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ATA[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假如没有钱,两者都得抛。

——《景口玉言》

几场秋雨后,气温骤降,这个冬天来得突然,景云只觉得自己很久没有看见越开了,尽管他们在同一栋楼办公。

越明夏如约兑现了一半承诺,不知是越开无暇顾及,还是越明夏的权限增大,他直接将整个数据库小组从产品开发部挖走,虽然办公区不变,但名义上已经不归越开管了。因此,景云将越氏青瓷数据库交付给研发部的青瓷小组后,就让组员继续做天泉青瓷的数据库了。

有专业团队在,效率一下就提了上来,景云之前是老牛拉车,一个人做了一年,连一半都没做到。现在的团队,比她当初预期的基础班底要强许多,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把剩下的一半全完成了。

景云当初和鹿萱约好,她负责文本数据库、图像数据库和音频、视频数据库,而青瓷博物馆则负责三维模型数据库,包含青瓷碎片和遗址的复原虚拟模型。等他们双方都完工,就可以将两部分合二为一,搭建成一个完整的天泉青瓷数据库。

如今小狐狸率先完成,自然要打电话找鹿萱炫耀,哪知鹿大小姐的效率也不差,或许是那支测绘小组的功劳,她说青瓷博物馆下周也可以完工。

元旦后的一周,不过是二九末,气温就跌到了零下。景岚从景宝斋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只油黄肉肥的老母鸡,说是租了景宝斋半截门面的那对手抓饼小夫妻送的。

鸡已经杀好,但没有开膛,这让景岚无比头疼。景云去厨房倒水,听见他与宋凉月正在拉锯战。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连只鸡都不会做?”

“要是给我一个窑,我倒可以把鸡放进去直接烤熟。”

“这鸡肚子还没破呢!”

宋凉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以前在龙家窑,做饭都是大师兄的事。”

“要是开开在,我还用找你?”景岚下意识脱口而出,还顺势翻了个白眼,正巧和门口的景云四目相对,吓得他拎起鸡就跑,“我去菜场找人弄……”最后的尾音是从门口传来的,可见他跑得相当快。

宋凉月不觉得有什么要避讳的,毕竟在大师兄的事上,景云并没有吃亏,谁更亏……还不一定呢。景云看似无所谓地走进厨房,对宋凉月说:“咱们下周一起回天泉镇啊。”

一月中旬是龙千峰的忌日,宋凉月对世事再冷漠,也不会忘记这件事。“龙洺今早也打电话和我说了,因为是头一年,有几家窑主已经陆续来问候过了。”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他还说,祭品和其余东西他会安排,让咱们不用管。”

景云倒了一杯热水,算是表扬地夸了一句,“这家伙现在越来越懂事了啊……”

宋凉月点点头,“听说今天还烧出了一只梅瓶呢!”她拿出手机,把照片递给景云看。

龙家窑的梅瓶向来以敞口圆唇、长颈鼓腹著称,器形俊美优雅,而龙洺做的这只梅瓶敞口尖唇、束颈扁腹,釉色青中带黄,黄中带灰,灰中又透着那么一点点的蓝,真可谓是“难得一见”!

“唔……”景云咽下一口水,“替我夸他一句,这大笔筒烧得真不错,可以放在后厅插鸡毛掸子。”

宋凉月扁扁嘴,“慢慢来吧,魏师傅他们已经很满意这样的龙洺了。”

不知为何,景云脑子里突然窜出一个念头,是因为龙洺以前太混了吧,所以现在这样大家都很满足,不像有的人,一向听话懂事,才会被不断要求更好,稍有不慎,就让人无法接受。

她想起一双眼睛,一双清澈明亮却最终黯淡的眼睛。其实秘青瓷的情况她一直有留意,听冯小莎八卦,破解釉方后,青瓷小组就紧锣密鼓地试烧,可两个月过去,烧出的秘青瓷已经能达到薄釉似玉的效果,只是釉色中始终带一点淡淡的灰黄。

景云知道,以越开当初烧梅子青冰裂纹的能力,这绝不是釉方的问题,而是因为烧制气氛导致的,换而言之,就是烧瓷用的窑不对。

再过两月就是股东大会了吧……

她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被越开咬破的地方早已愈合,可现在又隐隐作痛起来。

说来也巧,龙千峰去世那天下了雪,等到今年忌日,一早起来天空就是黑压压的一片。魏师傅望着天上的黑云,轻叹一声:“你们师傅最不喜欢下雪天了。”

“师傅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又不喜欢下雪,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景云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压抑,佯装轻松地说。话音刚落,龙洺就从侧门走进中厅,手里拎着个竹篮,接过话来:“可我爷爷喜欢粉蒸肉啊。”

景云掀开竹篮的盖布,探头瞧了一眼,“你做的啊?”

“嘿嘿。”小洺爷诚实地笑了一下,小篱笆就紧跟其后地走了出来,大学放寒假,她比景云回来得还要早几天,“是小篱笆做的。”

祭品除了粉蒸肉,还有些常规的糕点和水果,要烧的纸钱龙洺也都准备好了。魏师傅清点了一下人数,怎么说也凑齐了六个孩子,算是热闹的,龙千峰除了喜欢粉蒸肉,便是喜欢热闹了。

走出千峰堂,鹿家父女正立在门口,看样子打算同他们一道上山。天泉镇这些窑主与龙千峰的关系可谓是一言难尽、亦师亦友,不过有人悼念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龙洺不像以前那么鲁莽,与鹿大师客气地说了几句,便一同往后山走。

天泉青瓷数据库的两部分已经合并完成,只等最后完善检查就可以上线了,鹿萱和景云有工作要沟通,所以远远地走在最后面。

“我上个月去C博听了一堂讲座,是关于运用数字化技术对藏品进行保存、修复和展示的,到底是大博物馆,想法也比我们先进,所以我打算给青瓷博物馆也搭建一个网上的数字博物馆,到时候数据库平台和数字博物馆连接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数字化体系。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来做框架人。”鹿萱边走边说,最后一句话她故意放淡了语气,然而眼睛却一直在偷瞥景云。

按说天泉青瓷的数据库做完,景云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可她现在的状态还是工作最适合,“我有空的话可以帮你们出谋划策,但我还是想继续做其他非遗手艺的数据库,天泉镇除了青瓷外,不是还有铸剑工艺吗?”

鹿萱斜了她一眼,“你真打算一个人给那么多非遗手艺都搭建数据库啊?”

“我疯了吗?”景云挑眉,像看傻子一样看鹿大小姐,“一个人能做那么多吗?”

“那你……”

“这是一件在天上数星星的事。”景云朗声道,“星星那么多,一个人怎么可能数得完,但有人开头,就会有人跟着去做。想搭建出完整的非遗文化数据库,需要每个人都去数一颗星星,一个真正庞大的平台不是靠管理者不断上传数据,而是靠使用者不断对它进行完善。”

乌蒙蒙的天色下,小狐狸双眸透亮,像黎明时分还悬在天边的明月。鹿萱怔怔地盯了她好一会,继而笑起来,“龙老爷子不是糊涂人啊。”

“什么意思?”景云承认,自己和鹿萱合作是挺顺畅的,可她就是不爽鹿大小姐高高在上的样子,毕竟……鹿家窑也没拿到“瓷王”牌匾,有什么好拽的。

山路转了个弯,远远就能看见龙千峰高耸的墓碑,鹿萱一时有感而发,“我只是觉得老爷子一辈子不糊涂,他安排人、安排事都妥妥当当的,也许……”话说到一半,她觉察自己的身份不宜多言,便将话锋一转,“天泉镇七七四十九窑,家家都想要秘青瓷的釉方,我家也想要,可看到你做数据库才想明白,得到是没有意义的,传下去才有意义。我猜,老爷子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

景云脚步一顿,鹿萱已经快她几步走到墓碑前。

时隔一年,墓丘周围竟没有任何杂草,他们已是赶早上山,却不想有人比他们更早,夜露浸湿山泥,留下一行不算清晰的脚印,碑前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粉蒸肉。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没有人好奇发问,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答案。

龙洺嗓子一紧,只把那碗肉往旁边挪了一寸,然后将他们带来的祭品一一摆放上去。一阵疾风吹过,卷起小篱笆竹篮中的纸钱,黄色的圆纸在空中飞舞,仿佛金秋的落叶一般……

下山的时候,细碎的雪粒子开始往下落,小篱笆今年长高了不少,龙洺起哄,说她快赶上郝一百了,小姑娘兴奋地要比身高,吓得郝一百直蹬蹬往山下跑。苏木紧跟其后撵着郝一百,连宋凉月的注意力都忍不住被他们吸引去了。

景云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本老旧的笔记本,封面是老式的靛蓝色,上面有三个烫金的大字——记事本,金色已被磨了大半,只剩下凹陷的字痕。

这本子魏师傅认得,因而问了一句:“怎么,你一直把它随身带着吗?”

景云摇摇头,极为珍重地抚摸了一下封面,“不是,这次回来才带着的。”

魏师傅正在点烟,因为这话惊了一下,火苗也跟着一颤,他不得不再点了一次,“难道你这一年都没打开看过?”这本子是龙千峰插管前,让魏师傅带去C市亲手交给景云的,如今可不是一年多了么!

“师傅之前和我说,等天泉青瓷的数据库完成,他看了觉得不错,才会把本子给我。虽然他现在看不到,但约定就是约定。”景云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觉得舒爽至极,“所以我现在才可以看。”

说罢,她翻开本子,纯白的扉页四角泛黄,右下角是她爷爷的名字——景荣。一笔一画的两个字,写得端端正正,很像她爷爷的性格,仔细谨慎,坦白说,其实是胆子小。

景云往后翻页,正如龙千峰所言,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是她爷爷当年自个琢磨斗彩瓷的过程,要想找回景家的配方,还得好好研究一番。她怕雪粒子把纸张打湿,翻了十来页后就合上了,只是合页时力道大了些,有一张纸从中间滑落。山道潮湿,景云赶紧弯腰去捡,原以为是本子太旧,导致纸张脱落,哪知她捡起来一看,才发现这张纸和笔记本的纸并不一样。

是一页信纸,薄薄的一折为二,夹在本子中竟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魏师傅探头看过来,“是什么啊?”

景云也不知道,只将信纸展开,开头便是三个字——龙师兄。

还真是一封信啊!

她定睛一看,是她爷爷的笔迹,这是他写给龙千峰的信?不过为什么会夹在这里呢。按说私人信件,再好奇也不应该多看,可两位老人都已过世,信又夹在笔记本中,想来没什么隐私。

景云和魏师傅相视一眼,一道顺着往下看,只第一行,就让他们全身一震。

——越汐死了。

像是有强光刺痛了她的双眼,景云不得不使劲眨了好几下,莫非……这信是龙千峰故意夹在本子里的?她急忙继续看。

——听到消息的时候,师傅晕了过去。龙师兄,你知道吗?她是祭窑死的,就因为没得到釉方,她真的以身祭窑了!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她竟然当真了?还是说,她就是要惩罚我们?惩罚师傅没有把釉方传给她,惩罚你让桂芬去讨釉方,惩罚我给你出谋划策,她这样死了,我们一辈子都不会活得安定。

——本来师傅不让我告诉你,说你已经出师了,可我总是做梦。昨晚我又梦见她在山上劈柴,她总是一个人干活,再苦再累也不会麻烦别人。你说祭窑的时候她在想什么?会不会觉得怕,会不会带着恨?

——龙师兄,我后悔了,她毕竟是我们的小师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才二十五岁,没有结婚,没有生子,就这么走了。咱们同门十年,她那么想要釉方,我们为什么一时固执,偏就不肯给她呢?

——龙师兄,如果有来生的话,祭窑而死的人,下辈子……还会想烧瓷吗?

最后一行字读完,景云才发觉雪已经下得很密了,只是落在她周身,一点也不觉得冷。

魏师傅嘴里叼着的烟头,吧嗒一下掉在地上,“你们师姑、那个越汐是……祭窑死的?”

祭窑是每个烧青瓷的人都知道的传说,也是烧窑前祭祀九天玄女的由来,相传烧青瓷时如果遇到难关,有人愿意以身祭窑,便能如愿以偿烧出想要的青瓷,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况且窑炉内是上千摄氏度的高温,以身祭窑,必死无疑,又有谁会真的为了烧瓷而不要命呢?

除非,她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

景云猛然想起去年瓷艺大会,他们一起守窑,龙洺拿祭窑的事吓唬她,当时阿开发了好大的火,大家都知道龙洺是在开玩笑,唯独他声色俱厉,把他们都吓坏了。

原来是因为师姑啊,他从未见过一面却要称之为奶奶的人,是祭窑而死的。

等等……

她又复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她竟然当真了?还是说,她就是要惩罚我们?惩罚师傅没有把釉方传给她,惩罚你让桂芬去讨釉方,惩罚我给你出谋划策……

难道师姑祭窑是因为龙千峰的缘故?景云虽知道釉方是师傅用不公平的手段抢来的,却没想到真是这件事导致师姑早逝。一句玩笑话,一个小手段,就让一个将秘青瓷视为毕生夙愿的人失去了人生的全部意义。

生而为瓷,死亦如是。

魏师傅想的比她更远一些,他在风雪中窸窸窣窣地又点上一根烟,深吸两大口后,他说:“你师傅会不会早就知道阿开的身份了?”

飞雪扑面,彻骨的寒意在一瞬间向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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