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ATA[每个人都会犯错,每个人也都会后悔,但永远不会停止犯错。
《景口玉言》
混乱是被龙家窑的人率先止住的,龙洺、郝一百、苏木、时晨……都冲进了人群中。小洺爷将台上的长桌一脚踢翻,一声巨响后,他大声怒斥:“我龙家窑的事,谁有资格插手!我龙家窑的人,你们也敢动?!”
闹事的人虽然打不过越开,但仗着人多势众,还是占了上风,可龙洺不一样,他或许打不过任何人,但谁不知道他是混世魔王呢。
只要今天打不死他,他明天就能去你家砸窗泼粪。
人群被小洺爷逼退了三步,领头的几个想趁乱溜走,被苏木和时晨一把抓住,接着郝一百报警,再然后就是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地狼藉中,殷红的血落在翠色的瓷片上,红与绿交织出最残忍的鲜艳。越开忍着剧痛粗声喘息,冷汗化开嘴边凝结的血块,木盒碎裂时,崩出的木刺在他的眉骨上也划了一道,鲜血糊住半边眼睛,他使劲睁开,一片红雾中,是景云惊慌失措的面孔。
吓到她了吗?
是他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还好,她没见过以前的他。
被欺负,被人按到泥地里践踏,被羞辱,被夺走一切努力所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我不疼。”他轻声说,在一片血污中,他干净得像阿开一样。
景云终于止不住地大声哭出来。
越开伸出右手,可手脏得让他不好意思去摸她的脸,索性放下了。
她在哭什么,是害怕,是难过?
还是有一点点的在乎他?
左臂的剧痛逐渐变得麻木,脑袋上挨的几下也开始隐隐发晕,意识不清前,他突然想,这算不算是大卸八块了?
越开的左臂二次重创,这种严重的粉碎性骨折镇上的诊所不敢动手术,只能给他上夹板固定,让他们赶紧转去三甲医院。龙洺留下苏木和郝一百处理群殴的事,自己开车送越开去市区。
董小皖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越开刚被送到市医院,他就带着人赶到了,专业的私人医生,专用的医疗车,直接把昏迷的越开接走往C市送。
龙洺和景云被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小洺爷才回神,“那……咱们还用去吗?”
看到越开被这样大阵仗地接走,景云反倒安下心来,这才觉得膝盖一阵刺痛,她低头一看,是刚才摔倒时被地上的瓷片划破了腿,匆忙中她竟然忘记了疼。
龙洺赶紧把她送进普外科清创消毒,这边苏木打来电话,说警察已经把闹事的人都带走了,但他疑惑地补充了一句,“奇怪的是,带头的几个都是生面孔,既不是天泉镇的人,也不是各家窑口的学徒,好像就是冲着大师兄来的……”
“特意来揍他?”小洺爷比苏木更疑惑,“他除了咱们还有别的仇人吗?”
“要不你问问景云?”苏木道。
小洺爷朝诊室里看了一眼,护士正在给景云消毒,小狐狸疼得咬牙切齿,他挠挠头,道:“回头再说吧,这些事警察总能问清楚的。”
简单包扎完,景云一瘸一拐地走出来,龙洺貌似嫌弃地扶住她,“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冲那么快干嘛,我在后面拉都拉不住你,咱们去是拉架,你去是添乱!”
其实越开挡在她身前的刹那,景云就明白这一点了,一切的源头都是她放不下,越开与她本就没有交集,也不应该有交集。
只要属于阿开的部分是美好的,她就应该和越开划清界限。
“我们去C市吧。”她对龙洺道,“我有东西要给越开。”
小洺爷思忖了一下,现在的景云和他都是穷光蛋,能有什么东西给财大气粗的越开啊?“啊……”他大叫一声,“你该不会是要给他你的爱吧!”
“……”
“就因为他替你挨了一下吗?那他以前也替我挨过一棍子,我是不是要以身相许啊!”
“嗯,回头就让宋凉月把你脱光,再用被子一裹……”
越开的手术做了四个小时,这一次除了钢钉还加了钢板,等他从手术室出来,送进病房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除了左臂的伤最重外,他脸上和身上都是皮外伤,此外就是头上挨的几下,导致轻微脑震**,所以昏迷了一阵子。他睁开眼时,只看见纯白的天花板,耳内还有轻微的耳鸣声,对比他脑海中最后留下的混乱记忆,此刻的安静显得有些不真实。
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是董小皖,“开总,您醒啦?”
越开口干舌燥,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那些人……不是天泉镇的……”他在天泉镇待了那么久,镇上的人他哪个不认识。
“您还挺清醒的呵。”董小皖憋着火,口气不大好,“我早说了不该去,您非去不可就算了,还把我赶走,现在好了,您这个胳膊支具要戴三个月,康复要半年到一年,一年半后还要拆钢板,满意了?”
“我是为了护着头。”越开咳了一声道,“而且右手受伤不方便……”
“您是为了护着命!”董小皖酸唧唧地说,“监控录像我都看了,那几个人是专业闹事的,根本不怕坐牢,或者说,就是有人买他们坐牢。”
“越明夏?”根本不用费力猜,越开也知道是谁。
董小皖点头,“明总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现在抓他们容易,但指望他们说出雇主是不可能的。他应该是在您刚到天泉镇时就安排了,那天的小混乱给的启发吧,现在一人一拳,法不责众,您也就是个九级伤残,说到底,只有您自个遭罪。”
“他想拖延我去董事会会议。”越开皱眉,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
董事会会议就在下周一,按照原定计划,越开比完瓷艺大会就会赶回C市。倘若龙洺他们再晚一步,只怕他伤得更重,现在就不是留院观察,而是继续抢救了。
“是坏事也是好事吧。”董小皖道,“虽然您遭了罪,但至少说明明总手里没什么利器,毕竟雇人打您,可是下策中的下策。”
越开挪动了一下身体,董小皖把病床调直,让他靠坐起来。
越开问:“她呢,没事吧?”尽管当时亲眼确认了景云没受伤,可一想起她嚎啕大哭的样子,还是不免担心。
“她在外面等您呢,腿好像破了一点,应该是没事的。”董小皖说完,自觉地退出病房,没一会儿,景云就进来了。
她的腿确实划破了,但也确实不重,只是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仿佛他表白那天,她顺拐时一样,只是那天她满脸通红,如今却面无血色。
景云走进冰冷白净的病房,先是盯着他左臂的支具,然后目光上移,定定地看着他嘴角的淤紫还有额上的纱布,她大哭过一场,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肿成两颗核桃,泛出淡淡的桃红色,让人既心疼又觉得可爱。
越开本以为她会问他伤势,又或者是对他有一丝的同情和感激,可是都没有。
她将攥紧的右手递到他眼前,然后缓缓张开五指,她手里的东西应该握了很久,在掌心勒出深深的印记,是一只U盘。
下意识的,越开心头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比他昨日看见人群涌来时的感觉更不好。
果不其然,她说:“这是越氏青瓷文本数据中所有古籍资料的词频统计。”
越开需要这个东西,但不是在此时,也不应该在此时。
他来不及说不,景云已经将U盘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她垂下眉眼,淡然说:“你交给我的工作我都做完了,你也不欠龙家窑的,以后不用再来天泉镇了,龙家窑的将来是龙家窑自己的事。”
麻药的效力仿佛在瞬间退去,越开觉得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里,痛得他全身发寒,瑟瑟地问她:“为什么……突然……”
“没有为什么,只是应该。”她回答。“我是景云,你是越开,从来都没有别的关系。”
越开从前总觉得她太不冷静,要么喊打喊杀,要么使奸耍诈,既蛮横无赖,又牙尖嘴利,她从不安静,也好像永远都学不会安静,可是现在,她很安静,安静得让他感到害怕。
一个热闹的人突然安静,就代表她心冷成灰。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他看着她的眼睛,终于问出这句话来。
自重逢以来,他从未问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敢。只要他不问,只要她不答,他就总觉得还有一丝希望。
景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见哀求,像寒冬中的人乞求温暖,像暗夜中的人乞求光明,但他求错了对象。
“你走的那天就该想到这个答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原来她也可以这样冷静,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越开一怔,是啊,他走的那天就该想到这个答案,不会有人原谅他的,尤其是她。
他是在凌晨四点离开的,冬日的夜晚格外得黑,好像根本等不到天亮。龙家窑安静极了,他一个人在后厅坐了许久,最后点上一炷香,针尖大小的火光在黑暗中像一只忽明忽灭的萤火虫。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姐姐给他抓过萤火虫,后来他去了C市就再没见到过,再后来他来到龙家窑,那年盛夏,他在后山又见到了萤火虫。
小小的明亮,就可以在黑暗中让人觉得一切还有希望。
他从后厅离开,穿过中厅时,抬头看了一眼四四方方的天井,夜空中什么也没有,他知道再往前走一步,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也知道,再往前走一步,一切就都不可能了。
他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因为阿开有阿开的选择,越开有越开的立场。
“我想过不走的,也想过就做阿开……”他像是痛到了极致,白皙的脸庞除了伤处外,都是无力的灰败,就连双眼也失了神采,他怔怔地看着她,可乌黑的眼瞳中什么也没有,空****的,“你信吗?”
景云相信,再坏的人也会有一刻的良心发现,所以她相信越开曾有过动摇,但是没做到的事,就是没做到。
“与阿开有关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她残忍地打断他的话,两手交握,用指甲死死掐着虎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就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阿开。”
绝望在瞬间降临。
病房静得像那个冬日的夜晚一样,死寂而没有生机。
不……冬日的夜晚也有美好的,越开记得有那么一天,夜色宁静,月光如霜,他和她坐在水碓一起吃跳跳糖,可乐味的糖粒在舌尖跳跃,他对她说——我等你回来。
就是从那天开始的,所有的事都变得不受控制,命运如洪流般卷走一切,带走了龙千峰,也带走了阿开。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那场洪流。
她看着越开,浅笑了一下,“因为阿开太孤单了。”她说着视线就模糊了,但脸上的笑容还在,“我不能忘记他,忘记他,他就真的不在了。”
与阿开的时光是一场梦,梦终究会醒,但梦可以不忘。
温热的眼泪淌过脸颊,她很少当着别人的面哭,却还是没忍住。模糊中,她看见越开的眼底也泛出盈盈的水光,他也很难过吗?是难过自己亲手扼杀了阿开,还是难过他再也做不成阿开了?
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现在起她再也不会将他们弄混了,越开不配玷染属于阿开的美好,而阿开也不会再成为越开被攻击的软肋。
上一次是他不告而别,而这一次,她郑重告别。
“你有没有后悔过……”他喃喃地问了她一句,“如果当初没有喜欢阿开,现在就不会这样难过。”
她扬起嘴角,在哭又是在笑,那清澈闪亮的眼眸中,已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怎么会呢?阿开值得一切啊。”
人人都喜欢阿开,她也喜欢。
人人都恨越开,她也恨。
“那你恨我吧……”他开口,喑哑的嗓音与阿开完全不同,这样很好,让她分得更清了。他继续说:“你恨我多一些,就会怨自己少一些,这样……你会开心一点,阿开也会开心一点。”
开心的生活,是阿开最向往的事。
“好。”她毕恭毕敬地回答,“开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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