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来啦。”今天阳光很好,子奕正在往花瓶里放她刚买来的水仙花,就看到展眉走了进来,“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展眉的头发剪短了,从齐腰长发剪到了下巴。她看起来开心了很多——子奕满意地打量她,这不得不归功于自己。果然,展眉给了她一个毫不犹豫的拥抱:“谢谢你。”

“不要谢我啦,多给我干活就好了!”子奕笑着拨弄她的短头发,“怎么舍得剪了?”

“头发没有营养,都枯了。剪短了也利落点儿,反正总会再长的,不是么?”展眉笑得清爽。

“一会儿有个江同的发小要来,我先上去,有个吉他班要开始上课了。他来了的话,你让他坐这儿等一会儿,江同去公司了,马上回来。”

展眉应着,给一把吉他换着弦,子奕上楼去了。水仙花开得很好,嫩嫩得舒展着花瓣。展眉自顾自笑了笑——的确,日子还是很好。

有人进来——“你好,我是江同的朋友,和他约好今天…”他的话硬生生地停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展眉。展眉看着他也愣住,良久,洒脱一笑,说道: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陈朗,别来无恙。”

——我望着她。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我肯定我爱她,就像明白自己必死一样肯定。当日的如花妖女,如今只剩枯叶还乡,苍白,臃肿,混俗,腹中有他人的骨肉。可是我爱她。她可以褪色,可以萎谢,怎样都可以,但只要我再看她一眼,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在上午九点,溢满阳光的云城小店里再见到展眉时,陈朗已经和她分别了五年。他刚刚在国外同时结束了一场失败的投资和一场失败的婚姻,然后接到了父亲发来的消息:你母亲病重,请速回。若在意大利难以为继,大可回国发展。于是他回到了中国。在家待了几日,接到在云城的曾经友人的邀请,今日刚刚到了云城。他走进朋友妻子开的店,便看到了阔别多年的旧日小情人。看到她时,他只想起了这段《洛丽塔》里的经典独白——只要我再看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他记得这曾经是展眉最喜欢的一本书。但他知道这样形容并不合适——展眉永远不会是一个“苍白,臃肿,混俗”的女人——就算她此时此刻穿着宽大的孕妇装,她不施粉黛,短发随意地别在耳后。他甚至一瞬间,原谅了自己的失败,不如意,混沌和衰老,因为只要他再看她一眼,仍旧是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他便知道,自己仍旧年轻。自己的心脏还在像二十岁时一样因为她而猛烈有力地跳动,他感到自己笑了,缓缓开口:

“展眉…别来无恙。”

“陈朗,你这么早来了?阿同一会儿就回来,你…”子奕说了一半,看出了两人的异样。她疑惑地走到他们旁边,打量着不自然的两个人,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陈朗,你说你有一个云城的初恋女友,不会就是…”她夸张地叫起来,“天呀,怎么会这么巧?”

陈朗低头笑了,对子奕说:“小奕,你招人很有眼光。”然后转向展眉,“这些年,你还好么?”

展眉点头浅笑:“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孩子的爸爸,也在云城?”

展眉愣了愣,和子奕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开口说:“好吧。我其实过得不是很好。孩子的爸爸已经去世了。”

陈朗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说:“啊…好吧,其实我过得也不是很好。我破产了,前妻也跟我离婚了。”

然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大家都这么惨,也算有缘分。这时候江同回来了:“嘿,都在了?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子奕挽过江同的胳膊:“你一定想不到,他俩是初恋情人。哈哈,很棒吧?云城太小了——”然后她毫不忌惮地说:“而且他俩一个丧偶,一个离异,我觉得咱们得撮合他俩重新开始。”

“子奕!”展眉红了脸,“你别瞎说。”

陈朗接到:“我倒没觉得小奕瞎说——展眉,今天我来接你下班。”

“去哪儿?”展眉坐在副驾驶上焦虑地问陈朗,“你不要拐卖妇女,我跟你说,犯法。”

“我诱拐你干嘛,大着个肚子,人贩子都不要。”陈朗目不斜视,“到了你就知道了。”

离开这几年,云城发展了不少,有很多高楼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林立在了街道边。夜晚的路上人不多,但夜景很美——就算知道是人工堆砌的光污染,也不能否认这流光溢彩的美。渐渐的,他们把这繁华城市留在了身后,到了郊外一片旷野上。陈朗停下车,对展眉说:“你记不记得这里?”

展眉仰头半躺在座位上,看着混沌的天空——云城的空气越来越差了,夜晚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记得,我高三时候没有考好,你带我逃课来这儿。”

那是一个春天懒散的下午,展眉跟着陈朗从漫长的自习课偷偷溜出来,两个人选了一辆线路最长的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坐到最后一站下了车。这儿是一片郊外的荒地,长满了不知名的小朵小朵的野花。陈朗脱下外套,两人坐在上面。展眉絮絮叨叨向他抱怨着学校里的事,和同班一个小姑娘的矛盾,自己失败的模拟考,烦人的历史老师…陈朗在旁边折了一枝嫩草,自顾自把玩着,然后等展眉絮叨完了,拉过她的手把编好的草戒指套在她指上,握紧她的手,抬起头微微一笑。

…展眉还想到了,他们一人拿一瓶冰可乐走在路上,夏日阳光倾城,蝉鸣聒噪,趁她不注意,陈朗突然把冰可乐放在她脖子上,然后她一声尖叫,笑着追打着陈朗。

想起来她坐在陈朗学校操场的台阶上,看他和一群同班男孩子打篮球,一场结束,他带着一身汗珠跑过来喝她递过去的水。她踮起脚拿纸巾给他擦汗,他对她笑,整个人闪着明亮的细碎的光。

…还有很多没有意义的年少时的细节,都在这静默的天地间一齐涌到两人的心头。陈朗叹口气,对展眉说:“展眉,我后来才知道你妈妈和我爸爸的事。那时候才明白你为什么故意地躲开我了——展眉,你真的不该躲我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在想你。”

展眉笑着:“可你也应该知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展眉。我不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弥补的。只要你愿意——”他转头看着展眉,“我说照顾你一辈子的话,仍然当真。”

“陈朗。我是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

“我是个离过婚还一穷二白的男人。”陈朗的声音里微微带着笑意。

展眉收起了笑,重复道:“陈朗,我是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

陈朗不再说话。展眉打开了车窗,看着窗外。远近的虫鸣在争先作响,空气里潮湿的水汽让她两鬓生凉,这夜晚的宁静使她的内心安宁而平和。两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几乎和这宁静的旷野融为一体,要岑寂到永恒。展眉轻声开口说:

“陈朗。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