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的生活依旧如故。
5月的“黄金周”,又一次疯狂竞争的地产装修展会。我一下子又投入到人来人往、喧闹的人群堆中,不断地大声说话,不断地拉客户,不断地谈单子。
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客户,向我们这些设计师提出有各种各样的想法、问题和要求。可是没有关系,客户的这些要求我们会用一百条你根本不能反驳的理由拒绝,这些都已经成为行业的经验了。
更奇怪的是,越是像我这样子平时一句话都不愿意说,说服起客户来,却越有效果。所谈的单子,几乎很少失手。
可是,我内心依然格格不入。
然而,我不得不继续这样子的生存和打拼下去。
我已然是一个独立设计师了,现在可以谈谈我的收入了。
一个刚入行的助理设计师的起薪大概是2k每个月,只能维持最基本的温饱水平。独立设计师的收入很难说,会因为个体的不同而差异极大。混得差的、一般般的,一年只能有二十几万的收入,混得好的,光一份设计方案就可以卖十几万。
要干到一年有二十几万的稳定收入,有的人可能两三年就达到了,有些人可能需要十几年才达到。所以,我两者都不是。我那个时候累死累活地干,但是我的收入只是比一般的助理设计师多一两倍而已。
作为没有任何助理,一个人干四五个人活的独立设计师的我,想卖出一份价格高达十几万的设计方案,那更是天方夜谭。
有些被伤害到的骄傲,不仅仅是因为目前这种狗一般累人的工作和生活方式,还来自于对自己一向自信的专业能力和水平的怀疑和否定。
在学校,从大一到大三,我很认真地学习了石膏头像素描、人体素描、速写、静物素描、静物色彩、风景素描、风景色彩、三大构成、装饰画、手工模型、设计制图,甚至还学了些工笔画,另外还有艺术史、美术史、现代设计史之类。
整个课程体系,现在看来,明显是偏向于建立在西式基础上的。整个大学,无论接触到的理论、设计风格和案例,甚至我自己听的音乐,都是以西式为主的。
读书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课程体系上,包括自己偏好上存在什么问题,也不知道它们将来有什么用。只是觉得自己很感兴趣,很想学好。教材上的案例非常漂亮,我很喜欢,就是单纯的喜欢。
当导师把个中细节一一分析,把其中奥妙一一展现的时候,我会叹为观止。美啊!我一直不知道“美”原来是可以量化的。
所以,我低头弯腰趴桌子,除了宿舍食堂就是教室,希望自己的作业,让自己离它们更近一些。这种成就感让我废寝忘食。
我总是希望我的作品做到令自己满意,不仅主观上自己满意;客观上,同一主题的作品,在班级里,我做的是最好的。大学的时候,基本事实也是如此。所以,我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很自信
,甚至自负。我不知道我短板在哪里。
更有意思的是,刚入行接到的单子也都是欧式的,我做得顺风顺水的,虽然累死累活,但是,在专业能力上,终究是自信满满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发现,公司里接的普通的单子基本都是欧式的,真正难得的大客户基本都是中式的。
然后就想去做中式,觉得中式很简单啊,因为自己就是中国人啊,我还不知道中式怎么做吗?后来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那就赶紧卯足劲去自学。
终于把中式做得有点样子了,又碰到正儿八经真正的欧式,又懵逼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反反复复。
所以,我正式入行后,我所遭遇的,不仅仅是整个生活方式的转变,心理的隐忍,付出和收入的不对等,还有对自己一向骄傲的专业能力和水平的怀疑。有段时间,所有的这些压力,集中在了一起,几乎让我有点撑不住。
我记忆中,这段时间主要集中在2007年的5月至6月,我一直处于飞快忙碌运转又时常自我否定的糟糕的状态中。
那段日子有点过于疯狂,我来不及欣喜,来不及休息,来不及仔细思考,更来不及单独呆一会。偶尔,重新在画册里看到赖特的《流水别墅》,我才会那么感动。
即便我内心暗流汹涌,狼奔兔逐,但流水别墅的水域确实有一种含蓄和隐忍的力量,默默牵引我内心的这些杂乱无章,缓慢地虬结,越拧越紧,越聚越深。而水面依旧是平静和温暖的。
然后,我又神经质地非要在这种情绪下,开始做一副名为《香桂苑印象》的作品。
是的,没有错,就是同舒静和最后吃饭的学校的香桂苑。
她不是哪个顾客的,哪家单位的作品。只是我自己要做。
就是因为发现自己对中式一脸懵逼,我不得不重新开始暗自下功夫自学。
香桂苑是最好的选择。她是中式的装修设计风格,也是我最后一次见舒静和的地方,有很多次,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坐在暗红色的中,被柔和的射灯衬托着的、身着黑色的静谧的舒静和。
我一边做着《香桂苑印象》,一边心情糟糕、复杂和混乱。
脑子里飞快地运转,琢磨着如何尽快地掌握中式风格的设计。心里却不自禁地挂念舒静和,挂念得很,是那种想着能马上去到Z市看到她的那种挂念。
我承认,当我心情很糟糕,或者很开心的时候,我总是想着能同舒静和一起分享。
我终于愿意对自己承认,我很想念舒静和。
我也终于愿意对自己承认,第一次见到舒静和的时候,就有的那种很熟悉的感觉,是因为喜欢。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纯粹喜欢。
真的从来没有觉得她比我大,也没有觉得她读书读得这么高,是要被敬仰的高高在上的女博士。在我眼里,她一直就是一个对别人很好,却不太懂得对自己好的,有点傻的女孩子。会把难过和委屈放在心
里,也不懂得去和别人沟通、哭诉、博同情的女孩子。是我很想保护的、想给予我能给予的一切的一个小女孩而已。
可我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我能把这份挂念在心里安置稳妥,就已经很好了。
“五一”黄金周是设计师们火拼的时候,也是女同胞们血拼的时候。
沈思茜在三天的展会后,终于可以放松地和她同屋两位女友一起去shopping。
我刚才说过我的收入了吧!也提示了沈思茜的收入了吧!
最要命的是,同她一起shpping的两位同屋女友,一个是男朋友很有钱,一个是自己家里很有钱。一向傲娇的沈思茜,第一次非常现实的面对别人的财富和自己囊中羞涩的强烈对比和落差。
校园里,那些青涩的,阳春白雪的,一个自制的木制挂件、一盒巧克力,一朵玫瑰花的浪漫,在现实物质欲望面前,是会很轻易地被击碎掉的。
我是在后来,才间接地听说,沈思茜曾在她的同屋女友前抱怨,我们两个人收入低。我这样子说,其实不准确。确切地说,她原话是:她的男友从来没有给她买过这么好的衣服,这样子慷慨地让她自由的刷卡shopping。
我情愿相信沈思茜不是故意的,我情愿相信她只是在那个情景下随口说说,表达一种羡慕而已,其实她没有那么介意。
但,听到这个话的我,却依然很介意。
这大概是所有内心骄傲的男人的自尊吧!
2007年6月底,我发了一次高烧,38.5度,在**足足躺了一个星期。
我硬是没有去医院打针吃药。
我浑身发烫,头痛欲裂。不断地喝水,睡觉,出汗,全身关节疼痛地醒来,继续喝水,睡觉,出汗,然后继续全身关节疼痛地醒来。迷迷糊糊之间,痛得嘴里忍不住哼出声来。
我狠狠地用自己的意志力抵抗这次猛烈的发烧带来的全身疼痛。
沈思茜为我递茶倒水,担惊受怕地照顾我,但是就是没有办法说服我去医院打针吃药。
对我来讲,感冒发烧,生病躺**,把注意力集中在抵抗身体的疼痛上,什么人都不用理会,什么事都不用想,什么事都不用干,就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和放松。
我在用生病发烧的方式表达着我所有的抗拒,我把我内心积压着的压力、隐忍和某种被伤害到的自尊,用生病发烧的方式来表达。
我的烧退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把我的工资卡拿出来给沈思茜,对她说:“如果看中自己喜欢的衣服,想买,就买,别太委屈自己了。”
沈思茜带着一点小确幸,把卡接过去后,对我说:“我帮你保管着,我不会乱花你的钱的。”
说完,沈思茜伸手抱住我的腰,把脸轻轻贴在我胸口。
于她,这是一种进一步发展关系的确认。
于我,这是一种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和责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