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市堰河区胡塘路291号。

一座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城, 没有机场和高铁,连铁路车站都没有, 要从隔壁市转车。当地人说普通话的也少, 齐允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辗转来到这里,依循门牌号找过来下车,回身按住也想跟着下车的宁瑶夕。

“在车上等, 我先过去看看情况,稍微做个判断。”他说, 眉头皱着,依然对她一定要一起过来的决定非常不赞同。

“都还不知道这边到底是什么状况,就非要跟着一起过来。万一是云芷或者张桐设下的一个圈套,目的就是引你过来怎么办?和你完全没关系也说不定,少冒不必要的风险。”

宁瑶夕看了他一眼, 而后叹了口气。

“你信吗?”她问。

齐允:“……”

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齐允的风格。他沉默了一下,两人都没说话, 空气中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自从那天从云芷那里得知这个地址时, 他们将种种可能性猜测了一圈, 最后还是一致落定在一个最不希望发生的猜测上, 住在这里的人恐怕和宁瑶夕有着不浅的关系, 才能让张桐将之视为底牌,一直精心捂着这个秘密。

齐允又看了她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语气中难得透出显而易见的迟疑。

“瑶夕……”

宁瑶夕先一步截下他的话, 朝他摇了摇头,露出个笑来。

“我没事。”她说, 尽力展露出最为坦然的神情, 表示自己所言非虚。

起码现在, 接到这样的消息,她心里虽然涌上许多复杂的感慨,但没有产生什么控制不了的波动,这些事情到底已经随着时光,在她的生命中渐渐淡去。

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明白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已经足够了,人不能总连着别人的份一起愧疚。

抚养宁瑶夕长大的奶奶已经在六年前去世,本身就有着生活带来的积劳成疾,儿子和孙女的对簿公堂也极大地消耗了她的精力。她并不是那种活得开明想得通透的老太太,一直以来都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宁瑶夕的少年时代过得并不能说开心,但依然深深感激她愿意抚养自己长大。

这样的一个人,她还没有来得及长成之后报答,就要被迫辜负。

真正选择和父亲断绝亲子关系时,整个世界都似乎站在她的对立面。大家纷纷劝她不要做这种冲动过激、也有损形象的事,她奶奶更是连夜从老家赶来,跪在她面前求她撤诉,要她继续维系住这段摇摇欲坠的亲情,原谅亲生父亲一时糊涂所犯下的小错。

仿佛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已经逼到了她头上,而所有人都还是在劝她忍气吞声。宁瑶夕不知道自己要忍多久,忍到用自己的命去一了百了结束一切吗?或许她也并不是没有想过。

然而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没有用的。其他人可以事不关己地用高高在上的视角劝她,但她总不能一直得过且过。她必须要下一个更坚决的决定,哪怕此刻没有任何人站在她这一面帮她。

拒绝奶奶的请求让宁瑶夕觉得为难,而等到她真正接到老人离世的消息时,这份为难就又变成了强烈的痛苦、自责和遗憾。她曾许多次地从梦中惊醒,对这件事难以真正释怀。但时间到底是最好的良药,伤口会在每一天的时光中缓慢愈合,慢慢的,虽然提起时依然会有种被触碰到的痛,但已经不会再血流不止。

只是归根结底来说,到底依然热爱生活,在那段浑浑噩噩的混沌时光里,挣扎良久,还是想要好好活着。

哪怕姿态狼狈,哪怕前方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艰辛。

可她十四岁时也从来没有想到,十五岁时的自己会有一个改变命运的大事件发生,让她今后的人生走向都变得不同。

奇迹或许总是在这样不放弃的时刻出现,她想要活着去等,等那样奇迹般的一切再次发生。

从那个时期一晃到现在,已经又过去了这么多年。如果当时的她看到现在的自己,宁瑶夕觉得,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这就是当时的她所不敢奢求的,能够抵达的最好的未来。

即便真的是那个人,她的反应也一定不会让人让己难堪。宁瑶夕发自内心地这么想,脸上的神情也一派平静,忠实地反应出她的想法。

坦诚的两个人之间,眼神总不会骗人。

齐允没说话,两人对视片刻,齐允向后退了一步,从外面关上车门。

“先别下车。”他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隔着车窗看宁瑶夕,直到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才移开视线,招了招手,宁瑶夕的男保镖从车上悄无声息地下来,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起过去。

司机将车留在原地待命,女保镖和吴月一左一右将宁瑶夕夹在中间,一方面是陪她说说话,另一方面也是保护她的安全。吴月再次核对了一下宁瑶夕的行程,提醒她:“瑶夕,明天的行程没取消,要去中心电视台那边录公益宣传片,答应了推不了。不管这里有什么人,发生什么事,这个行程都不能耽误哦。”

我知道。宁瑶夕点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不过过了几秒,又问她:“是怕我身体受伤害,还是心理受打击?”

当然是都怕了……吴月干笑两声,如实回答,担心的视线径直落在她身上。

宁瑶夕耸耸肩,叹了口气。

“不用担心我。”她说,“就算里面真的是我爸,也没什么,早好几年就和他断绝关系了,登过报的。直到现在我都还在还他欠下的债务,无论从法律还是从人情上看,我应该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不欠他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这个人之前失踪了还好,如果人还是清醒的,又像当年一样故技重施,一个劲往她身上泼涨水,这就实在是让人很难招架,有苦说不出。

吴月想了想,小心地问她:“那个,瑶夕……你和允哥商量过了吗,如果里面真的是你爸,他能拿来束缚你的还是钱的部分,你怎么办?”

宁瑶夕顿了顿,慢慢地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

“真要是这样的话,反而还简单。”她声音很轻地说,神色凝重。

已经过去的这几年里,国家法律越来越完善,关于高利贷的偿还,已经有明文规定,放弃继承权的子女不必代父母偿还。所以如今要是再发生和当年类似的事,就已经不会再出现她当时那样模糊的裁判,灰色地带越来越少。

关于这一点,张桐不可能不知道。他去年才刚被扶上了华盛股东的位置,今年就眼看着华盛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垮塌,说是恨毒了她绝不夸张。

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张桐觉得是对付她的杀手锏呢……宁瑶夕苦思冥想,心中依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一时间很是迷茫。

吴月还待疑惑地再问,却见宁瑶夕摇摇头,不说话了,视线转向窗外,看向齐允的背影,眼中掠过浓浓的担忧。

在她的密切注视下,齐允带着人来到291号门前。

这是一个临街的小二楼,街道上的每个建筑都能看出明显的陈旧,没有经过老城改造的偏远地区,时光走得似乎都格外慢,一切似乎都和二三十年前没有区别。

小二楼的一楼是个小商店,看到生脸出现,老板热情地招呼:“两位看着还挺陌生的,外地人?来旅游的?来点儿什么?雨伞,遮阳帽,充电器?”

齐允指了指窄小柜台里最贵的烟,问:“保真吗?”

“肯定保真,咱们做生意的就讲究一个千真万确。”商店老板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这么贵的烟咱们平常卖得慢,但肯定不会掺假,您放心。”

行。齐允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我全要了。”

全……全要了?商店老板先是一愣,继而脸上立刻现出了喜色。开在这种冷清地方的商店,半年一年都未必见一次这么爽快的买家。老板眉开眼笑地连连应答,从柜台下面将烟抽出来,动作麻利地递过去,生怕他反悔。

齐允当然也没有反悔的意思,付款的动作干脆利落。商店老板收到切实的转账,笑容顿时更加真诚,热情地帮他将烟装好,满脸堆笑。

“您这买烟是干什么的啊?用不用给包起来?”商店老板好奇地多问了一句,言谈间神色极其友善。

能为这样的蝇头小利喜形于色,并且看到他这种生脸时毫无警惕心,看来不管他楼上住着的是谁,应该都和他关系不大。齐允稍稍放下心来,接过袋子,轻描淡写地说:“拿给我便宜准岳父的见面礼。”

便宜准岳父?商店老板一愣,努力地理解了一下他的话外音,连蒙带猜地考虑着,给出自己的建议:“……和你女朋友不太亲近?离婚的?要是上门拜会长辈,就算是不太熟的,身份也毕竟摆在这儿,还是拎两个礼盒更体面。你就从这条街出去,走三条街外有个大超市,去那边置办一点更合适。”

“不了,你这里正好顺路。”齐允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商店老板脸色疑惑,显出一种更深的茫然。

“他住这附近?”商店老板问,沉吟了一下,“这附近可都是些老街坊,没听说谁家有什么便宜姑娘……我楼上住着的倒是去年刚搬过来,不过根本没听说有什么姑娘啊,平常一共就一个单身汉住着,还根本不怎么出来……”

商店老板说到这里,突然一惊,猛地反应过来。

“哦!就是住我楼上是吧?是离婚的?”他恍然大悟地问,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齐允。

齐允适时翻出手机里宁俊才的照片,亮给商店老板看,问他:“你楼上的租客是这个人吗?”

照片是好几年前视频里截的一帧,并不如何清晰,他现在或许也已经变得很不一样。但好在商店老板眼光毒辣,一见之下,顿时确定地点头。

“对对!就是他。我说呢,怎么非要来我这儿买烟,我这两年都没卖出过这么贵的了——小伙子出手很大方啊,我看这趟行,准能成事。”

了解到齐允的来意之后,商店老板顿时放松下来,态度也轻松随意了不少。他还颇有闲情雅致地拍了拍齐允的手臂,笑容亲切。

“我家的酒也还行,推荐你这个牌子,入口柔,喝着香。”他越发热情地说,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起其他东西,“可惜我对他们也根本不怎么熟悉,不然还能多给你提供点信息。”

不熟悉。齐允不动神色,将买好的烟又抽出一条,递了回去。

“麻烦您多费心,平常在楼下也经管一下楼上的动静。他几年没有消息了,我和我女朋友都很关心他。”

……的死活。齐允在心里补充完这句寒暄的后半部分,暗自扯扯嘴角。

商店老板对他的内心活动无从得知,但明白自己被委以了重任,很是庄严地地点点头,拍着自己的胸口,向他保证肯定没问题。

“行,我们平常就住在一楼,上面有特殊动静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留个联系方式,有事情的话我和你说。”

还在正常生活,多少稍微让人放心了一点,虽然从日常生活不下楼这点来看,正常的生活只能说有,但不多。齐允将微信留给他,随即若无其事地问:“最近都一直没动静吗?楼上住着人,生活的动静肯定难免有一些。”

“白天外面声音杂,动静一多也就听不见了,只有晚上才听得清楚。”商店老板说,因为他问得细,也就越发仔细地思索,又回想起一点新的细节。

“对了,他晚上好像有时候会突然哼一会儿,听声音好像挺痛苦的,但过一会儿就好了。”商店老板补充到,“持续时间不太长,应该是挺普通的小病。不过稍微有点太频繁了,有心的话就最好还是多注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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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允出了商店,带着保镖上到二楼敲门。

这种二层的小楼,都有靠墙的室外楼梯,能够将楼上楼下各自分割开来,互不打扰。齐允敲了家门,里面就有了反应,一个粗重沙哑的男声不耐烦地问:“谁啊?”

从收到云芷的短信到今天,调好行程的四天时间里,齐允每天都有回顾当年的视频资料。宁俊才当年赌得失去理智,本身也不是什么矜持的人,各种热度都蹭,谁邀约他他都去,在各种节目里不遗余力地大骂自己养了个不孝女。

齐允每次看到他大放厥词都觉得很不爽,因而也深深记住了他的长相和声音,尽管看到都觉得厌恶。

而此时,屋里的声音显而易见地要比那时苍老一些,不过还是能听出确实是他。齐允站在门口,隔着一道门面对着宁俊才的询问,一时间顿了顿。

结果屋里竟然也就再没有了动静,似乎只有得到了确切的回答才会开门,这个回答恐怕还得是正确的。齐允指节抵在门上,还在思考,车里的宁瑶夕电话已经打了过来,她刚才看见了他从一楼商店出来,打电话的时间掐得很准。

“确定是我爸了吗?”宁瑶夕问他。

“确认了。”齐允回答,而后沉吟了一下,说,“稍微假设一下,你来见你爸,他在你敲门时问你是谁,该怎么说才能在和气行事的前提下被放进去?”

齐允和她转述了来自屋内的询问,宁瑶夕在电话那头顿了顿。

“说什么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要我说——我爸看来已经知道了什么,一定要见我一面了。”

电话那头传来车门关开的声音,齐允侧过身向下看,宁瑶夕从车里走了出来,上到二楼,站在他的身边。

“紧张吗?”齐允问她。

“紧张。”宁瑶夕点点头,实话实说,深深地呼出口气,而后又慢慢地、悠长地吐出来。

“……总要面对的。”她喃喃地说,再一次敲响了门。

这次门内响起的声音比刚才更暴躁了些,显然比刚才心情更糟。

“谁?!说话!”

“我。”宁瑶夕说,这一刻,声音出奇地平静,“宁瑶夕。”

里面暴躁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过了两分钟,拖鞋拖沓在地面上的声音响了起来,由远及近。门被从里面打开,时隔多年,宁俊才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宁瑶夕看着他。

作为一个本质上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烂人,宁俊才之所以能早早娶到老婆,生下孩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人如其名,确实长得很俊。宁瑶夕五官和他有六分像,剩下的四分挑着母亲的优点长,受尽上天眷顾,

她十七岁的时候,父女两个站在一块,看着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断绝关系决定被一边倒地反对,大家无外乎都觉得他们长得这么像,是血浓于水的鲜明体现,闹得难看对谁都不好。

而现在,并不算久的时间过去,他看起来却已经完全大变样了。眼眸青黑,目光无神,脸颊凹陷,胡子缠乱,生生将原来的好相貌折腾得消失殆尽,整个人已经完全找不出原来的模样。

饶是宁瑶夕对他的近况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也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没惊恐得直接扣退。她努力定了定神,才朝着门口怪物一样、枯草般的男人牵了牵唇角,平静地说:“好久不见了,宁先生。”

宁俊才的视线落到她身上。

在他的这一眼中,宁瑶夕突然无理由地汗毛直竖,敏锐的本能让她感到一阵心悸与慌乱,心重重地跳了两下。

在她旁边旁边,齐允的眉头一直紧皱着,他从开门后目光就落到了宁俊才脸上,对着他过分消瘦的脸,神色严峻。

“好几年过去,你倒是混得越来越好了,真没想到。”

在宁瑶夕的高度紧张中,宁俊才朝她笑露出一口黄牙:“没了我这个拖累,没有心里负担,是不是做什么事情都顺利了?恭喜。”

宁瑶夕注视着自己生理上的父亲,深深呼吸,神色间飞掠过如烟种种,最后定格在一个淡漠的眼神上。

“不用谢我,我没这个本事。”她平静而客气地说,“你自找的。”

宁俊才没说话,只这么盯着她看。

“我也没什么都顺利,这些年,我一直挣扎在你的债务垒成的大山里,深渊中苦苦挣扎,被压得喘不过气。”她轻声说,同样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声音依然平稳,眸光却越来越锐利。

“你把一切都丢给我的时候,我甚至还没成年,十七岁,接受你留下的八位数的债务。你根本没考虑过我能不能还上,一股脑地把所有该你自己承受的负担都丢给我。断绝关系后恼羞成怒,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又是一个清清白白身无负债的好人,留我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帮你背负所有。”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宁俊才脸上,将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几眼,唇角轻轻牵起,淡淡地笑了笑。

“你拿我抵债,又向命运偷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轻声说,“你好像过得还是很不好啊,爸爸。你从什么时候被张桐找到的?你接受他的安排,又是想针对我做什么?我应邀来了,开始吧,让我看看,这次你又打算做什么,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再一次毁了我。”

不可能是她们刚分开时,张桐就找上了宁俊才。那时的自己在张桐眼里就是个没有未来的弃子,不值得他投入任何资源当保险。而现在的情况则又不一样,她已经重新有了被张桐提防的价值,这个人手段阴暗,一向如此。

宁俊才眸光深深,痛楚被隐藏在愤怒与冷静下面,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摇了摇头,依然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语气中满是赞赏。

“我宁俊才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女儿倒是生得很好。”他悠悠地说,“很优秀,但是太不懂事了——你觉得我变成现在这样谁造成的?是你啊,当年也是你心狠,约束着我不让我打牌。我才三十多岁,你就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我的这点小花销对你这种大明星来说也能算钱?心狠手黑,冷漠无情,我早就看透你了,有出息倒真有,可惜人比别人更不是个东西。”

在宁瑶夕骤然剧烈起伏的呼吸中,宁俊才大笑起来,眼珠慢慢发红充血。

齐允忽地面色陡变,顾不上说什么,一把拉住宁瑶夕,将她向自己身后扯。与此同时,宁俊才猖狂地大笑着,面目狰狞地朝宁瑶夕的方向用力倒去。

“我没救了,你也别想好。瑶夕,咱们两个毕竟血浓于水,还是和爸爸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