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怿在相台寺的山下一住便是半年多。

其间皇帝来过一次。

正安二年春三月十六,皇后诞女于万宁殿。到皇长女满月宴的翌日,皇帝轻车简从出宫,至相台寺亲为妻女祈福。寺中礼毕,皇帝又滞留了三刻有余,然后才率众下山,循山间小径到了周怿的住处。

皇帝此行低调,内宫未宣,外朝未告,对周怿而言着实是个意外。

当时皇帝命从者留在外面,独自一人叩门入内。然后皇帝在周怿住的这间陋舍之内转了半圈,站定后拿眼望向屋外草院,道了声:“周怿。倒杯水来。”

周怿这屋里没有茶,所幸皇帝也未问他讨茶。他依言倒了杯白水来:“陛下。”

皇帝接过水却不喝,又站了须臾,说道:“周怿。你还要在此处住多久?”

周怿无言。

近半年的时间,他将自己留置于此地,不觐圣上,不问军政,不报近况,便逢帝后大婚、皇后诞女这般重要的国事都不奉谕入宫,而皇帝竟也迟迟未下诏罪他,这在旁人眼中堪称破天荒的宽宥纵容。

皇帝问:“你在此处住着,却一直未去看过她?”

周怿仍是无言。

皇帝又问:“你究竟想要如何?”

周怿的目光沉沉****,始终不曾开口。

皇帝的这三问并无丝毫斥责之意,反透着些许无奈与未解,而这无奈与未解落在周怿身上,压得后者只余更加沉默。

皇帝没有逼他,只是安静地饮尽了杯中的白水。

青瓷杯底触碰桌面,清脆一声。周怿终于此刻出声:“臣不知。”

他的嗓音有些哑,声音有些低。皇帝闻声侧目,将他的面色仔细望了望,然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是大穆开国一等一的功臣名将。

这又哪里像是大穆开国一等一的功臣名将。

离去前,皇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周怿,回来吧。”

当天夜里,周怿在屋外坐了半晌。

山下夜风仍凉,刮透他身上薄薄衣袍。

他抬起头望天,山寺的三重大盖飞檐隐于夜色之中。那上面悬着数颗星辰,星辰无声地俯瞰他,他的一腔苦意只能诉与星辰知晓。

当初他策反众卒出狱,而后握着文乙交与他的兵符发京畿兵马,三日夜间将京城、皇城彻底换防,随后率军拱立新帝登极即大位。此间大功,并同他昔从皇帝征伐多年的耿耿忠心与赫赫武功,国朝之上若循功封赏,他周怿该是当之无愧的头一人。

可他未领寸功。

皇帝登基后的第二日,他去了被烧毁的宁太妃宫外。

他亲眼目睹了这一片疮痍。立足于破败宫殿的焦黑木瓦之中,他的眼底于一瞬间重新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势旺盛,有灼热的烈风扑面而来,他的目光穿过一间间将倾之殿阁,看见了她。在狱中时,他想过她定是悲痛且绝望,可直到那一刻他才真实地感受到,她竟是这般的悲痛至极、绝望至极。

他想向她走过去,可那一片大火挡着他,他触不到她。他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像疯了一般地摧毁了这华美的宫殿,摧毁了这血染的戚氏,摧毁了曾经拼了命也要维护晋室不破的她自己。

她就这般在熊燃大火之中逐渐化为灰烬,在他面前死去。

大火之中,他忆起了那一日宣佑门内的那一句“你去吧”,此刻的他方后知后觉地痛彻心扉。那一句“你去吧”,是她亲口为他埋葬了曾经那个他熟知深爱的她,而他即将要彻底推翻的晋室与戚氏,是她在死前为自己祭上的无可取代的殉葬品。

她让他去吧。

从此她奔赴新生。而她的新生之中,再无他周怿的立足之处。

回屋后,周怿将皇帝用过的那只瓷杯洗净收妥。

那时皇帝问他,他究竟想要如何。

他答不知,并非搪塞。

他不知他该以怎样的身份与姿态,走入她崭新的人生中。他不知早已被她抛在上一世的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资格再重新走入她的这一生。他不知今时今刻的她,想要拥有一副怎样的人生,而他的出现与冒入,是否只是一厢情愿的自私与自利。

这一夜睡着后,周怿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站在晋西北的军营中,对还是晋帝第四子的戚炳靖说道:“末将与长宁公主情投意合,末将愿尚公主,还望四殿下成全。”

梦中是建初十五年的仲夏。军营中烈日燥燥,十九岁的戚炳靖盯着他看了半晌,笑了,道:“好。你既有此心愿,我定全力相助。”

那一日应该是七月初九。那一日本该是周怿在追随戚炳靖三年后终于知悉后者身世隐秘与心中大志的那一日。

但梦中的周怿选择说出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意。梦中的周怿也不再有机会从戚炳靖处听到那一番决定他此生命运走向的话。

梦中的周怿,踏上了一条与现实截然相反的道路。

入秋后,皇帝患病,诏诸子归京。戚炳靖命周怿先行回京,递表至宗正寺告朝廷归期,然后在京等他归来。周怿遂奉令单骑返京。

不过数日,戚炳靖抵京。翌日,宫中即传出昌王于归途中被人截杀,四皇子奉诏监国诸事。戚炳靖始终未曾宣诏他觐见,只有一封准允周怿尚长宁公主戚炳瑜的诏书从宫中发至北驿所。

至建初十六年,戚炳靖封鄂王。

甫封鄂王的戚炳靖下诏辟长宁大长公主府,再诏礼部为周怿、戚炳瑜二人择吉日完婚。那时,长宁因昌王之死已与鄂王决裂多时,但戚炳靖仍为长宁降嫁备足了至盛的荣宠。

婚礼前一日周怿入宫谢恩。鄂王看起来早已不似在边军时的那个四皇子,他审慎而冷静,对周怿说道:“周怿。你既尚晋室公主,便不可再挂军职。自此往后,你是晋室的驸马,是长姊的夫婿,你这一生,便再与戚氏不可分割。”

周怿默应,稽首谢恩。

周、戚成婚之前,正是朝廷内外乱潮四涌的时节。鄂王大开杀戒,先后斩了三衙殿司的任熹、马司的曹河、步司的赵用,以及以郑平诰为首的数个文臣。

不杀,则坐不稳监国之位。杀威既立,纷乱的朝中一时沉如死水。唯周、戚二人的婚事,是这一片血色中最耀目的红。

其后没多久晋帝驾崩,遗诏传位于皇长孙。

数月后,鄂王自请出就封地,新帝准其所请。然而还未等到鄂王仪仗出京,便传来了易王戚炳哲、桓王戚炳昱各自封地起兵、进逼京城的消息。

二王以新帝年幼、鄂王酷烈不仁,号集宗室兵马上京清君侧。不过旬日间的功夫,数万藩军便打入了京畿地界。朝中三衙方被鄂王血洗未久,京中一时无人愿为出战,鄂王遂亲自披甲领军,镇守京城。

如此两军僵持连月。南边忽又传回晋军与平军连战连败的消息。叛军攻城,南边不守,内外交困之下,晋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梦中,晋京高耸的城墙上烈风呼啸。戚炳瑜迎风站在城墙上,她看向身后铁戟林立的戚炳靖,又垂目看向城外远处的二王军营,眼中满是决意:“四弟,你杀红了眼,看不见自己手中沾了多少血。你若还顾念晋室的大局,便该退位。”

戚炳靖道:“皇姊这是要弟弟去死。”

戚炳瑜眼中有水光闪过。她没说什么,只是转身看向了陪她而来的周怿。她说:“你卸去甲胄。此战,由周怿代你。”

戚炳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怿。他道:“皇姊,既然你如此执拗,那弟弟便成全你。你大可看一看,这晋室最终究竟能活几人。”

在他取下兜鍪的那一刹,一枚冷箭横空而来,箭镞没入他毫无防护的颈部。鲜血立时四溅,人就此倒地不起。

梦中,周怿竟发不出一声,他眼睁睁地看见戚炳瑜跪地痛哭,哀声震天。

天地翻转,周怿逆风转顾,闻见城外四野厮杀声起。叛军之中起了内讧,易王、桓王兵戈相对,杀得昏天黑地,尸横遍野。

天色又一下暗了。就见易王戚炳哲浑身浴血,孤身独步登上城墙。他手中提着桓王戚炳昱的头颅,走到戚炳瑜身前,道了声:“皇姊。”

周怿看不见她的脸孔,只能看见她在风中遏制不住地颤抖。那不是惧怕,而是暴怒。

梦又去到了公主府中。

季节像是走入了冬日,戚炳瑜靠在软榻上小憩。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周怿看在眼中,心底竟是酸涩难忍。

时间在此地似乎不会流淌,就在这静止的日子中,世间仿若已走过了数年。

幼帝早已被罢废。新帝踏着兄弟们的尸首登极即位。南面战事吃紧,皇帝命兵部调陈无宇及所部去南边救急。这一仗打了八个月,陈无宇战死疆场,晋军伤亡总数逾六万。平军此役的将领还是那个誓要收复故地河山的卓少疆。

晋军在边境苟延残喘,再度北退数百里。未多时,大平朝廷诏卓少疆振旅归京,旋即以里通敌军之罪夷灭卓氏三族。大平将星陨落,大晋的苟延残喘则变成了休养生息。不过短短半年,晋帝再度大发国中四方兵马,铁蹄汹汹向南。大平北境顷刻之间变成人间炼狱,两军战亡的兵卒及随军丁夫的数量每日俱增。这一仗旷日持久,平军不愿死的、晋军不肯战的,统统都死在了两军似无休止的攻伐之中。

东西三千里疆线,南北两千里边邑,尽被血染,尽是白骨。

周怿低下头,看见戚炳瑜牵起他的手,抚上她隆起的小腹。腹中胎儿动了动,周怿的手掌却僵硬如石。

他听见她问:“周怿,你为何流泪?”

他抬手抹了抹面庞,指间黏腻腥红。

梦中,他流下的不是泪,是血。

周怿浑身是汗地醒来。

天色阴灰,屋外的风刮了整整一夜都未休。

这么长的风,伴着他的梦,如同让他重新活过这半生。

太阳东升之时,周怿步上相台寺的石阶。他的脚步微沉,每一步都踏得很实,也很重。

山门大开。院内负责洒除的小僧在某一次抬头时,看见了不知已在门口站了多久的周怿。

这位在山脚下住了半年多、每月皆派人上山来捐大笔香火钱的将军,小僧曾多次在下山时远远望见过。将军为人沉默,小僧也不敢多言。他将周怿引到东配殿的斋堂歇息,并且还为周怿端来了一碗清粥和一壶清茶。

周怿端正坐下。

他没碰那碗清粥,也没碰那壶清茶。他不知自己此行为何,只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将他一路推到了此地。

坐了半晌,有人步入周怿的视野,是一名年轻的男子。

男子有礼地谢过为他引路的僧人,在周怿身旁不远处坐下。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药草香气,闻之安神。

周怿不由侧了侧目。

男子对上他的目光,欠身颔首,示以友善微笑。

周怿竟罕见地没有以冷面示人。

男子遂向他问好,继而与周怿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男子声音平和,言谈举止温文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周怿得知男子姓庞名奕,远居东南,家门世代从医,在国中开有百十家医馆。男子此来京城,是替百忙之中的父兄来家中在京城开设的医馆巡诊;因家中有位体弱的妹妹,遂在留京的这段时日中到相台寺中为妹妹祈福。不意冥冥中似有天命,他竟在这山寺中遇到了令他心生爱慕之意的女人。他今日此来,正是为了看一看心上人。

周怿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庞奕问他:“周公子此来,是为何事?”

许是太久无人可言,又许是面前男子干净真诚的气质令人不愿设防,周怿开口答说:“我此来,也是想看一看心上人。”

庞奕温柔地笑了。

这时,先前离去的僧人复又入内,对庞奕道:“这药物,已为公子隔水温好了。”

庞奕将人谢过,接过一小盅药膏。他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拢着这药膏,低声叹道:“她曾经受过苦,这药膏,是为她治祛身上疤痕用的。”

周怿的眼皮重重一跳。

庞奕站起身,轻轻俯视他。

逆着光,庞奕的脸庞在周怿眼中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此人周身散发出鲜活璀璨的真意,周怿甚至能看到正在他胸腔内热烈跳动的一颗心。

周怿闻到了自己身上若有若无的枯朽之味。

庞奕问:“公子的心上人在何处?”

周怿垂目,答说:“我的心上人,她已经死了。”

是日下山,周怿跃上坐骑,径直回了皇城。

皇帝在崇德殿中等着他。

周怿在大殿上跪了许久都抬不起头来。

后来皇帝亲自降阶走到他身前,俯身握住他的两臂,强硬而坚决地将他拉起来。皇帝沉声叫了他一声“周怿”,他终于扬起下巴。

周怿的眼底又干又红。

皇帝问他:“你后悔吗?”

周怿摇头:“臣无悔。”

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纵然再让他重活百遍,他也依然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当初踏上的那条路,毅然决然地走到今日这一步,将自己活成目下这个结局。

他断然无悔。

他只是活该。

上灯后,皇帝捏了捏眉头,对他说:“朝廷缺人。朕意还是由你回来掌京畿禁军。再协理兵部事,同陈老将军一道将四方边军陆续收整了。军备、武库等要事,也交由你来管。”

周怿低头:“臣请戍边。”

皇帝无声地凝视他。

君臣如此僵持片刻,皇帝对他的容忍即将触达极限:“你于大穆开国有殊功,让你戍边——朝廷上下必定人心惶惶,以为朕有意翦除功臣,京中又安得宁日?”

周怿说:“臣不配居功。”

他不配拥有任何一寸功勋与荣耀。因这所有的功勋与荣耀之下,皆踩踏着他挚爱之人至极的悲痛与绝望。

周怿又说:“臣此前,从未求过陛下什么。”

这句话令皇帝的怒意逐渐消弭。

须臾,皇帝问:“你要去哪一边?”

周怿回答:“最北边。”

皇帝目视着周怿离殿的背影,回忆起自己头一日在山寺中多留的那三刻钟。

法堂外的古树下,他见到了他的长姊。

自大长公主府诀别至今已一年有余,此间世事早已翻天覆地,二人终又重新晤面。

长姊容姿一如从前,只是瘦了,眼神也更清明了。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未带一丝怨意或恨意,也正是她的这道目光令他立刻察知,她虽貌如从前,然神骨已非故人。

已践极九五尊位的皇帝少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

他沉默着,投向她的眼神不可谓不复杂。

而他的长姊似能洞悉他心中所想,解意开口:“母亲和我,都很好。”

停了停,她又道:“我遇到了一个人。我如今十分快乐。”

皇帝并未感到有多么惊讶。

虽处皇城之内,但相台寺上下诸事他了如指掌。山寺中同她有所交集的一切人与事,皆有专人报与他知晓。

“四弟。”她这样叫了他一声。他明显地一震。她继续道:“从此往后,我只为自己而活。我终于能够,只为自己而活。”

长姊转过身,又道了声:“陛下。”

她看向面前年轻的帝王。他曾是她的至亲之一。他曾与她死别,后来浴血归来,亲手掀覆亲族宗脉,重奠家国朝纲。他或许希望能够与她和解如初,可她却以为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从此往后,她所期冀的人生中不必有他的存在。

此刻她看着他,眼神中有极淡的怜悯。

他选择了这条路,一肩扛起天下生灵与万民千秋,则他此生再无可能只为自己而活。

所幸这条至孤至苦之路,仍有一人愿意陪他前行。

三日后,周怿如愿奉诏,离京赴边。

临川郡地处大穆国土最北,地貌奇绝,四季干寒,人烟稀少。周怿在此地募兵筑砦,垦荒屯田,大部分时间都混迹在兵卒中。日子过得简单而实在,时而会让他想起从前在晋西北边军中的时光。

有时候累极,周怿就直接睡在还未筑好的营砦壁垒上。

此地的风很烈,很长。每当长风一起,周怿总会做梦。他的梦只忆往昔。那些曾经,那些从前,在他的梦中被反复拉细拉长,如千根银丝般被绞拧在一处,一日更比一日杂乱无章。

但他的梦中,却很少再出现戚炳瑜。

和畅经常会写信来。

他仍然留在晋煕郡,掌管着从前鄂王府——今之皇后行宫的大小事务。他仍然同从前一样,人情练达,世事通明,少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和畅在信中告诉周怿,戚炳瑜也离开了京城。她去了地处东南的衡乐郡,没多久便嫁给了当地一个叫庞奕的男子。庞家世代医门,庞奕时时出往国中四地,巡医馆,开义诊,救济贫病。戚炳瑜便一路跟着他去往各地,走过了她前半生从未有机会去的地方。

某一晚周怿读信,那次和畅写道,听说戚炳瑜与庞奕在去南疆的途中收养了三个因战乱而父母双亡的孩子;后来到了南边,戚炳瑜在庞氏医馆的附近建起了一处救济之所,名之善安堂,专门用以收留南境因多年战乱而无家可归的孤儿。

再后来,戚炳瑜的善安堂越建越多,从南到西,循着从前战乱频仍的那些郡县,一所连一所地沿着大穆边境建起来。

她活得是这般的纯粹而热诚。

周怿想,她就该活得这般纯粹而热诚。

他还能很清楚地记起庞奕的面孔与气质。有这样一个干净而真挚的人,陪她步入新生,爱她所爱,愿她所愿,又有谁能说不好。

和畅信中问周怿,他往后打算如何?

周怿没回。

到了正安六年的冬天,和畅写信来,说庞奕死了。

信中只是简单写道,听说庞奕当时在偏僻远郡,得了急病却以为无甚大碍,自己草草医了,谁料在赶回衡乐郡途中又冒了雪,激得病情凶起,高烧三日后人便没了。

信中没说戚炳瑜如何了。

那一晚,周怿靠在厚实坚固的城营墙上,吹了半宿的冬夜长风。

然后他梦到了多年前死去的任铮。

梦中,任铮垂死挣扎,鲜血沾了周怿一身。

梦中,任铮目眦欲裂地说:“她就是这样的命。任是谁,也改不了她这命。”

半夜转醒时,周怿浑身发烫,打起了寒战。照顾他起居的亲兵清晨寻到他,立刻吓得半条命都要没了。

这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周怿昏迷十余日不醒。军中不敢耽搁,发急报到京中兵部,到最后连皇帝都被惊动了。

京中派了翰林医官院的名医火速北上军前。

周怿被郑至和的六顿汤药灌下去,热退了,人醒了。

军帐中,郑至和伸手探了探周怿的脉搏,“将军病中梦话太多,可见平日心事太重。陛下口谕:周怿,你的命是大穆的,等病好了就给朕滚回京来。”

周怿笑了。

他有许多年都没笑过了,此时表情很是陋怪。但他好歹是笑了。他这一笑,周围几个亲兵的表情皆如见鬼。

郑至和松了一口气,心想好歹人未烧傻。他道:“将军梦中,反反复复只念一个名字。”

周怿抹了一把脸,接过郑至和递来的药碗,说:“我知道。”

周怿病愈后,并未滚回京中。

他仍然留在北边,白天治军练兵,夜里枕着北地长风入眠。

他已很少再做那些有关于过往的梦。

如是又过了四年。

正安十年秋,皇后出京南巡封邑,途经邑内的某所善安堂,恰闻戚炳瑜也在此地,便命驻跸于此。

阳光打在院内,一群孩子在嬉笑玩闹。

戚炳瑜坐在不远处,对身旁的皇后道:“皇长女长得更像殿下。”

皇后微微笑了。

过了会儿,一个小女孩儿从人群中钻出来,跑来两人身旁,气喘吁吁地嚷嚷:“母后,借张帕子擦汗!”

皇后摸出帕子替她把汗拭净,颇无奈道:“何以如此顽劣。”

小女孩儿嘻嘻笑着,扭头就跑了回去。

皇后收了帕子,稍稍摇头,转首顾戚炳瑜,道:“户部拟的章程,姊姊必已看过了。可有觉得哪里不妥?”

戚炳瑜道:“朝廷所计,思虑周全。”

皇后慨叹道:“善安堂如今能有这般规模,皆是姊姊的功劳。但以姊姊一人之力,难以支撑举国之需。朝廷愿以户部拨款,于全国五十四郡内广建善安堂,此议能得姊姊首肯,于国于民都是件好事。”

戚炳瑜如此平和地接受了朝廷的提议,在皇后看来,是事过境迁后的心无芥蒂与不计过往。

傍晚,戚炳瑜先亲自去各屋看过孩子们,才出来与皇后共同用膳。

席间二人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末了,皇后搁下木箸,问:“姊姊当初是如何想到建这善安堂的?”

戚炳瑜没有立刻回答。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皇后,然后说:“与殿下不同,我此生从未上过战场。以前,我不知什么是真正的苍生殄灭、阡陌埋骨。”

正安三年春,戚炳瑜头一回来到南面的边境远郡。

那时战事已歇了两年,然举目四望,仍是满眼疮痍,触目惊心。

破败的村落,干涸的耕田,烧焦的民舍,久经战乱的流民。贫穷,饥饿,疾病,让人无法把人当作人。

她在路上陆续拾了三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一个满身烂痂,一个不会说话,一个双腿残疾。后来孤儿越来越多,她拾不动了。她只能寻一个更大的地方,来收容这些可怜的孩子。

第一所善安堂建成的那天,她在无人可见处痛哭了一大场。

在此之前,她以为她早已奔赴新生。所有的那些过往,都已被她利落斩断。

她知道自己从未原谅,也从未忘记。她将被那一场大火烧灭的二十七年全数埋葬,她以为此生都不必再碰这段过往,所以她无须原谅,也无须忘记。

直到目睹被战火摧燎过的这一切。

就在那一日,她头一次清晰地明白了当初周怿所选的究竟是一条什么路,她如醍醐灌顶般地理解了他当初所有的艰难与困顿。

而这个名字所带出的记忆,给她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楚。

记忆牵拉出淋漓鲜血与筋肉,打开她的胸骨,填入她的腔内,令她**难抑。

大晋上下百年战火不绝,兵被辱,民苦战,累累白骨皆做了宗室内斗的陪葬品。她既亲眼看见了这苦于战火的黎民百姓,便再也无法遮住眼睛。

与被战争凌虐的万万黎民相比,晋室竟是多么渺小。

那些她曾以为的不能原谅与不能忘记,竟是多么的讽刺。

她沿着边境一线建起一所又一所的善安堂。旁人都以为她是心善不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赎罪。

替已被倾覆的晋室,替已殁亡的父亲和弟弟们,替曾经身在皇室却从未看清过黎庶之苦的她自己。

她最终还是没能只为自己而活。

后来庞奕病危时,艰难地握住她的手,对她说:

“炳瑜,我知你心里一直很苦。”

“别哭。往后,要好好活。”

她的泪珠断线一般地砸下来。她趴在他逐渐冷硬的身躯上,哭得声嘶力竭。

这个男人,给了她此生中最平静温和的六年光阴。他予她陪伴与支持,试图抚平她曾经的疤痛。他爱她,包容她,至死也不忍见她落泪。他从未逼问过她,她有没有同样地爱着他。

夜空澄净,四野有麦子成熟的味道,今岁是一个丰年。

两国止战,至今已经十年。

大穆在这十年中全面收减兵役民赋,予民休养生息。如今的边境郡邑,人口逐年增多,荒地逐年减少,万物一年更比一年欣欣向荣。

戚炳瑜问皇后:“殿下北嫁大穆十年了。可会思念故国?”

皇后还是微微笑着,答非所问道:“这天下,往后会更好的。”

正安十年冬十一月,朝廷一道诏命下到临川军前,要周怿抽派兵马,协助修建将于临川郡落成的善安堂。

如今善安堂是户部在统管,朝廷要调他屯田的兵来修造屋舍,合情合理。

周怿没有怠命,当即点兵,亲领人马去往户部驻地。

户部派来的官吏与他做过简单介绍与交接,然后将他带去借租的民舍内休息。院门推开后,周怿毫无防备地抬眼一望,脚下随之一滞。

院中,戚炳瑜正在亲手搬挪几张凳子。

户部官吏见他怔忪不动,在侧催促:“周将军?”

周怿这才醒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出第一步的。等到他发觉时,他已站在了戚炳瑜的面前。他的喉咙很干,他沉默地弯下腰,一手捉起一张凳子。

然后他听到自己声音沙哑:“放到哪里?”

戚炳瑜抬手指向一处。

周怿大步走过去,将两张凳子轻轻搁下。

他听到她在身后说:“多谢。”

他没回头,背着身回了句:“没事。”

周怿没有住进任何一间民舍。

他的亲兵奉命赶工,只花了大半日的工夫,便在离修筑善安堂不远的地方搭起了军帐。周怿就住在军帐中。

夜里长风再起。

周怿坐在帐外感受这长风。风中有微小的雪末,将他的眼睫染湿。

翌日天还没亮,周怿便出帐劈柴。

他将劈好的柴捆作几堆,送去了头一日的那间民舍。时辰尚早,民舍还无人起。他将柴整齐码放在门口,然后走了。

临川此地又干又冷。

十日后,周怿带来的人马已在周围一带有序地扎起简单营砦,彻底接手善安堂的修建工程。

周怿带兵一向是把好手,他的兵能吃苦又肯干,即便是在逐日添寒的冬季,修筑善安堂的进度也一刻都不曾被贻误。

户部官吏眉开眼笑,心道难怪皇帝亲口点名要周怿来办此差。只是不知这样一位能臣,怎会被皇帝放逐北境,整整十年不诏还京。

这么多年来,戚炳瑜一直将三个孩子带在身边照料。

大女儿如今已有十二岁,正是最贴心的年纪。清晨,戚炳瑜为她梳头时听她问:“娘。那个经常来给咱们送东西的叔叔,是谁呀?”

戚炳瑜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女儿扭过头看她,很是期待她的回答。

戚炳瑜遂道:“是娘很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旧友。”

周怿经常送东西来民舍。吃的,用的,有什么就送什么。除了送东西外,他还帮忙修过灶台,补过院墙。不忙时,他亲自来。忙的时候,他派亲兵来。

但他始终未再同戚炳瑜打过照面。

戚炳瑜曾远远地望见过他的背影。

十年后再相逢,他好像还活在过去,他好像还留在原处。

很偶尔地,她会想要叫他一声。但很快地,她又感到没理由再叫他一声。

快到年节时,周怿又扛了好些袋粮肉送过来。

只是这一日他将要离开时,被一个小女孩拽住了衣袍。

小女孩高高举着一只碗,说:“周叔叔,你喝水吧。”

冬阳如金,她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丑陋伤疤,但她笑得很甜,眼中有比冬阳还暖的金光。

周怿有一丝不知所措。

但他还是接过了碗。碗中的水还热着,他一口气喝干了这碗水。然后他捏着碗口,对小女孩儿说:“谢谢。你……”

女孩抢着答说:“我叫戚婓。”

然后她又笑眯眯地说:“周叔叔,谢谢你对我们这么好。”

后来周怿每次过来,戚婓都会对他道谢,给他水喝。有时周怿稍稍有空,戚婓会不掩好奇地问他许多关于军队的问题,周怿也都耐心为她一一解答。

戚婓总是笑得非常开心。很难想象她曾是一个经历过连年战乱、无家可归的孤儿。

在周怿喝了十多回戚婓给他的水后,他被小女孩问说:“周叔叔。你为什么不找我娘说话?”

周怿沉默无言。

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戚婓。

其实对于他而言,在十年后,能得这般机会,能得这段时光,已是天赐。他若奢望更多,只怕此刻所拥有的也会失去。

在这个问题后,周怿刻意隔了十来日没再去。

等到他再去时,只见戚婓一副着急苦恼的模样。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周叔叔,我娘生病了,病了好几天了。”

郎中来看过,说是染了风寒。只是这北地冬日寒意太凶,再兼戚炳瑜近来过于操劳,这一病之后便恢复得甚慢。

周怿进屋时,戚炳瑜已喝过药睡了。

因她沉沉睡着,周怿才得以走近榻侧细细看她。她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她比从前更瘦了。睡着的她,眉心微微蹙起,眼睫上下轻动,不知是做了什么恼人的梦。

周怿看了半晌后,挨着榻边坐下。

他只觉自己过于贪婪。

他拿过榻边搁着的巾帕,蘸湿了水,轻轻拂拭她凝有汗滴的额头。然后他无法控制地,隔着巾帕,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她的脸颊。

戚炳瑜在睡梦中一动。

她以气音念了一声:“周怿……”

周怿的手僵住。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在半梦半醒间转过脸,嘴唇轻轻挨上了他的手背。

戚炳瑜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建初十三年的冬天。

那个冬天格外冷。大晋在南面用兵,父皇的生辰宴也叫减了排场。她跟着母妃去往大宴,路过宣佑门时,远远望见那边跪着一个男人。她扬袖一指,问内侍:“那人是谁?”内侍还没来得及去问,婢女便在一旁催促:“殿下再不快些,便真要来不及了。”她于是点了点头,没多过问,径往父皇生辰宴去了。

宴中诸皇子献礼,唯有四弟缺席。从父皇以下,众人各怀心思。这一顿宴席,吃得并不畅快。

隔了数日,戚炳瑜才从内侍口中听到,那日跪在宣佑门内的男人,是四殿下从军中派来进奉寿礼的,但他一直跪到入夜也未被皇帝诏见,第二日一早便被人遣回军前了。

她便未多琢磨。

她四弟在军前的事情,她从不多疑。

到了建初十五年深秋,皇帝病重,诏诸子归京。她随母妃至相台寺为父皇祈福,没过数日,便闻皇四子戚炳靖病死于归京途中。

这个噩耗震动朝野。皇帝下诏,追封已殁皇四子为鄂王,葬皇陵。

过了旬日,皇帝病愈,册封昌王戚炳轩为皇太子储君。

到了年末,殿司指挥使任熹长子任铮请尚长宁公主。皇帝来询戚炳瑜的心意,她却鬼使神差地拒绝了。

向父皇辞罢这门婚事,她在行过宣佑门时,心口忽地一痛。那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消失之后,她只觉心好像被人凿穿了一个洞。她心中涌出莫名的苦意,使她流泪不止。她的模样令人生畏,她就这般连续哭了很多日。

此后皇城之中再无人提起长宁公主出降之事。

建初十九年,皇帝崩逝。皇太子戚炳轩即皇帝位,上先帝庙谥为庄宗明皇帝,又封先帝第三、五、六子为亲王,各遣就封。

晋室上下看起来分外和睦,家国本该太平才是。

但总有一股莫大的悲伤萦绕着戚炳瑜。她心中的那个洞越变越大,她时常产生幻觉,总有人无声地在她耳边念一个名字,可那个名字对她而言是那般陌生。

仿佛有一个人,从未在她梦中的人生里出现过,却能够让她刻骨般地铭记于心。

在这四年中,南边一直战事不断。大平将领卓少疆屡次率军攻入大晋疆域,屠灭数座重镇。南疆战火燎原,生灵涂炭,朝中陆续有文臣上谏新帝,请割疆土求和止战于大平。然而还未等皇帝派出使臣,大平朝廷却先诏回了卓少疆。不久,便闻卓少疆坐里通敌军之罪,大平诛夷卓氏三族。

皇帝再不谈止战。在其后的五年中,大晋征尽国中能征之兵卒,对大平连续发起了七场大战。

东西三千里疆线,南北两千里边邑,尽被血染,尽是白骨。

在新帝登基后的第六个年头,大晋兵辱民苦已极,被压抑了百年的兵民之怨终于汹汹爆发。边军哗变,百姓起义,一夕之间,四境反军兵指京畿,晋室分崩只在漏刻。

义军攻破京城的那一日,戚炳瑜入宫,径至母妃宫中。

母妃朱氏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旧物。

她在母妃身边跪下,伏在母妃膝头,喃喃问道:“母亲。我大晋何以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母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都没了呀……”

熊熊大火在宁妃宫中烧起。

火势凶烈,宫殿在戚炳瑜身前轰然倒塌,如同这晋室一般。

她眼中的天地被烧变了形。浓烟四起,她再也无法呼吸,窒闷的热气蒸掉了她眼角的泪。

濒死的一瞬,她不自知地攥紧心口,以气音念出了那个从未出现在她人生中、却始终让她刻骨铭记的名字——

戚炳瑜缓缓睁开双眼。

梦中那个从未出现在她人生中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她的榻边。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她侧过脸,嘴唇轻轻挨上他微微颤抖的手背。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周怿,你为何流泪?”

周怿抬手抹了抹面庞,指间一片潮湿。

这不是在梦中,他流下的不是血,是滚烫的泪水。

善安堂建成的那日,风停了。

戚炳瑜领来一个四岁的孩子,给他擦了擦灰扑扑的脸蛋。孩子瞪着圆溜溜的双眼,两只小手抠得紧紧的。那时周怿刚刚从军中回来,打眼一看她和孩子的模样,不由笑了。

他走过来,和她一起蹲下,替她将几丝掉落的头发捋到耳后。

她转首,在他耳边问:“该起个什么名好呢?”

周怿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戚炳瑜。

“长风。”

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