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望完小雨,展眉回学校,刚好在学校门口碰到顾淮安,她眯眼笑着:“你今天有课啊?”
“已经上完了,回画室画完一幅设计图。”顾淮安也微微笑着。今天是个晴好天气,在寒冷的冬天,阳光明媚的日子很难得。一切都在阳光下变得懒洋洋地,温柔地发着光。展眉穿着件有白色毛边领子的外套,像一只温和的笑着的兔子。顾淮安把手伸进衣兜里攥攥那只小盒子,笑笑:“今天晚上我带你去吃饭。有事跟你说。”展眉依旧是笑眯眯地:“好呀。几点?”
不等顾淮安回答,展眉接起一个急促的电话:“喂?妈…嗯,你说…什么?谁?”她的表情变得紧张又烦躁:“好,我马上去找导员请假…嗯,回家说。”
“怎么了?”
“他病了。很严重。”
“你妈妈?”
“不是。”展眉咬咬嘴唇,“陆建文。”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看天空,才平静一点,开口说:“我爸。”
“我送你去车站吧。”
“嗯。”
一路上展眉都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眉头紧锁。顾淮安以为她是担心父亲,安慰她:“没事,你爸爸不会有事的,放心。”
她苦笑:“我其实一直盼着他早点儿死。”说完她低下头,仿佛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不对的话——她可以自己这么想,可她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但她心里太难过了——她一直想从那个一摊烂泥的家里走出来,可是陆建文现在重病——她怎么反而开心不起来?
她怎么连做一个大逆不道的人,都这么拖泥带水?
顾淮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展眉…别这样。”
展眉抱着头,伏在自己膝盖上,眼泪大滴地畅快地落下来:“可是我现在不是那么想他死了。他死了——我该恨谁?”
到了石家庄,再乘客车回云城,到了云城已是次日傍晚。展眉打了辆车到了县医院,到门口时整条街的路灯都亮了起来,有些亮得很果决,有些是明灭抖动几下才亮起来,就像颤巍巍的老人。展眉惊诧地看着这一幕——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路灯由暗转亮,橘黄色的路灯把她的影子寂寞地投影在地上,她身旁几株嫩黄色的夜来香肆意地开着花——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可以在父亲辗转病榻时还有心思注意到这么多细节。她一边上楼一边想,云城的夜来香怎么这么多?这么上不得台面的花,只有傍晚才开这么一会儿,还香得这么艳俗谄媚,不知收敛。
——303,是这儿了。展眉站在门口顿了顿,才推门进去:“妈,我回来了。”
沈玉如正在陆建文旁边的空**叠衣服,闻声抬头:“你回来了,快来看看你爸。”沈玉如还是那么漂亮。展眉不理解,她怎么仿佛永远不会老似的?
陆建文看着精神尚可,倚在床头看着手里的报纸,但是已经明显地瘦弱了——他脸颊凹陷,面色黑黄,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让她害怕的凶神恶煞的模样。陆建文抬头看看展眉:“你回来了?其实不用看我,你妈事多。”
玉如示意展眉出来,掩上门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展眉问:“妈,他怎么样?什么病?”
玉如摇摇头:“肝癌。已经做过手术,但也没有多久了。”
展眉不说话,看着窗外。急救车里下来放着急救病人的担架,抬担架的医生和护士;值完班回家的小护士踩着轻快的步子,提着包往公交站走;医院两旁,卖补养品和花圈寿衣的两不相干,各自怡然自得。夜色更深了几分,路灯的光更显得温暖暧昧。
“小眉,”玉如拉过展眉的手,“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爸爸。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有些话……你最好和他好好说说。”
“妈妈,你恨他吗。”展眉用陈述句的语气问出了这个疑问句。近看母亲,才发觉她虽眉目如旧,但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
“这么多年了,习惯了。”玉如笑笑,“以前恨不得他赶紧死,不止他,陆家的人,我自己家的人,除了你——我都恨。”沈玉如是个天真的女人,即使年过四十,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年,她也依旧是天真纯粹的女人。说出这些话时,她言语目光里,皆无丝毫躲闪。
展眉叹口气,又问:“奶奶呢?她现在自己在家?”
“嗯。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了,不过应该还认识你。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回家去吧,这儿我守着。”
“不了,你回去歇一晚。我跟他说说话。”
玉如惊讶地看看展眉,又了然一笑,“也好。”
展眉推开303的门,陆建文合眼半躺着。点滴顺畅地流进他的血管——流着和她一脉相承的血液的血管。屋内分外寂静,只有药水的气味儿让展眉格外清醒。她坐到陆建文旁边的床边:“你睡了?”
“没有。”陆建文睁开眼,“这些天一直睡了,睡不着。”
“嗯。”
“你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吧。”
“快一年了。”
“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你跟你妈,高兴了吧。”
展眉凄切一笑:“是啊,高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展眉失落地说:“有什么高兴的?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
“你马上就二十一了吧。过得可真快,你都这么大了,我怎么能不老啊。”陆建文仰头看着天花板,徐徐说着:“我记得你小时候,我骑着车子带你去厂子里,工友们都夸你模样俊。还说我,这么难看的人,闺女倒好看。”
“我记得你没有夸过我。”
“你也从来没有看得起我。”
“是啊,看不起。”展眉笑了,“你知道吗,这几年,别的女生给她们的爸爸打电话,撒娇让她们爸爸给买衣服买化妆品,我多羡慕她们。”
“嗯。”
“我的钱都是自己赚的。最穷的时候我打三份工,洗完盘子就赶快脱下工作服去做家教,我不敢停下了。我害怕。”
“我不是没给你钱,你自己不要。”
“我不想用你的钱。”
“那你怪的着谁?”陆建文的气势早已不似从前,却仍装着凶恶的语气,显得格外可怜又可笑。
展眉仍是娇俏地笑着:“从小,你没有抱过我。对我们,你从来没有过好脸色,不是么?你根本就没有心,你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你知道吗?小学的时候,家里住的房子地基低,一下雨,水积得深了就漫到屋子里,妈妈痛着经,还要踩在雨水里搬沙袋挡住屋门口。你在家做过什么?我七岁开始就要洗你的臭衣服,冬天里我用冷水洗碗,手长了冻疮,直到现在每年还会犯。我初一的时候那天半夜,妈妈病了,急性阑尾炎,那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打牌!是我去敲邻居的门,求他们帮我送妈妈去医院做手术。我去省城上高中,我去广东上大学,我在外面已经漂了五年了,你送过我一次么?你心里面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展眉笑意更深,她往前探探身子看着陆建文,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我一直巴不得妈妈和你离婚,我巴不得妈妈能嫁给陈叔叔!我巴不得你赶紧死!”
陆建文闭上眼,一动不动。屋子里一片死寂,唯有药水从点滴瓶不疾不徐地落下来,一滴,一滴…与世无争。不知道这样静默了多久,陆建文喑哑地开口: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没什么联系的陈年旧事。那是多少年来着?1980年?还是1981年?记不清了。那一年我高考。我是家里同辈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你爷爷奶奶都高兴坏了,到处跟人说,我儿子有出息啊,我儿子学习好…可是那一年,我等啊等,也没有等到邮差来送录取通知书。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名字被人替了…那时候没有这么严的法律,这种事不算少,但我没想到,遭殃的是我。我哭我摔打东西,我闹着要去告那个替了我的人。可是咱们家,哪里有办法告得了他们——他们有钱有势。你奶奶抹着眼泪跟我说,‘算了,老三,咱们不上了…让你爹给你找个班上,怎么样不是过。’你奶奶就是这么说的,这句话我一个字也忘不了。那家人给了咱家一万块钱。一万,在那时候已经多得足够封住我们的嘴了。你爷爷奶奶,拿那一万块钱,给你大伯取了媳妇。拿我的一辈子的前途换来的钱,给他娶了媳妇。他结婚那天我躲着哭了很长时间,哭累了,就睡着了。我醒的时候,来的亲戚已经都散了。”他仿佛很痛苦地回想着这桩往事,脖子上青筋明显。
“后来,我进了厂子当工人。跟他们一块儿,抽烟,打牌,一块儿骂骂咧咧,一块儿到洗头房花50块钱嫖个小姐。就这样打发日子。怎么样不是过?你奶奶这句话说的确实没错。这么混着,也混到个车间主任,这么混着,这辈子也混到头了。”
展眉抹了一把眼泪——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其实她知道,这时候没什么可哭的。谁的一辈子都是那样,人生而如灰烬尘土,随风一扬,落到哪儿就是哪儿,没什么可悲的。也没什么可哭的。她冷静地开口:“那后来呢?你应该和我妈好好过日子。你何必折磨我们?”
“我怎么不想好好过日子?我跟你妈结了婚,我是喜欢她。你妈长得好看,性子又好,是个没得挑的好媳妇,我怎么不知道,要不是她家里穷,怎么可能嫁给我?但是你妈她背叛我——她背叛我!这种事情,你让一个男人怎么装作不知道,‘好好过日子’?你让我怎么跟她好好过日子?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个没出息的爸爸,你跟着你妈一起看不起我,一起恨我,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陆建文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了好一会儿,继续说,“你不要我的钱,我把这几年寄给你你又寄回来的钱都存在一张卡里了加上以前攒的钱,都在一起。我没本事,留不给你什么,这些钱,家里的房,够你和你妈过几年了。展眉…展眉!我没给你个安稳的童年,以后,以后你和你妈好好过。”展眉听到他惊心动魄的咳嗽声,感觉他要把心脏都咳嗽出来。是。他没有错。他有什么办法?
她们又有什么办法?
展眉仰仰头,仍旧止不住泪落几行。陆建文从没和展眉说过这么多话,眼前的女儿,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大了。桃面柔膝,俨然一株亭亭玉立的花。可这株花,他从没来得及灌溉梳理,便已经绽放幽香,开花落叶。二十年来,展眉都不曾和他亲近,在这世上,连血肉至亲也是如此,其实早已无人和他亲近了。他悲从中来,只得叹气:“人之将死,好像话就格外多。我这辈子,都算是白过了。我对不起玉如,也对不起你。”
“现在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展眉…”陆建文艰难生涩地喊出女儿的名字,“你能喊我一声爸爸吗?”
展眉不语,将脸埋在自己双手间。爸爸?她一直,只当自己从没有爸爸。
“你能就喊一声…就喊一声吗?”
展眉转身夺门而出,她冲到洗手间一遍遍地用冷水洗脸。她还恨陆建文么?她原谅他了么?
她有什么资格恨,有什么资格原谅?
展眉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灯光昏黄,她长发微绻,泪痕犹在,格外动人。
2004年冬,初雪。陆建文在云城第一人民医院因肝癌在睡梦中离世,年42岁,死时身边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