上没有律法,人人只凭喜欢做事,那么谁也得不到公平,天下将一团大乱。是以大家上堂来求的是什么,心中要像这白家儿郎一般清楚,依律判断得失,双方有统一规则,寻求公平,才是诉讼之道。”

好歹她也是做了这么多年京城母官,一向廉政爱民的名声响亮,京中百姓听了此言,也大有信服的意思。

京兆尹望一眼善王:千岁,我给您兜下来了,别再闹了啊。

陈流霜却正和仕女耳语。

媚眼都抛给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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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流程走下来,果然只是个简单的案子。

朱氏的管家登堂应诉,也不纠缠,将礼单带来,双方交换了些银钱地契等物,又约定好交换大件的日期,拿了京兆尹发的回执,便散了此堂。

白冬郎望着手中地契,这才松了口气。

抛头露面也不是他所愿,只是这些庄子铺面之类的,本也是他生父的嫁妆,这么多年留下来传了他,他便要保住。

将应用之物收了整齐,出得门来。

好华丽的仪仗队伍。

善王流霜车辇正停在朱雀府正门,见他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笑:“侍君来了,一起回府啊。”

白冬郎面上一红,带嗔瞥她一眼:“堂堂千岁之身,好不正经。”

陈流霜笑道:“自请改嫁就正经?”

白冬郎也不理她,转头拂袖而去。

仕女在一旁早看了明白,怕是善王千岁拒了那么多顺从谦和的小儿郎,却是喜好这种带刺儿的白玫瑰。

她仗着自己素来是个心腹,凑上去悄悄问道:“千岁,如今怎么办?”

陈流霜轻声笑道:“拿上孤的帖子,去岳母家把这闹别扭的侍君接回来。别让他的嫁妆在家里焐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