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回到府中,逯云风觉得有些疲惫。

在他看来,人心似乎比战场复杂许多。

他没有试图去与沈太傅商量。

沈太傅虽然是他明面上的岳丈,但是他对沈太傅其实也不是很了解。

至少庆历帝的病,他一定要瞒下去的。

只是,沧州城不日怕是就要变天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也不知他们会经历怎么样的动**。

逯云风摩挲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的骨哨,低叹:“玄叔。”

在出征之前,他曾与赵玄约定过,待他凯旋归来,便会以茶代酒,陪赵玄饮个痛快,然而如今这番情境,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凯旋。

依照庆历帝的说法,云南王似乎与朝中的某位皇子有联结。云南王一系的势力已经是庞然大物了,若是他还联合了南蛮王呢。

这么想着,逯云风还是命人挖出了埋在杏树下的陈酿,放到了湖心亭里。

今朝有酒,今朝便醉一场。

然后,他去了云栖居。

归晚还小,什么事没办法与她商量,释知遗形又都是他教出来的,思维模式与他如出一辙,他能与之商量的就只余沈同尘了。

沈同尘似乎总有出人意料的想法。

想到这儿,逯云风心静了一些。

沈同尘已经醒了,正伏在几案上不知道在写写画画什么,木樨站在一旁研墨,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

看到他来,木樨刚准备请安,逯云风将手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木樨便继续手下的动作。

逯云风走过去,将手按在沈同尘肩上。

沈同尘画了些奇奇怪怪的图形,逯云风看不太懂。

感觉自己肩膀上突然多了一双手,沈同尘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发现是逯云风,这才定下心来。

将宣笔放下,沈同尘捏了捏眉心。

她最近都在研究如何能将图解画得简明易懂,还要将零件拆成好几份,交由不同的人做,好让他们没办法完整地将东西拼凑出来,正为这事头疼着。

前几天发生的事让她觉得,并不是所有的匠人都是有匠心的,不得不防。

逯云风的手自然地捏了捏沈同尘的肩膀,帮她纡解着疲累。

木樨看到二人如此,识趣地出去了,临了还带上了门。

“同尘,若是我不得不离开沧州,你会同我一起吗?”逯云风指间缠绕着沈同尘一缕长发。

沈同尘思考半晌,点了点头。

先前不与逯云风同去,是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还未起步,如今她觉得,只要加快些进度,先将沧州城的生意打开一道口子,自己便不必非得待在这儿了。

况且,与逯云风待在一起的时候,每每都是她最安全的时候。

可是,她不应该一直仰仗逯云风的庇佑。

一念及此,沈同尘抬起头,神色认真:“逯云风,我想习武。”

解决了沈同尘的事,逯云风觉得心头松快了许多,归晚倒不是问题,若是必须做出决定,归晚自然是会跟着他的。

同尘已经过了习武的年纪,但是稍稍教给她一些防身的法子,用于出其不意的自保,应该也够。

而大部分时间,他相信,他会在她身边的,她用不到。

逯云风不是迂腐的人,他会尽人事,然后听天命,在必要的时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释知遗形都被他遣了出去,分散在府上四周保护,此时湖心亭周围只余下他一个。

做好准备后,逯云风吹响了骨哨。

赵玄是暗卫,逯云风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也算是出于对他的保护吧。

果然,过不多时,赵玄便从夜色中浮凸了出来。

他还穿着与上次相同的衣裳,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定会以为他未做更换,然而逯云风一瞄之下便能发现,他领子上的绣线换了一种颜色。

他就爱在一些别人看不出来的地方搞花头。

嗯,这很赵玄。

“玄叔。”逯云风恭谨地打招呼,末了小心翼翼地试探:“或者,师父?”

赵玄嫌弃地摆摆手:“臭小子,少折辱老夫了,老夫才没你这么次的徒弟。”

“何况,你小子也没正儿八经地行过拜师礼啊。”

赵玄嘴里嘟囔着,逯云风先是一笑,继而正色道:

“若是您想,我现在拜师也是可以的。”

说罢,逯云风便要纳身拜下去。

除了收留他的三叔外,就属赵玄对他最亲近。在他心目中,赵玄确实如师如父。

赵玄一如既往地托住了他:“滚滚滚,谁要收你当徒弟,都当将军了还这么不着边际。”

逯云风也不强求,将一旁的酒坛子抱过来,拍去了其上的泥封。

立时,一股酒香四溢开来,勾得赵玄酒虫大动。

赵玄抢身上前,便想要抱着酒坛子痛饮。

怔了怔,最终还是将酒倒在了酒碗里,放在了炉上。

望着跳动的炉火,二人一时沉默。

许久,赵玄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该饮酒的。”

他拿着酒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晃动,逐渐晃成了一汪血色。

他曾经还不是暗卫,还是赵统领,还能够生活在阳光下的时候,一切都很幸福美满。

然而,就是因为一次贪杯,他喝得酩酊大醉。

在他酒醒后,一切都没了。

他赶回家,只看到妻女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许是因为惩罚,他此生再也没有梦见过她们。

所以就算后来杀了仇人一家十五口,他仍无法原谅自己。

“这么好的酒,不饮可惜了。”逯云风将碗接过来:“温过的酒,喝起来不易醉。”

说罢,他扬起手臂,将酒洒在地上:“敬驱虎关一万将士英灵。”

素茹,囡囡,希望你们下辈子能幸福一些,再也不要摊上我这样的丈夫和父亲。

赵玄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似乎是觉得气氛沉重了些,逯云风拿起茶壶,给赵玄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茶,调侃道:“我还以为玄叔已经提不动刀了。”

赵玄也终于是笑了一下:“砍你这小子没问题。”

然后,赵玄想起了自己与逯云风的约定:“你小子行啊,蛮子可不好对付,你居然这么快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闻言,逯云风的脸色严肃起来:“玄叔,此战,我并不觉得自己赢了。”

说罢,他将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赵玄听完,神情也有些沉重:“照你这么说,事情确实不太对。”

按说,南蛮王不应该那么轻易败北。

“华朝要乱了,这于我们来说是机会。”赵玄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很快就捋清了当前的局势,转而问逯云风:“你是怎么想的。”

逯云风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若是百姓生活得好,那就不必改变现状了。”

“嗯。”赵玄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如来时那般,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