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昭然微微摇头,道:“那样就把事情搞复杂了。”拿一个山头去压另一个山头,到时候非但不能解困,反而在皇后和圣人那边都落不下好印象。

一语惊醒梦中人,银花瞬间脸色凝重起来,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提了一个怎样的馊主意。

“县主,我给您出馊主意了。”

褚昭然摆摆手,“没事,你也是关心则乱。不过……”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学规矩这种事,先生严厉些,学生能记得更牢。省得日后在宫规上吃亏了。”

“县主……”

银花还想说话,外面忽然传来打更声,夜深寂静,突如其来的声响,将银花吓得一个激灵。她捂着心口,说道:“这宫里的打更声怎么这么大?”

想她在国公府时,街边更夫的打更声都很低沉,若是在屋里说话,不留心听都听不到声音。怎么宫里的打更声,这般洪亮,一个不防都吓人一跳!

褚昭然没收影响,面色平静地解释道:“国公府院子大,打更声从街边一路传进咱们院子,声音自然小。可如今,咱院子临街,打更的人就在院门外,自然声如雷震。”

银花由衷感慨:“这宫中真是处处和咱们府里不一样。”

“是啊!”褚昭然附和道,她转过头,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看着外面院子,夜色深沉,院子里只有屋内洒落的一点点烛火映照,凄清又寂寞。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这才是入宫的第一个夜……

翌日,褚昭然早早起床,随意用过早膳后,便独自出门往内文书馆走去。路上,正好迎面碰上一对巡逻的金吾卫,宫中守卫森严,过去她也时常见到巡逻的金吾卫们。

褚昭然随意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可就在她刚刚移开目光,余光却扫到一个人。

褚昭然猛然抬头,入眼便是一个无比熟悉的面孔,那个近来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人——慕云琅。他走在队伍中,穿着金吾卫铠甲,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洒脱不羁,多了几分硬朗,比褚昭然的梦里他更加帅气英武。

一瞬间,褚昭然恍惚起来,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日夜所思,出现了幻觉。可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步步拉近,直到擦肩而过,慕云琅衣服上常用的熏香味道钻进她的鼻腔,褚昭然顿时怔住。

真的是他!

褚昭然脑海中突然无数个念头闪过:他怎么在这里?他当金吾卫了?从前他不是最不愿做这受人约束的差事了吗?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

她直勾勾地看着慕云琅,想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

可慕云琅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迈着和其他人一样频率的步伐,连半分目光都没有在褚昭然身上停留。从前那个总爱扬起唇角的少年,如今嘴唇抿紧,眉宇间冰雪连天,成了冷漠倨傲的将军……

褚昭然不自觉回过头,一路目送着慕云琅的背影,直到他转过弯,消失在拐角处,她这才如梦初醒,苦笑地自嘲道:“还看什么呢?当初已经说得足够无情,从此山水无相逢了,难不成还指望人家还如过去一样吗?褚昭然往前走吧。”

“啪!”

戒尺被人重重地敲击书案,惊醒了神游天外的褚昭然,她回过神,抬头看过去,只见内文学馆负责教习经史的女学士站在她面前,此人奉皇后之命,给褚昭然授课。

学士一手捧书,目光严厉地盯着褚昭然,道:“褚侍中,你来说说,为人子者之礼。”

这是《礼记》《曲礼》上篇的内容,褚昭然在家中闲时曾看过,她站起身,对学士致礼后,不假思索背诵道:“夫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习必有业,恒言不称老。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群居五人,则长者必异席。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食飨不为概,祭祀不为尸。听于无声,视于无形。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孝子不服暗,不登危,惧辱亲也。父母存,不许友以死,不有私财。为人子者,父母存,冠衣不纯素。孤子当室,冠衣不纯采。”

褚昭然背得流利,没有磕绊、错漏,学士微微点头,算是她通过了抽查,但对褚昭然上课走神一时,学士还是叮嘱道:“你出自簪缨世家,经史一类多半都有涉猎,但既入学堂,仍需保持谦和向学之心,不可分神。”

褚昭然自知有错,面露愧色,躬身道:“学士指点的是,学生记下了。”

见她诚心认错,学士没再追究,继续授起课来,只是这次她没再带着褚昭然诵读,而是挑拣其中重点词句进行解析。

褚昭然被敲打后,不敢再有走神的举动,将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通通压了下去。一上午时光,在《礼记》的篇幅中一闪而过。

到了中午,褚昭然谢绝学士一同用膳的邀请,回到自己小院用餐,路上她突然有种上一世走读的感觉,恍惚间她甚至看到自己背着书包的身影。

有了这种感觉,她忽然对下午的学习没了抗拒之心。不就是上课嘛,她在上一世读书十几载,在这儿读书不是轻而易举吗?

下午,褚昭然信心满满地到了课堂,当她看到早早站在讲堂的三个教习女官,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似乎……下午的课程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褚侍中,你来迟了。”

站在中间,皮肤略黑的女官说道。

褚昭然心下不解:“迟到?我明明是掐着时间赶过来的,应该正好才是,怎么会迟到呢?”

虽然她心里困惑,但到底没把话问出来。她既然来此学习,这些教授之人都占着先生名分,古人最重尊师重道,若是她贸然顶嘴,怕是会遭到先生责罚。她不傻,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罪受的。

于是躬身说道:“学生知错。”

见褚昭然低头听训,没有反驳,那位女官脸上微微露出满意神色,语气不似之前那般生硬冷漠:“今日你第一次上课,不知规矩可以谅解。今后切记,每次上课你须得提早进入讲堂,晚于先生便是迟到。你可听清了?”

“学生谨记。”

“如此,便开始上课吧。”那位女官说道,“我姓张,这位……”张女官指着左手边的女官,介绍道:“这位是杜先生、”

紧接着,她又指向右手边,说道:“这位是杨女官。我们三人负责教习你宫中礼仪,并且监督你日常行为。换句话讲,出了这个讲堂,若是你有任何违反宫规的行为,我们也有督查惩处的权利。无需上报宫正司,你可听清了?”

褚昭然心道:这就是要二十四小时随时被监视了?这也是皇后的吩咐吗?

她转念又想:“自然是皇后的吩咐,如非她的吩咐,这些女官应该不会吃不了撑的,时刻盯着每一个新入宫的女官。”

既然是皇后的吩咐,她虽有异议,也只能违心称“是”了。

“银花姐姐,这日头马上要落山了,可大人还没回来,咱们是不是先把晚膳提回来?再晚膳房那边就没有好菜了。”

小院厢房内,茯苓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忧心忡忡地说道。

“你先去提膳吧。”银花果断说道。虽然她刚刚入宫,可这膳房提膳和国公府想必没太大区别,除了那些说得上花的主子们,其他人都是先到先得的原则。早些去,还能把餐食放在茶房的炉子上温着。可若是去晚了,正好碰到县主忌口的吃食,那便是她这个奴婢的失职了。

茯苓应了一声,起身出门。她刚打开院门,正好看到褚昭然,她站在门口,身体微微弓着,一手扶着膝盖,一手伸在半空。

“大人?”茯苓惊呼道。

“过来扶我一下。”褚昭然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道。

茯苓如梦初醒,上前扶着褚昭然的手,搀扶着她往院内走去。

厢房内银花听到了动静,匆匆走了出来,见到褚昭然艰难行走的模样,急忙上前搀扶住褚昭然另一只手。二人合力将褚昭然搀扶进屋,把人扶在东次间的木榻上坐下。

“你先去提膳。”

虽然此时的银花,因为褚昭然受伤心中又慌又急,可做一等侍女的本能还在,慌乱之下仍旧能有条不紊地安排任务。

她催促完茯苓,自己蹲在褚昭然面前,小心翼翼地替褚昭然掀开衣裙,她刚想接着帮褚昭然把裤腿往上撩,却被褚昭然伸手拦住。

褚昭然吩咐道:“你去帮我把药箱拿来。”

银花闻言立即起身,从东侧墙角的斗柜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盒子是内侍省拨下的,里面的药都是萧氏和老夫人一起帮忙备下的。有治疗普通伤寒咳嗽的丸药,也有研磨成粉的止血化瘀的伤药,甚至连药酒都备下了。生怕褚昭然遇上突**况,来不及寻宫中太医,替她备好了可能用到的所有药品。

为了让褚昭然把这些带进宫,萧氏亲自进宫向皇后求了恩典,经由太医院确认无误,并登记在册后,由韩宫令提前放到褚昭然的房中。

褚昭然直到进宫,才从韩宫令口中得知一切。

银花把木盒整个捧到褚昭然面前,此时褚昭然已经将裤腿挽了上去,露出修长纤细的小腿,膝盖处青到发紫的淤青,在洁白如雪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银花顿时惊呼出声:“怎么会跪成这个样子?”县主被哪个贵人罚跪了?不应该啊!就算宫里的娘娘们再跋扈,也犯不着对县主这样出身的女官下手。而且这样的伤势至少是跪了好几个时辰的结果,宫里的娘娘们真这样罚自家县主,可是和皇后、和国公府结仇了。

娘娘们不是傻子,犯不着这样给自己找麻烦吧?

“学规矩而已。”褚昭然说得云淡风轻。可今日下午的经历却一点都不轻松。

那三个女官教授宫中叩拜请安之礼,她们演示一遍,之后便让褚昭然开始练习。要论礼仪,像褚昭然这样的世家贵女,自然是从小学到大的,行止坐卧那比着礼仪规范而来,算得上是教科书般的存在。

可坏就坏在此处了。

世家贵族的礼仪规范讲究端庄大气,行动举止须得彰显大家风范,换句话说就是端着,神态举止都带着傲居。可宫中女官、宫女那是伺候主子的存在,行礼问安都得表现出卑躬谦和的态度。虽不至于达到奴性的程度,但至少不能一副老子出身高贵的样子。

若是其他民间来的女官宫女,她们白纸一张,自然是比照教习的动作,教习教成什么样子,她们就学成什么样子。可褚昭然学了十几年的世家礼仪,行为举止都刻在骨子里,形成肌肉记忆了。猛然改成另外的样子,根本改不过来。

这不就苦了她的膝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