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燃嗯了一声。

明明也不是一句什么重话, 但小凤凰的眉心还是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然后便听到李青燃说:“多久回来。”

其实对于小凤凰而言,回天阙才是算“回家”,她这来人间不过是一趟出门游历而已, “离开一下”只是一种客气的说法, 就算一去不回也没什么。

但李青燃问的这一句“回来”过于顺口, 让小凤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乱感。

小凤凰当下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自己回天阙也就只是向司命打听几件事,应当要不了多久。

她便老老实实回道:“很快, 不过几日吧。”

李青燃点点头,抬了一下手, 一缕清光从他的手腕流转道小凤凰的手腕, 缚灵绳便松落了下来。

不知道是处于什么心态, 也可能是单纯地被绑久了,这一瞬间小凤凰忽然有点小小的不乐意。

李青燃将缚灵绳收线缠好,“小殿下牵着一条线,会被人笑话的。”

小凤凰偏头,低声念了一句, “……我又没说什么”

“将要带的东西都清点好, 不要丢三落四。”

小凤凰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一趟要顺带处理一下青山镇的小怨魂和被冰封小鬼,还有那枚八角铜钱, 这样想着她当真就从乾坤袖里一样一样掏出来清点了一遍。

因着平日里的习惯,乾坤袖里装的东西五花八门,小凤凰将其中的东西掏出来一一清点,又分门别类地放回去用了不短的时间。

当她整顿好抬头时却发现李青燃并没有走,而是虚靠在一棵云松下, 不紧不慢地看着她。

于是要道别的话在嘴边留了一下, 像是没话找话一般, 小凤凰随意捡了一件事情掰扯。

她指了指自己:“帝君,你好用心画的这张凤凰相,被司命撕了。”

……

李青燃一愣,眼尾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开始告状了。”

何况,这状告得也颇没有水准。

小凤凰看得心头猛一跳。

立马偏过头,这可是帝君,你别瞎想。

然后起身拍了拍裙子,带着些微僵硬的语气,“就是告诉你一声,免得到时候伤心然后找我算账。”

不等回答,小凤凰两手齐胸击掌,玄火燃起的一瞬,一只流光溢彩的彤凤逃命一般地冲上云霄。

九天之下,李青燃仍然靠着那一处云松,日光在他身后拉了一个长影,他静静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

司命星君掌管凡间命脉,香火旺盛,八卦消息灵通,仙缘极好,也是少数几个见到辰虚帝君不躲不避,恭敬行礼的小辈仙君之一。

早年间,薄光殿里除了主位上神辰虚外,还有两名下官,正副掌文史杜衡和杜芷。

因薄光殿占地极广,两名仙官在凡间时又是同宗兄弟,所以在任职的掌文史的几千年里并未额外开辟仙府居住,而是合住在薄光殿的披香楼中。

后来杜衡功德修成,升了一道仙衔,主天府宫,封号司命星君,司管凡间命数。

或许是念旧,即便是身为主位星君,杜衡也极少回自己的天府宫,仍然留住在披香楼里。

不过两位主神共居一处,难免相冲,辰虚便将此楼单独辟开,赠予杜衡,成为了如今的披香殿。

近日里,司命的小仙童觉得自家星君十分反常。

不但搬回了以往数年都不见得回一趟的天府宫,还以静心参天道为由闭门不出,非递拜帖不见客人,对小童子也落了一道禁足禁声令。

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天府宫的后殿里,正在做亏心事的某星君,一脸头疼地看着地上被冰封的小鬼。

小凤凰似乎完全不在意司命的脸色,拍了拍他肩膀,“帝君说,这个小鬼的挂到庙里熏三百年,你司管凡间命脉香火最盛,就交给你了。”

司命扶额道:“小殿下,你上回误动薄光殿禁阵,耽误帝君飞升的过错都记在账上,这回又送来这么个小鬼,你可当真是认准了拉本星君做同谋。”

小凤凰赔了个笑:“你我的情谊怎么能用同谋二字,等我哄好了帝君,定然到帝君跟前好好夸你。”

司命显然并不期待这个,摇扇道:“专门来一趟,肯定还有别的事,一次性说完。”

小凤凰丝毫没有被看穿的尴尬,当即道:“司命你见多识广,可否帮我查查凡间相报城所在地界是天上哪位仙官的辖地?”

司命觉得这一地名甚是耳生,详细问了方位,掐指算了算,才恍然道:“原来是胥城一带,此地不在天官的辖域之中。”

小凤凰:“不在……意思是长久以来没有神明庇佑这片地域吗?”

司命点点头,“仙官靠的是凡人供奉香火,此地的人不信神明当然就没有。”

小凤凰从未想过竟然是这个答案,“那……为什么曾有过凌霄元君庙?”

“按照道理,不该有。”司命也稍显迟疑,“不过既然是小殿下的庙宇,那小殿下应当有所感应才是。”

这才是小凤凰困惑的地方。

但凡是正经烧过香火的庙,哪怕是一间粗陋泥堂,只要有人曾烧香求愿,主位仙官都会有所聆听。

可她的确从未感应到过相报城的香火,难道真的像李青燃所说的,他们拜错了?

“小殿下,你可亲自去过这间庙?”

“是间旧庙,听说已经被砸了。”小凤凰摇头,忽然想起了王夫人的话。

鬼不涉足,神不聆听,无仙门庇护,难怪称之为三不管之地。

“此地以前倒出过一个胥山派,不过陨落了。”或许是看多了凡间世事,司命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并无太大波动,“凡间仙门更替一如江山易主天下分和,总是一茬接一茬的。”

天道应乎万物,哪怕是天阙上的仙官们陨落飞升亦是如此。

小凤凰点点头,扬手扔了一颗石子过去。

司命在空中接住,这颗石子晶莹剔透得像颗糖,泛着莹莹光泽,他摇着扇子,“这就是你下凡一趟的全部收获?”

小凤凰往前欺了一步,将司命按在座位上,“你猜猜这是什么?”

“晶莹入冰,入水隐形。”司命在手中掂了掂,“琉璃盏的碎片。”

“我在幻境中见过凤三殿下。”

小凤凰终于问出了本来想问李青燃,后来又被打断的那个问题,“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只被我打碎的琉璃盏的样貌,但这个碎片的质地,和凤三提的那盏灯一模一样。”

司命听言,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什么灯?”

小凤凰照着在幻境里看到的样子比划了一下,“提着像灯,不装灯芯的时候翻过来挂着就是个铃铛,声音还挺难听的。”

“……”

这种模糊不清的描述,若不是司命当真认得那个铃铛,还真猜不出小凤凰想说什么。

司命便拿出了她往日将故事的架子,徐徐道:“鬼界和人界相交处的死域长了棵树,这你知道吧。”

小凤凰点点头。

“鬼界剥离出去后,那地方就成了往生路和鬼界的分岔口。那个地方本来死气和生气都不足,除了半生半死的曼陀罗,是长不出别的生灵来的。”

那时候司命还在辰虚座前任职,有一回辰虚从凡间回来,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描述,提了一句,世间孤魂,并非每个人死了都有人相送。

后来那连尘土都没有几分的死域,便长了棵树出来,上面挂了一对双生铃铛,一只还阳,一只引阴。

风一吹还能听个响,吟讼往来,也显得往生路上也没那么寂寞。

“那对铃铛,还阳的那一只,凤三殿下陨落后被帝君取来,放在薄光殿里,也就是后来的琉璃盏。”说到这里,司命忍不住絮絮叨叨,“不过总归是邪性太重,在天阙里生不出事端,但修为不高的人容易被反噬,尤其是铃舌上挂的铜钱……”

小凤凰往乾坤袖里掏了掏,一只八角铜钱躺在她手心,“是这个吗?”

司命:……

真有你的。

还阳的那只可以追溯三界之中的生魂。

引阴的那只叫做引魂铃,是大邪大阴之物,非邪魔不可相近。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小凤凰轻声道:“凤三殿下既然能驱使引魂铃,那……她当真坠魔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曾窥见过帝君的神识,那些无数的背影,当真只是上神对邪魔的垂视吗?

司命没有直接回答,轻轻拍了拍小凤凰的背,“即便是邪魔也要经历认主的环节,结下血誓才可驱使。”

这对铃铛明晃晃地挂在树上那么久,无人摘下,不是不想摘,而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摘得下来。

因着司命将“不许外人来访”的命令下得很死,所以仙侍仙童不敢接近这座楼宇,只要两人不说话,就显得格外的安静。

但许多问题汇集道一处,其实都指向着最根源的问题。

凤三殿下,因何堕魔?

凤族从未出现过堕魔的先例,在众多传闻,众人也总是对凤三堕魔之事描述模棱两可。

譬如“有入魔的征兆”“黑气缭绕”“大约是要堕魔的”,但没有任何一个斩钉截铁的说法。

仙者不言妄语,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只能说明凤三当时真的仅仅只是有入魔的征兆,没有人看到她真的弃道坠魔。

甚至凤三消陨的那一日,众仙君也只看到了漫天红霞于仙辉溃散的景象,无人说得清楚凤三到底是如何消陨的。

宴厌曾听过许多遍“上神手刃亲弟子”的传闻,或许李青燃从入定中苏醒的神情有点难过,让她对曾经确信的故事在此刻产生了怀疑。

于是她现在无比真诚地问道:“司命,你当年侍奉于薄光殿,凤三殿下亦为帝君座下弟子,你告诉我,凤三殿下当年真的堕魔了吗?”

司命稍顿,有些奇怪地反问道:“小殿下,为何觉得凤三殿下没有堕魔?”

凤族生来神格,至阳至烈,从未出现过堕魔先例,便是说一句受天道偏爱也不为过。

同为凤族的宴厌,几乎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让这样的神祇生出执念,以至于最终堕魔。

但实际上,她除了在幻境之中见过凤三外,只是在众多故事之中了解过这个殿下一二。

或许只是因旁人觉得她们长相相似,便与她说得多些。

即便她在幻境之中小凤凰对凤三有些微妙的感应,也不足以让她做出决定性的判断,她既不知道凤三的为人,也不知道凤三曾经历的往事。

“旧人旧事说再多,也不过是旁人口中之言。”司命伸手,在空中五指依次弯曲,一道银白色符阵从他指尖**漾开,在空中交织成繁复的星图。

司命指了其中一道,“这是凤三殿下的星轨线。”

一条极红极阳,但也极其短的线横贯在星图正中央。

小凤凰一下子没有明白司命的意思,便指着旁边几条,同样极短极亮的线问道:“那这些呢?”

“这一条,是薄光殿前副掌文史杜芷。”

“这一条,是前破军星君陈况。”

“这一条,是前太湖水君谢长安。”

其余两位小凤凰不太熟悉,但第一位薄光殿前副掌文史杜芷她是认识的。

司命曾同她说过,他曾有两位故人陨落,凤族凤三殿下和同族兄弟杜芷。

司命星君年少时与杜芷仙官一同在薄光殿司掌文案,但具体工作还是有内外之分的。

他主要负责文书清点修正,杜芷负责巡游下界,校对事项与记录。

小凤凰指着那条星轨线道:“你当初和我说,杜芷仙官道心不稳,又频繁行走人间,终沾染上了过多尘缘,后来为一己私心擅自篡改了许多凡尘里的许多定数,所以被贬……”

“后来他入了魔道。”司命补充道,“他们都是。”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小凤凰蹙着的眉头久久没有展开,“难怪他们的星轨如此之短。”

她偏头,却瞧见司命并不应声,只是微抬眸,长久又无言地看着这漫天星辰,交叉纵横铺天盖地星轨,神色复杂又悲悯。

小凤凰忽然反应过来,她说错了。

不是因为他们堕魔所以星轨短。

星轨在万物赋有神性的那一刻便已经落成。是他们星轨短,所以注定堕下九重天。

小凤凰的心脏忽然猛跳了一下,说不清楚是一些难过还是不甘心的情绪涌现出来。

“你是说他们……凤三殿下也同他们一样,在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堕魔?”

司命的扇子轻敲了一下桌面,漫天星盘散作碎光,独留了凤三那一条星轨浮在大殿中央。

“不完全一样。”

“凤三殿下是上仙界一次点到即止的尝试。”

司命指着这道星轨,“私窥在位仙官的星轨是禁忌,但凤三殿下历第一次天劫时异相太过于明显,以至于连尚为掌案史的我都在梦中感受到过隐约的星兆,更何况是诸位上神。”

于是天帝与四位上神共同商议了良久,决定勘一次天机。

这一勘,便算出了凤三殿下的命格。

这件事情在最开始,除了凤帝凤后,四位上神与天帝外无人知晓。

小凤凰起身,挥袖在庭中踱了几步。

“我不信,堕魔与否乃个人选择,若这些事都能早些算出来,那为何不干脆在飞升时都替大家算一遍,看谁以后要坠魔直接当场打下天阙去?”

司命对小凤凰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将方才小凤凰交给他的那个冰封小鬼重新扔还了回去。

“小殿下,私改命格就如同在浩瀚星盘中捉一只蝴蝶振翅,凤三殿下当年篡改凡人命数尚且在数百年间酿成大祸,何况仙者。”

小凤凰沉默了良久,抬头道:“可也做不到坐视不管。”

否则一开始,又何必窥伺天机,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吗?

司命一弹指,将那一枚八角铜钱抛向空中

即便是邪魔也是要立下血誓才可驱动引魂灯,所以这一枚八角铜钱当初沾上过凤三的血。

凤三的星轨发出异光,小凤凰借由这枚铜钱,看到了那次所谓的点到即止的尝试。

*

与先前小凤凰的猜测不同,凤三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堕魔。

凤族天生神格,无需经历修炼修心悟道化灵,有时候遇到问题反而想得更加直观性情一些。

自从凤三星轨卜算出来之后,凤帝凤后也困扰过一段时间。

他们回瀛洲后又想了想,得出了一个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结论。

天宿也好,凡人也罢,万物生灵但凡堕入魔道者,皆是所思不达,累负执念。

那么事情其实简单。

培养出一个恣意敞亮,心思豁达的凤凰崽子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所求皆得,困惑可解,无一物落成执念,如何成魔?

而自古以来,许多毫无意义的误会,便是从谎言开始的。

于是在凤三还是刚懂事的幼崽的时候,凤帝和凤后便将她日后可能成魔,星轨比寻常人短些这事一五一十告知于她了。

通常凤族小辈也只在幼期活泼吵闹些,等稍微长大了一点,便耳濡目染成了一副寡淡孤傲的性子。

但在这种“所求皆得”的培养理念中,凤帝凤后对三殿下的抚育,堪称宠溺。

以至于凤三被自幼惯出的脾性非但没有变,甚至还将它带到了天阙之上。

凤三在第二次天劫前拜入辰虚座下这件事情,是上仙庭的诸位仙尊共同商议下来的。

小黄鹂衔着信来的时候,凤三刚好行走在人间。

凤帝凤后对她可以说得上是娇惯,但唯独不太乐意她频繁下凡间走动,所以她这回是偷偷下凡的。

这也怪不得他们忌讳,天录里登记的堕魔之事,十项里头九项都和尘缘相关,还有一项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

消息又来得突然,凤三原以为今日只是自家长辈带着自己去薄光殿认个门,并不是个多大的事,所以她飞上九重天时,不大点儿的小身板上还丁零当啷地挂着许多从凡间集市里买的小玩意。

没想到她一推开门,满堂仙尊元君前辈,朝服仙袍一丝不苟,俨然是个大场面。

偏偏她还是今日的焦点,避无可避。

凤后平日里大约也是把凤三宠惯了,见到她这么副模样第一反应居然是将她偷偷下界之事美化成游学人间。

小凤三也是童言无忌,当着众仙君的面,张口就往下接,“今天凡间历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河上许多人放花灯,人潮随灯而走,十分热闹。等未时的铜锣一响,还有……”

“咳咳……”凤后看凤三越讲越兴奋,使了个眼色。

凤三连忙转了个急弯,乖巧道:“前几日太湖水君来瀛洲做客,曾言花灯数量越多,则说明此地越顺遂平安,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时任薄光殿正掌文史的杜衡听言一愣,下意识道:“太湖水君管辖的是东方水域,曲水一带属于长离漱君的辖域。”

“……那我明年再去太湖一带看看。”凤三被噎了一下,熟门熟路地撒了个娇,“仙官哥哥,莫要为难我了。”

凤三殿下彼时还不到六千岁,在不知内情的仙君眼中算是个半大点的小孩儿。

在知内情的仙君眼中,更是对这个小孩儿多了几分怜悯。

于是大家十分有默契地都没有往深了追究的意思,反倒显得出言拆台的杜衡有些不近人情了。

决议这件事情的时候,辰虚刚从鬼界回来没有多久。

将鬼界剥离人界本应是四位上神共同的天职。

可当十恶结界落成的那一瞬间,散落人间的八方鬼气带着大怒大悲,大哀大喜便会汇聚一处,这些怨念会本能的相互攀附同化,钻头觅缝无孔不入。

只身行走其间,这是一个极度接近于堕魔的过程。

天阙中的四位上神里,有的是嗔怒于形的武神,有的道心又过于悲悯,有的又尚在闭关当中,都不太合适这趟差事,于是便落到了一人头上。

辰虚就这样,独自来往于人鬼两界,行走了十日。

从万鬼同哭的长夜,走进黑雨连绵的死域,回到九嶷山巅时,他仙辉仍旧清冽,裹挟着寒风细雪,不曾染一丝污尘。

所以如果要选一处是离邪魔最远的地方,那肯定是薄光殿。

凤三在辰虚座下修养心性,是最适合不过的。

辰虚帝君弟子很多,但全是门外的挂名弟子,自己在家里对着画像泥身菩萨点三根香就礼成了的那种。

这头一回收座下弟子,且收的又是身份尊贵凤族三殿下。众仙君便想着,规矩依着天阙里最讲究的来。

提前七日沐浴焚香,提前三日禁饮禁食,成礼前一日还需去昆仑墟的洗尘池里泡一宿,然后行三跪九叩之礼。

小凤三如今这满身烟火气,少说也要在九重天先待个上个几个月去去味儿。

于是那段时间,身穿红衣的凤三殿下,几乎是薄光殿里唯一一抹异色。

因着那日在殿中几句拆台的言语,杜衡总觉得不太好意与凤三殿下照面。

好在薄光殿占地极广,他又只来往于披香楼和堪舆阁,想避开一个人也不难。

除非有人特地循着你来,要你避无可避。

那天他照常从薄光主殿出来,没走几步便看见一道小小红色的身影拦在了他在回披香楼的必经之路上。

小凤三斜靠着树,百无聊赖,手中捏着一个在凡间集市买的风铃,一动便叮叮当当。

“仙官哥哥。”

凤三虽然看上去是个半大的少女,但比从凡人飞升上来的杜衡要大上好几轮。杜衡不敢应这句仙官哥哥,只得行了个小礼,“凤三殿下。”

“仙官哥哥,这薄光殿这么大,就你与帝君住吗?为何上神说要收我为徒,从始至终也不曾露个面?”

那时候杜衡飞升不多久,又在薄光殿任职,说话难免拘谨板正。

“回三殿下,还有副掌文史杜芷,他还未归。帝君前些日子才从鬼界回来,还在瑶池清浊。”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不应当称帝君作帝君,应当叫师父。不知三殿下今日的功课完成了没有。”

小凤三瞬间焉了气势。

这冷冰冰的薄光殿实在不比瀛洲碧梧宫,鸟雀成篇热热闹闹。她至今都难以接受,原本只要她撒个娇就对她百依百顺的凤后,居然就这样将她扔在这里独自走了。

最要命的是,连上神的人都没见着,就莫名其妙被安排了许多功课。

“我连拜师礼都没成,怎能随意改口,自然功课也需缓缓。”小凤三立马糊弄出了一套理由,将话题一带而过,“你说还有一名杜芷仙官?他未归是去向了何处。”

“凡间。”

小凤三瞬间眼睛一亮,杜衡隐隐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他就被小凤三不由分说地拉着去了南天门,然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扯去了凡间。

回到凡间,凤三以担心杜芷仙官为由,专门往人间热闹的地方跑。

就这样东跑西跑了好几趟,杜衡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杜芷他即便是真有危险,也绝不会混迹在凡间集市中,迷路在灯会里,更不会去看戏班子唱戏。”

因这么隔三差五的下界,在薄光殿待了一个月的凤三身上的烟火尘息非但没有淡下来,反而越发浓烈。

小凤三甚至还以薄光殿太清净为由买了一包袱皮影小人儿,稍微施点小法术,几个皮影人便能自己咿咿呀呀唱上一出。

虽然声音不大,但对于习惯了清净的小仙而言,路过都觉得吵的脑仁疼。

连当初认门都有众多仙家在场,凤三原本以为正式面见辰虚帝君应当是个更大场面。

却不想是在是在一场敲锣打鼓的皮影戏中,与辰虚初见。

那日小凤三正仰面躺在薄光殿的檐角上,皮影戏浮在半空中,自己演着一出凡间道士捉鬼的戏码,没有观众也热闹得很。

凤三将要看的功课盖在脸上,挡住天光。

忽然便觉得寒气凌冽,有几粒碎雪飘在指尖,连带着皮影戏的唱腔也滞涩了几分。

她从嗓子里奇怪地嗯了一声,手还未掀开书册,便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响在头顶。

“小凤凰。”

凤三下意识侧头,书本就从脸上滑落,一抬眸,便看到了来人。

缭绕的仙辉中,辰虚披着一件月白的宽松衣袍微微垂着头。

凤凰喜暖,冬天的瀛洲也不怎么下雪,但看到辰虚的第一眼,便让凤三想到了昆仑山巅不曾融化冷泉。

于是在她抬眸仰望,四目相接这一刻,她与上神的对话的最开始,还未开口凤三就对着辰虚打了一个极大的喷嚏。

虽然被环绕在辰虚周围的冷雾挡了一下,但凤三还是感受到了空气中的一瞬安静,甚至连皮影戏都不敢出声了。

小凤三皱了皱鼻子,起身行了个礼,“请上神安。”

杜衡在一旁使了个眼色,用口型比划道,“叫师父。”

“……”

凤三偏开头,往后退了一步,变变扭扭地不想改口。

好在辰虚并没有打算计较,而是召了一缕风,将皮影戏人儿和凤三一起顺下了屋檐。

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小凤三的打算。

“想回家?”

这皮影戏咿咿呀呀在房顶吵了一整夜,那些修为不如凤三,封不住五感灵识的小仙童仙侍们一个个苦大仇深。

凤三有些心虚,她在薄光殿上下折腾便是认准了天阙上的仙君,尤其是辰虚这种上神是喜欢清净的,将他闹烦了最好一脚将自己踢回瀛洲。

彼时凤三尚且年少,藏不住心思。

口中说着没有,但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一副不大高兴的神情。

她经常溜去凡间游玩,多则待上一两月有余,所以她现在其实并不想家。

她只是不想呆在这里。

不过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副小孩儿想家又不愿意承认的模样。

于是辰虚从冷雾中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是一只天神握剑的手。

就在不久前,鬼界的千万邪魔们都看见过这双手如何持剑,一刃劈斩开十方恶界,剑意裹挟着寒霜与威压横扫而过,不曾停留。

但此时这双手却牵着一个半大的少女。

牵着她从九重天上的薄光殿,走到了千里之外的瀛洲。

九嶷山在极北,瀛洲在南海。

他们并没有驾雾御云,也没有用仙诀化形,而是一同下了凡尘。

从九嶷山开始,驾马车路过凡间的大山大河和沿途的小镇。

马车是天阙上的仙辇所化,夜间行走极快,白日便如同寻常马车一般。

这一日,路过凡间九州南边的一处小镇时,天忽然下起了雨。

凡间时值初冬,小凤三待在马车里听着噼里啪啦打在车顶的雨点,从毛绒轻裘中扬起下巴,仰头问:“帝君,我们为什么不驾云去瀛洲?”

辰虚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支着一只手正在翻书,闻言一顿,偏头回道:“不是喜欢行走凡间吗。”

小凤三掀开一抹车帘,趴在窗沿上认真地看了一会雨。

车外雨幕蒙蒙,溅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层雾气,有的没有带油纸伞的行人匆忙一路小跑,有的干脆就躲在屋檐下吃一碗面,等雨停。

雨水携带着初冬的凉意和面摊的烟火气息,吹在凤三的脸上。

她垂眸缩了回来,想说些什么,又似乎在半路改了主意,下半张脸埋在轻裘里闷闷道:“杜衡他告状。”

辰虚道:“倒也不算,随了你的心愿。”

将背后瞒着偷偷摸摸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公之于众才叫做告状。

凤三这种,在房檐上敲锣打鼓,溜下凡间都正正当当走南天门的,简直是恨不得让全天阙的人都知晓。

但忽然被戳穿的凤三还是愣怔了一下,“我不喜欢待在天阙上。”

下凡时施了障术,辰虚此刻未缭绕着仙辉,头发也是墨色而非银白,看上如同是人间一个俊雅至极的冷清公子。

他将书合上,嗓音温沉,“说说理由,要是在理,这一趟就当将你送回去不必再回天阙。”

小凤三被这句话一惊,带着些欣喜抬头。

她原本以为这一趟,她至少也是要惹得上神大怒将她扫地出门,以这种不怎么风光的方式打发她回家,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

后来凤三才晓得,其实在她年少的心愿当中,回家是最容易达成的一项,而惹得辰虚动怒才是最难的。

于是她眼睛亮了一下,带着些真情实感道:“天阙太冷清了,一个个都凶巴巴冷冰冰……”

当她反应过来眼前这位也是天阙上的一员,并且是首屈一指的“凶巴巴冷冰冰”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么直白地说似乎不太合适。

于是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还是勉强解释了一句,“我是说天阙上的所有人,不是针对……”

还不如不解释,似乎得罪的人更多了。

小凤三抬头偷偷瞄着辰虚,既然帝君答应送自己回去,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不开心。

却只听到辰虚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准确的是说,似乎并没有把她说的所有话放在心上。

他抬手将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在凤三额间的一滴雨水抹去,转而道:“饿了吗?”

这句话问得凤三呆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

一直到二人行至面摊前她才回过神来,饿什么饿,她一只九千岁都不满的鸟都用不着吃凡间的食物果腹,更何况帝君。

所以……帝君这句话是故意敷衍她呢。

进而她又意识到自己太天真,高兴得太早了。

帝君是说“要是在理,这一趟就当将你送回去不必再回天阙。”可却并没有定下什么是在理,什么是不在理。

就比如她方才说得如此真情实感,有理有据,帝君连给个在不在理的评判都没有。没有评判她想下个理由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小凤三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个小思绪很快就被阳春面的香气打散了。

她的确不需要食物果腹,但是她向来嘴馋。

这是一座南方的小城,小面摊的老板摆了二十年摊也不曾见过如此神仙似的人物,心里觉得大约是皇城里来的贵人,下面时放的料异常丰富。

于是小凤三喝完面汤之后,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

二人走出面摊的时候,雨还未停。

辰虚牵着小凤三,雨水自动避开了二人,朝两边分拨流下,沿着不太平的石子路淅淅沥沥汇聚成小水洼。

凤三将手伸出避雨障,指尖摸了摸雨水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在旁人看来,便是哪家的小千金在淘气玩水。

但细想一番,其实不太合理。

至少在凤三身上是不该出现的。

凤三此时外表看上去是还未成年的少女模样,但实际上也有好几千岁了。

而自她三千岁,历经了第一道天劫后,凤帝凤后对她溺爱尤胜。表面上管得很严,她仍然时常溜下凡间去游玩。

凡间的确热闹,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可纵使长情,看几千年也应该看够了。

更不会像这般,吃碗面都一脸餍足,瞧着下雨的街角都能看上好一会儿的程度。

就好像凡间的热闹也好,安静也罢,种种乍见之欢伴随了凤三小几千年从不曾褪却,但她明明还是在一个生性不定的年纪。

于是在这细雨中,她停下脚步,拉了拉辰虚的衣角。以不太符合她年纪的神情,轻声又郑重道:“我不会毁了凡间的。”

“你们担心我会堕魔,可我不会。”

少女的凤眸微微上扬,似乎是向帝君给出的承诺,也似乎只是对自己说。

无论我是在瀛洲还是天阙。

无论将来天道负我还是偏爱。

我不会堕魔,我会尽我所力护佑凡间。

凤族与生俱来的骄傲天性,此刻全数展现在少女稚嫩的脸上。

她仰着头如同刚刚东升的旭日,带着些不服输的年少心气。

“帝君,即便是不拜在您座下我也可以做到,即便是我在凡间行走,也不会被尘缘牵绊出执念私心。”

我无心魔可堕。

当时凤三说出这句话时多少带了几分叛逆,也并不觉得这是一句妄语

辰虚听着她把话说完,带着若有似无轻微的笑意,轻轻重复了一句,“凡间行走。”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散在雨水中,“那鬼界呢。”

行走于鬼界,小凤凰,你还能秉持自心不被蛊惑吗?

随着辰虚这句话刚说完,凤三只觉得平地怒起风三尺,她被辰虚牵着的手传来一丝刺骨寒凉,紧接着万鬼齐哭的悲鸣嚎叫直接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莫名的嗔怒大喜在她血液中沸腾。

乍起的寒风过于凌冽,以至于让她全身每一处骨缝都传来咯吱声。

她下意识将牵着的那只略冷的手抓得更紧,才不至于心中慌乱失措。

而这不过是辰虚在十恶莲花境中的一须臾。

凤后连凤三逛逛人间都十分忌讳,更不可能让凤三接触鬼界之事。

所以这一次,是凤三第一次真正直面所谓的大邪大恶。

而即便是借由辰虚之手窥得一瞬,也让她心绪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那只牵着辰虚的手,如同溺水浮木,被她紧紧握着,即便被薄汗沁湿也没有松开分毫。

*

等寒风散尽时,他们已经不在江南的小镇,而是在瀛洲渡口了。

远处云雾缭绕出立着仙岛瀛洲,偶传出清啸鸟鸣。

受天灵泽养,温风和煦,渡口两岸春柳捶地,有摆船的老船夫站单脚独立在高高的船桅上。

这是一只上了年纪的山鸮,已经在这里划了两百年船,一眼便将小凤三认了出来。

山鸮老丈一瞬闪至渡口前,朝来人微微躬身,“仙君,凤三殿下。”而后又笑道,“凤三殿下,这又是偷偷出去玩了?”

说完他便将上船的道让开。

凤三这才意识到,帝君没有同开玩笑,真的只要她“说的在理”就放她回瀛洲。

在她还处在茫然之中时,只觉得辰虚轻轻将她往前面带了一下。

小凤三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错觉,下意识反抓住那一只即将松开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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