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一次赶上了。

不过, 让杜芷没想到的是珍珑局里居然不止一个人。

幻境之中,一端碎雪莹白,冰封千里。

另一端岩浆翻滚, 黑云绕日。

辰虚与宴厌并肩并肩而立, 对峙着远处被黑雾包裹的邪祟, 显然已经占了上风。

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幻境被生死藤强行拱破后开始支离瓦解。

无端火海如同一锅煮沸的粥,在一声巨响后岩浆倒灌蔓延,地面塌陷。

漫天热浪黑灰, 藤枝时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焦味。

杜芷暂且压住了满腹疑问, 朝两人道:“先走。”

生死藤应声抽出一条长枝, 将两人卷起。

云雾上乍现出一道银光, 流转出一副阵法图案,将天空撕裂出一个口子。

杜芒焦急的声音顺着阵法传来,“师兄好了没,阵法要撑不住了!啊啊啊!裂了裂了,快点!”

藤蔓拔地而起, 迅速朝阵法收束。

连人带藤离地的瞬间, 地面迸裂出一条巨大的深渊,正冒着腾腾黑雾。

宴厌将将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只松到了半道又被提了起来——

情况紧急,生死藤是一并将两人卷起的,或许是杜芷比较着急,藤蔓卷得很用力很紧。

所以……

她手抵着辰虚的肩,趴在胸前, 听见了上神的心跳声。

宴厌稍微伸了伸脖子, 头往旁边让开了一点。

恰巧在偏头看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只见一条极细的黑蛇不知什么时候隐匿在藤蔓之中, 正弓着脖子,吐着黑色的蛇信,目若寒星。

黑色忽然张口,黑气缭绕在尖牙之上,疾如闪电!一跃而出!

生死藤也是邪物,不可使用玄火相击,宴厌下意识催动了引魂铃。

就在铃铛响了第一声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低笑。

她想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蛇不过是一层幻相,在铃声中碎做一蓬黑灰,瞬间缠上了她的指尖,散逸进铃铛里,铃铛内壁的寒霜被逼的消退殆尽。

锒铛声此起彼伏,如金石相磨,让人灵魂震颤。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宴厌被瞬间拉入了那个被封禁的幻境之中。

*

其实在宴厌睁眼的最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进入了幻境。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黑雾的影响,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真实。

辰虚仍然在她咫尺之处。

周遭仍然飞沙走石混乱不堪。

生死藤蔓仍然抽出巨大的枝条,甚至她还隐隐听见了杜芷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几乎与方才没什么两样。

直到她看到辰虚的眼尾,带着一层薄薄的,说不清是因□□还是生气而染上的红。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个幻境的后半段。

——自己被强行拉出,又被辰虚封禁的那段过往。

*

有传闻称,上古时期凤凰伴日而行,是因为凤族高傲又极美,自认为与日同行也丝毫不亚其辉芒。

刚刚经历完第三道天劫的凤三,在天雷阵中激发出了无尽的战意。

周身凤息腾腾,金光缭绕,唇边带着一点点血色,将凤族之昳丽展现到了极致。

天劫引发的天雷在如雨点般砸下后逐渐平复消失。

凤三的手尚勾着辰虚的脖颈,显得僭越轻浮。

她眼中的情动尚未褪去,带着些懵懂愣怔。

方才,在死域百鬼恸哭的厉风中,她一时冲动,吻了三界上神,自己的师父。

辰虚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她。

——就像以往她闯祸一样,静静地垂眸看着她,由着她胡闹。

意识到这一点的凤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轻轻放了下来。

她从小到大,从瀛洲到天阙,其实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所有的人都带着些小心翼翼,宠让着她。

就好像生怕一句重话下去,她当场失控,一怒堕魔一样。

这些她都知道。

仔细想来,就连辰虚也是如此。

当初辰虚同她说,许她犯一次错,既往不咎。

在她身上落下符印,帮她挡着那些不曾劈死过任何一只凤凰的天劫。

不过是另一种悲悯和纵容。

否则清净一道,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何止于此。

“其实……我不会……”

凤三忽然顿了一下,将堕魔二字吞了下去,觉得心脏被被什么东西闷闷地压着有些难过。她眨了眨眼睛,压下泛起湿意,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辰虚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指腹擦了擦她的眼角,“别哭。”

“我没有。”凤三摇了摇头,带着些生硬。

死域之中忽然响起巨大的轰鸣。

堪封鬼界的结界猛然震颤不息,似乎被什么东西极重的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在带着嗡鸣的余韵中,有黑雾顺着结界的裂缝四散开来。

凤三借故偏开头,往动静的方向看去,却被辰虚轻轻扶住下巴,将脸拨正了过来。

辰虚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角,那双白得如同寒冰的手,此时透着一点点暖意。

“那这是什么。”

辰虚捻着湿湿的指尖。

凤三垂着眼睛,凤息本能的因为四周渐浓的邪气而盛溢煌煌之光。

反倒是一向正正经经的帝君上神,难得失了仙官的职责。

辰虚没有去管周遭混乱不堪的邪祟之气,而是抵着小凤凰的下巴,往上抬了一点。

低声问道,“方才想说什么,不会什么。”

这个动作,撩得凤三眼中刚刚压下雾气的重新涌出。

又因为在某人的审视之下来不及遮掩,变成了一大颗眼泪蓄在眼眶中,仿佛一个眨眼就要掉下来。

辰虚在她身上留着神印,明明他什么都知道。

明明什么都知道……又为什么不躲?

凤三绷直肩颈,眼尾发红不肯眨眼,像一只固执又沉默的小兽。

就连方才独自承天劫时都没有这么狼狈。

辰虚看了一会儿,终于心软,松口了先前的问题,“怎么又难过了。”他停了一下,“轻薄上神还给自己亲委屈了?”

辰虚又靠近了一点点,声音低低的又带着好笑。

“还是……亲得不好意思了。”

凤三尚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呼吸骤然一凝。

他的指腹抵着凤三的下巴,往上轻轻抬了抬,在话音中低头靠了过来。

又在唇角将触而未触之际停了一下。

眼神落在她颤着的眼睫上,又移至唇边。

“张口。”

辰虚扶着她后颈的手,轻轻在她耳后摩挲了一下。

这并非是一个点到即止的亲吻,丝毫没有辰虚平日里的冷清风雅。

无论是宴厌还是凤三,都在这个吻中空茫了一瞬。

然后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凤三被亲得眼中泛起雾气,有些意识模糊。

脖颈上泛起一层血色和薄汗,粘上了几缕头发。

那颗原本起起伏伏蓄在眼中的泪,终于在此时掉了出来。

被忽略已久的黑雾越积越多,越来越盛。

整个脚下的死域已经成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色稠汤。

死域和鬼界相交的结界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生死藤蔓,前者刚枯落,又覆上新叶。

即便如此,也还是没能完全阻隔来自鬼界的动静。

仿佛在结界那一头,有成千上万的野兽,奋力撞击,一下一下永无力竭之时。

辰虚终于将人松开,在凤三开口前道,“好了,你先回去。”

他动了一下手指,“听话,有什么等我回去再说。”

凤三脚下化出一片碎雪,瞬间将凤三裹住。

辰虚那句温温沉沉的声音刚落下片刻,她再睁眼时,便已经回到了薄光殿里。

不是她的莫浮院,而是薄光殿的主殿。

辰虚常待的那间书房里。

后院中的海棠花延绵如覆雪,书房里朝后院的窗户常年不关,便时时有粉白的花瓣飘进来。

此时在窗案上已经蓄了小小一捧了。

凤三还有些怔然。

她走了过去,准备将窗户阖上,放在窗轩之上的手却忽然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辰虚的坐的那张长榻。

在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后院里长得最高的那棵海棠树。

那扇窗户最终还是没有关成。

小仙童们听见房中的动静,以为是帝君回来了,急急忙忙跑来拜见。

进来左右瞧了瞧,却只见凤三不见辰虚。

小仙童们问,“殿下,帝君没有同你一起回来吗?”

凤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不愿让几个小不点担心,对鬼界的事情没有多说。

但似乎没有起作用。

几个小不点忧心的神情,只差用毛笔写在脸上了。

大眼瞪小眼地好一会儿,几个小不点挤挤搡搡,相互推了推,终于推了一个看似机灵的小仙童出来。

小仙童犹犹豫豫道:“可是出什么大事了,殿下,你受人欺负了吗?”

凤三被问得一愣,一下子没想到怎么回答。

这个短暂的沉默被小童子们看在眼里,就约等同了默认。

其中一个小仙童连忙跑去瑶池里,掰了一根冰枝用布包着递了过来。

……?

凤三下意识接住,一脸莫名。

小仙童奶声奶气指着凤三的眼角,“殿下,敷一敷,眼角都肿了。”

然后一脸关心道:“殿下,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凤三:……不是。

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亲哭了吧。

小童子们满脸不信,一副你受欺负了就说,千万莫要逞强的样子。

凤三:“咳咳……这个……”

“还有这里。”小童子担忧地朝自己的脖子比划了一下,都快哭了,“这里也红了,殿下,你要不要去瑶池里泡泡吧。”

凤三:……

花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凤三才将小童子们哄好,让他们相信,自己这不是被揍了。

“那这是什么?”

“咳咳……这是天劫。”

“噢……天劫就会这样吗?”

“是的。”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渡了天劫,凤三甚至还捏了一只小小的凤凰灵相,绕着几个小不点飞了一圈。

天劫后,凤三灵力强了数倍,捏出来的灵相更加华光异彩。

小童子们仔仔细细地看了老半天,这才放心地退了下去。

待他们走了,凤三才稍稍沉下心来。

方才鬼界结界松动,死域中黑雾漫天的样子,若真的被这些小不点知道,非得一个个被吓哭不可。

就连她再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小童子这么一闹的缘故,原本隐隐的担心被放大数倍,有越演越烈之势。

她以前没有看过鬼界异动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次异动,看上去都如此凶险万分。

但想到方才辰虚眉眼间并无担忧,一如平常。

她又渐渐放宽了一点心。

何况,辰虚同她说让她等他回来,又将她送来了书房。

应当是不会让她等太久。

凤三趴在书桌上,支着头,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担忧和宽慰中睡着了。

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事物虚虚实实,她梦到了瀛洲。

大约是她历第二次天劫的时候,心智和身体都退了几千年,说话做事有些幼稚又不讲道理。

那时,辰虚将她送回了瀛洲后又忽然不告而别。

她在瀛洲独自生了好一会儿闷气。

旁人问她,她又憋着不说。

凤后摸了摸她的头道,“是不是有些想回九重天了。”

凤三犟着不开口,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我们家小凤凰果然和帝君有缘。”凤后轻轻笑着,将凤三抱在膝盖上,“那时,本宫还担心了好一阵将你送去了天阙那种冷清无聊的地方,最多一个月就要被赶回来。”

凤三点点头,闷闷道:“的确冷清无聊。”

顿了一会儿又奶声奶气地补了一句,“不过仙官哥哥人好。”

凤后听了直乐,“小傻鸟,多在瀛洲住一段时间将心智养养再回去吧。莫要让你的仙官哥哥后悔当初救你这只傻鸟了。”

凤三懵懵懂懂地抬头,“救我?”

“还是本宫年轻的时候。”凤后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还是一颗什么都不知道,只比鸡蛋大一圈的凤凰蛋。”

那时候三界都不是很太平,人鬼神妖混居。

身为上古战族的凤族和龙族,也并不像如今这般远居在自己辖域,而是频繁来往于天阙和人间。

兵不厌诈,只要是打仗,就有输有赢。

为了稳妥起见,凤族将族内未成年的雏凤和凤凰蛋都隐蔽地转移至另一座仙岛。

但那一支队伍还是被魔族沿路拦截了好几次,装着凤三的那只凤凰蛋就是在其中一次混战之中,不小心从天上跌落了下来。

莫说一只蛋,哪怕是块石头,从九霄之上跌落下来也要碎成百十块。

但凤三那只蛋好巧不巧,跌落到了一汪冷泉之中,非但没有碎,反而被充沛的灵力滋养了许久。

后来,等战乱少了,有童子特地上门来瀛洲送还凤凰蛋,凤族才知晓这么回事。

那汪冷泉,是辰虚帝君在岐山设的一处天地神龛。

也不知道是不是冷泉里的寒气太盛,将这颗凤凰蛋得有些不对劲,凤三比她同辈的兄弟晚了足足两千年才破壳。

凤后觉得,这也不是坏事。

晚些出壳,长在太平时候也好。

那些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在凤三还是一枚蛋时就已经经历过一道,已经足够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凤三第一次天劫刚过,星轨便有异兆。

千万年来,凤族从未出现过堕魔之人。

有段时间便有传言说,凤三原本早就该死的,是强留在世间这么多年,所以命数有异。

这些传言刚刚有苗头的时候,就被凤后扼住。

凤三被保护得很好,所以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偶然间听闻过一两次。

那时候她关于堕魔之事,自认为已经很看得开了。

即便是听到也就当听杂文趣事般过了一次耳,没有深究。

今日她在睡梦中又梦到了。

作者有话说:

想看甜文吗!指路新预收《魔尊产后护理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