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当年先有小凤凰渡劫的九重天雷, 后有辰虚和司命两大神官并不怎么低调的下界。

动静闹得很大,这个故事,光在丰都妖灵玄门间流传的就有四五个版本。

杜芒记录的版本是最广为人知的。

那时杜家刚搬来丰都不久, 丰都也不像如今这般有人间景象。

往山里走一点还常常可见欢喜兽, 长渡鸟之类的妖兽。

杜芒年少继任家主之位, 期初也不太顺利。

人间玄门讲究“长久”二字,迁地搬家之事闹得杜家很不安宁,各大长老分成了两派。

一派坚持等长陵城风波平息后, 搬回云梦泽。

另一派觉得丰都城虽然不及人间繁华,但很适合修炼, 索性借这个机会彻底避世专心修炼。

杜芒有所困惑, 便在那天晚上, 在海棠林边设下了一个问天阵。

循音而现的是杜芷仙君。

杜家先后飞升过两位仙君,说是先后,其间也隔了千八百年。

杜衡飞升在前,杜芷飞升在后。

杜芷飞升时间不长,又因经常行走人间, 并不像其他仙官那么高高在上言谈晦涩。

族里的长老曾隐晦道, 这样并不是好事。

但杜芒觉得挺好。

所以当他看到问天阵中现身的是杜芷而非杜衡时,心下是高兴的。

杜芒手持白玉板, 鞠了一躬,“仙君。”

那时候杜芷大约刚从人间回来,身上还带着些烟火气。

他抻了抻袖子,揶揄道:“封殊君又有所惑了?”

杜芒天资聪颖,是杜家最年少的家主。

刚开灵窍时便能在梦中偶能与仙者语, 悟道之后, 其在符修一道上的天赋无人能及, 隔三差五地开阵问灵问天问鬼。

这种阵,一般都以“吾有所惑”开头。

只是杜芒所问之事,大多不怎么正经。

有很长一段时间问来问去,就是为了编著一本《三界杂文录》,听说最后编著编著,就编成了八卦轶事集。

以至于到最后,那些常被唤来的妖灵仙君,都会调侃一句,封殊君又有所惑啦?

不过那一天,杜芒正正经经地询问了杜家的事。

当年,杜芒灵感有异,开了一卦,便卜算到了长陵城的天灾。

在杜芷的指点下,他们才搬迁至丰都。

如今人间已经安定,杜家是去是留,再问一问杜芷也很合理。

但杜芷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最后说了一个字,留。

不等其他,便化作一蓬碎星,消失在了阵法之中。

看着兀自流转的空空阵法,杜芒露出了十分少见的严肃神情。

仙者不可妄加干预凡间事。

即便是杜芷答疑解惑,也只是旁加分析,点到即止,从来不曾给出一个明确是或者否的回答。

直到很久以后,杜芷才晓得,当时仙君心中所忧的其实并非是天灾。

而是长陵水君擅调水源一事,迟早东窗事发,天道降罚。

杜芷帮着隐瞒,亦牵扯其中。

但这也是后话了。

杜家决定留在丰都,也并不都因为仙官口中那个薄薄的“留”字。

更何况,杜家也没有全都留在丰都。

杜家有相当一部分外门弟子,他们并不能像杜芒这般,随手画个阵法就能上通天地,提笔点几下就有驱魔降妖之效。

符修不比其他,若是画出来的阵法不那么好用,呆在丰都这种人鬼交界的地方,那就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每天过得提心吊胆。

那段时间,几乎所有要走夜路的人,手中都需提着一盏家主亲自刻画的驱魔灯。

这样的日子,对于一直入不了道的外门弟子来说并不好过。

即便是已经入门的弟子,也有人开始怀念长陵城中的时光。

杜家在长陵城声望颇高,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风水一道,在给富商官家看宅点墓时十分受欢迎。

这其实并不需要多高修为,略通理论便可。

丰都没有显贵,也没有需要庇护福佑的普通百姓。

是污邪混杂,礼乐崩坏之地。

对他们而言,与忽然窜出来的邪祟相比,无人问津,不受礼遇的日子同样让人不舒服。

杜家去留两派的分歧愈发严重,在那年七月半里达到了顶峰。

最终在几次大会商议后,杜家分成了两支。

几名长老带着一部分弟子,离开丰都,回了长陵城。

其中,就有杜芒的师父。

他的师父并非贪慕凡尘之人,自幼教导他收心养性,阖则大道。

杜芒当有些不解,但也并未阻止。

他师父没说什么,只是在桌案上留了一卦。

是倾巢灭门的大凶卦象。

那一年,七月半里蜂拥而出的邪魔,比以往每一年都要多。

长久的阴云遮天蔽日,难分晦朔。

从死域来的邪祟之气,幻化出三千幻境,落在了丰都城里。

幻境之中人不分人,鬼不分鬼。

不能堪破便永困其中,许多弟子硬生生地在逆境之中催出了道心。

那时,只要大家睁眼抬头看,便能看见一名身着白袍,衣角流转金光的少年站于浓雾高处。

在一阵一阵锒铛声中,他凝神一笔一划地将丰都中阵法结界扩大补全,将怨气凝成的幻境消除,驱逐回死域。

杜芒并不觉得这个过程有多难熬,也没有怀着疾恶如仇的恨意,反倒是有些心平气和。

与众人想象得不同。

杜芒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怜悯大爱值得称道的大英雄。

只要是幻境,就有破绽。

他不过是自幼喜欢研究些奇怪的东西。

这有点像下棋,丰都城中草木皆为他手中之兵。

他一点一点借以破局,反黑为白,乐在其中。

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他看到了杜芷。

不是行走人间的仙官,而是被贬下凡尘的堕仙。

“仙官大人。”杜芒将手中的笔停下,带着些诧异走进浓雾中。

杜芷摆了摆手,周身不再有仙辉仙气,就像普通玄门修士一般。

“我已经不是仙官,封殊君按辈分叫我……”

他停了一下。

他们虽都姓杜,但并非一支。

杜芷是杜家旁系,在年龄上比杜芒大了许多,但是这一支辈分不算高。

所以当真要按照凡间的辈分论,杜芷要吃大亏。

杜芒笑着行了个礼,搭茬道:“那杜芒就叫一声哥哥。”

他并没有进一步问杜芷为何被贬,所作所为是错是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杜芒是有些离经叛道的。

他不喜标榜大义。

今日破局布阵,不过是他恰好善于此道,这些幻境又不怎么精妙而已。

若是破不成,他也不会过于苛责自己。

他曾偶然间听他师父同其他长老说过,封殊天资聪颖凡性寡薄,是百年之内唯一有望飞升的杜家人。

天资聪颖这几个字,没有任何人会反驳。

但当时大家真的很难将那个热衷打听八卦,连马棚里的母马生了几只小马都上心的少家主和“凡性寡薄”几个字挂上钩。

直到来了丰都城,他们看着家主轻轻提笔布阵,搅碎无数恶灵。

不管是堆积成山的黑灰,遍地流淌的鲜血,还是那些分道扬镳的故人,在他眼里似乎都与花草树木无异。

那双桃花眼依旧含着笑意,连眨都没眨一下的时候。

众人才隐约明白了当年的判词的含义。

这件事情,终究也没瞒下多久。

不久之后,杜家的长老、玄门众人都晓得了长陵水君殁于天罚,杜芷仙官为其掩护,篡改天录,被贬下天阙的消息。

如果说飞升可以给玄门带来莫大的荣耀,那么堕仙就会带来同样大的耻辱。

所以许多堕仙宁可直接去鬼界,也不会再回到凡间自己的门派。

但杜芷留了下来。

当初问天阵里,他给了一个“留”字。

如今长陵事发,牵涉其中之人都收到了天罚,他害怕牵连杜家。

他护不住杜家回长陵城的那一支。

那么,至少听他话,留在丰都的这一支他要尽力护住。

好在符修一道,即便失了仙骨修为,也不至于变成废人。

杜芒画阵,杜芷在一旁检查修正,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但很快大家便发现,邪祟源源不绝,杀不断,赶不尽。

明明已经肃清的地方,转眼间就凭空生出邪祟怨灵来。

直到连杜芒也觉得有些吃力。

他停了手,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前他一个人的时候,都没有这般难以应对。

现在他与杜芷联手,明明更快更强了,为何会……

杜芒其实很少有真正疑惑的时候,所以在他停下来的这片刻,就想明白了。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拿起了笔,将未完的符阵补完。

他没有想瞒下来,因为他知道瞒不住。

杜芷几乎也是在同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有些茫然的抬头,几乎手都有些颤抖。

他一直以为,悖逆天道的报应会落在回长陵城那一支身上。

但如果不是呢……

自己插手凡尘事,擅自篡改天录文书为因,不忍杜家因此牵连为果。

留在丰都的这一支才是果。

杜芷看着眼前白袍猎猎的少年,喊了一句,“封殊。”

杜芒皱了一下眉,“我知道,但你不能去,没有意义。”

天道运势,阴阳相衡,因果相报。

这些邪祟是冲着他来的,他要亲自去斩断因果。

杜芒淡淡道:“你若当真决定了,我不会拦你。但是仙者被贬,无法再聚灵气,你去斩不断因果,是去送死。”

杜芷却摇了摇头,“你知道风长雪吗。”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杜芒对于八卦轶事的了解程度,不亚于其对符咒阵法的了解程度。

杜芷那一脉曾经出过一个佛修。

佛修出家后,不管是修成大道还是还俗,理应与杜家都没什么关系。

但那段八卦的精彩之处就在于,本是正道之光的佛修,被妖女风长雪蛊惑。

不但弃道入魔还在正邪两道都搅出了极大的动静。

传闻中风长雪以生死入道,可将怨魂邪祟炼化为己用,修成鬼心。

“我被贬后,仙缘已断。虽不可再修仙……”杜芷稍顿,声音微沉,“但可修魔。”

风长雪留下过一本生死道论的修书给后人。

但世人修炼,本就是求长生,少有赴死的魄力。

就连风长雪自家的后辈,也没有被允许入这一道。

故而生死一道,修者甚少。

而那本书,其实一直留存在杜家,现在就在文殊阁里。

杜芒抬眸道:“你要弃道入魔?”

魔者重欲,难持本心。

就连风长雪本人也亦正亦邪,传闻中,她劫期甚至需要饮血止杀欲,最后也未得善终。

“开门老祖尚且如此,若你修不成,殒命其中也就罢了。万一修得半成不成,化为一个神志不清,靠本能行事的邪魔……”

“那便有劳封殊。”

杜芒尚未明白“有劳”的意思,便看见杜芷在奈河之上设下命阵,又将阵眼石交予他的手上。

若未成,就有劳封殊君视我如同寻常邪魔,绞杀之。

作者有话说:

这里和前面长陵城旧事有点关联,如果宝子们跳了“代天问责”的三章,可能会有点看得迷糊。

如果没有跳,会有哦~原来这么回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