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这天,徐凌家里来了好几拨拜年的人。厂里的工人来拜年不稀奇,几乎人人每年都要履行这个礼仪的,就像中学里每个教职员工都给校头拜年一样,不去的只是那么极少数几个。竹签厂的另两位股东欧达林和韦仲航,年前就说过要来拜年,徐凌说笑着婉拒,年快过去了,两人到底还是来了,借口也堂堂皇皇,不是股东之间拜年,是租赁场地的投资人给场主拜年,或者说,是外客给地主拜年。都拎着礼物进门了,哪还推得出去,徐凌中午便在家里接待了两位客人。因为陈兰的要求,张婶初五就上工了,经过半年的**,做菜也很不错。

还有一位客人,是徐凌意料不到的。陈兰妹妹的大伯子廖复生,也带着儿子廖洪涛拜年来了。廖复生前年在福建厦门承包了一处公交车清洗业务,开了一家公司,很忙,难得回家乡一次。他的妻子和母亲在镇上街尾拐角处经营着一家杂货铺,生意还过得去。虽说是只隔着两道弯的亲戚,但是没有特殊事情的话,同班辈之间是不用拜年的。徐凌有些诧异,但不便多问。

吃过午饭,徐凌约几位客人到青梧桐生态园喝茶,顺便商谈一下竹签厂今年的生产规划。他也问了廖复生要不要一起去喝茶,廖复生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表示不去了。廖洪涛不知溜到哪儿去了,廖复生正不开心着,他要徐凌尽管去忙不用管他,他留下来和陈兰说说话。

徐凌便和欧达林,韦仲航去茶园了。恰巧碰见了林薇薇单独一人和两个青年男子在一块。徐凌最讨厌看到这样的场景了,甚至懒得去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愀然不乐,她虚弱的自控能力叫人失望令人憎厌,使徐凌突然想放弃一切关于林薇薇的念头,接下来他不得不专注于生产经营的切要问题上来。徐凌首先提出要对竹签厂实际的管理者韦仲航实行工资制,这半年来,竹签厂试运行顺利,韦仲航日夜操劳,只是象征性地每个月补助800元,他希望提高到2000元。至于他和欧达林,仍旧作为不领薪水的股东参与管理,打通地方关节,今晚他和欧达林将去林业站站长家拜年,其余的,正月二十以前走完。

说到后来,韦仲航和欧达林都对他大规模地扩大竹签生产表示了怀疑。首先是竹资源匮缺,楠竹成本偏高,而慈竹又产量不足;其次是产品利润率很低,只有5%左右,若要扩大客源,势必有很多欠账,以前那些打算赊账的客户都被他们拒绝了,宁愿失去这些客户。扩大生产不就是要把这些丢掉的客户找回来吗,那样的话,已经是低利润前提下能否保证欠账利息算下来之后,还有能够接受的利润呢,还有,欠付资金是否安全。若是诸多事情不尽人意,得不偿失,那有没有必要扩大生产呢?

徐凌提出了相反的意见,竹签利润虽然比较低,但是产品周转周期比较快,一年四季都需要,尤其是市场需求稳定,只要国家宗教政策不发生很大改变,信仰得到充分尊重,香烛签的销量是稳定而巨大的,正好适合大规模生产,这类低技术低附加值产品最适合以量取胜。竹签还可以拓展产品范围,比如牙签、棉签,用途很广的。他们只需要对那些赊账客户进行周密考察,确定信誉和担保后,完全可以吸纳为竹签厂客户,根据他的估算,用十元钱的积压资金,可以增加一百元的销售额度。最后利润虽然低,还是可以承受的。若再扩大两条生产线,增加库房库存和周转资金,增加一至两名销售经理,把目前年产300吨提高到1000吨,大约需要追加投入200万,可以按照目前的比例,他投入80万,剩下120万由欧达林和韦仲航商议投资比例。

徐凌的数学计算打动了两人,欧达林和韦仲航同意回去考虑后再做决定。得不到其他股东的有力支持,徐凌稍感不快,但是他坚定地要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而且他相信能够说服两人。散场后,徐凌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力量驱使着,又到街上转转,买了两袋水果回去。这期间他一直没有遇见林薇薇,想是回家了。廖复生居然还在家中,徐凌忽然明白,这位转角亲戚是有意等他的,很可能有事求他。

廖复生一见徐凌回家,立即站起来笑着招呼,显得礼节周到。陈兰平时多少带着些冷淡的傲气,对后家的亲戚却一向热情细微。廖复生被陈兰招呼着坐下后,不知从何说起,两只手紧张地搓着。陈兰替他解了围,谈起了廖洪涛的事。

廖洪涛是廖复生的独子,在初三·四班读书,徐凌略知一二,成绩咋样却不清楚。陈兰叙述着,廖复生在一边加入了补充,徐凌从中知道了大概。廖洪涛升入中学后进了普通班,小升初成绩仅在平均七十多。那时廖复生便托过徐凌看能不能调进小尖班。徐凌是个讲究原则的人。这个年级情况不太好,只有萃集了全镇精华的小尖班能在统考中挤进全县前五名,稍稍露点脸,学校也极为重视小尖班管理,原则性很强,连陈天南的侄子也没进,只在重点班读。全班只发现有一个人成绩极差,根本不是小尖班的料,却进了小尖班的,这人的小学同学,也揭短说这人小学时都随时挂科。那是一个赌场老板的儿子,道上颇有些势力的。联系起来一想,自然有人以为其中有猫腻了,闲话不少,有人悄悄去查小升初成绩,却是真实的优良,于是只得怀疑考试时严重掺水了。读了一期,各科成绩都差,坐在教室里实在撑不住脸,转到了普通班,读了半期,又觉得丢不起脸,干脆托了关系转到县城里读了。

于此种种,徐凌自然不敢答应,详细解释了一通,婉拒了,他估计廖复生、甚至陈兰的妹妹心里都埋下了芥蒂,过后给陈兰细细说明,陈兰又转给妹妹听了,才算过去。廖复生心中始终不得劲,连通融去两个重点班的想法都不愿提了。

廖复生常年在福建忙,家里妻子和母亲经营着杂货店,也没多少时间管教廖洪涛,她们更是自认管不了,初中的知识,连她们都是混过去的,廖洪涛摆一本书在面前,究竟干的是啥,两个女人也分不清楚,哪里还有能力去管教呢?初中开设了微机课,家里率先给廖洪涛买了台机,开通了家庭网络,想方设法套住孩子在家中,反正就不要廖洪涛整天往外跑。廖洪涛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游戏,整天趴在电脑桌前,忘形时还要大叫几声,又把电脑桌拍得啪啪响。家里禀报了廖复生,廖复生让断了网。这下更糟,廖洪涛成了网吧常客,钱用完了,店子里钱柜也不时偷偷地被他照顾一下,虽然每次不过三十二十的。廖洪涛母亲几次气冲冲地抓了把竹条跑到网吧,把廖洪涛喊出来赶回家,举起竹条却又打不下去,回家便大哭一顿,咿咿呀呀的比死了亲生父亲还伤心。哭得廖洪涛心疼了,流着泪跪在母亲面前表示一定痛改前非,过不了一周却又依然固我。第五期统考,全面溃败,数学仅仅弄了个31分。廖复生又气又急,讽刺他道“儿子你行啊,这个分数拿去做驾照扣分,比全国哪个司机都高”。眼看毕业在即,人生即将进入拼杀阶段,廖复生着急了,只得涎着脸再次登门。他心里清楚,与其找学校其他老师帮忙,或者转外校,都是徒劳,最近处便有庙子,菩萨还是亲戚,焉能舍近求远。

廖复生希望徐凌帮他在学校找个老师,周末两天给廖洪涛补课,同时也把廖洪涛管起来,老师管理可比家长管教有效多了。廖洪涛语文稍好,英语勉强过得去,没有突出的科目,数理化差尤其数学差,补什么课,请谁补,怎样补,这些都要徐凌拿主意,同时也要他出面去请老师,看在同事的份上,请到的老师自然会尽心尽力,酬劳多少是不用考虑的,保正给够。陈兰赶在徐凌的前头,一连声宽慰廖复生,说亲戚的事一定要帮到底的,她相当于替徐凌表态承诺帮忙了。陈兰妹夫在西藏服兵役,妹妹也随军了,妹夫转业到地方后在川中监狱任职,年龄比徐凌大几个月,已经是副处级,陈兰打听到那相当于副县长了。妹妹一家很少回老家来,陈兰却总感到无形的压力,虽然她历来认为自己和妹妹的家庭是相当的,财与权本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凡是妹妹那边有所托付的事儿,陈兰无不大包大揽,格外卖力,这样她觉得自己还是姐姐,高出半头了。

“爱是阳光,过于炽烈便是伤害。你们平时就是过于溺爱,一味的溺爱,又不知道方式方法,才糟到这样这样地步,其实,依洪涛的脑子,完全冲到中上成绩甚至上等。”

这句奉承话把廖复生说得感激涕零,鸡啄米一样点着头。他一言不发,等着徐凌教诲。

“全部科目都补不现实,主攻数理化就行,数学最差,而且数学上去了,理化只需认真一点,也差不到哪里去。单补数学一科就够了。周六周日两天补,每天两个小时,不能太多。不能把时间都占用了,人也承受不起长时间补课。”

“那,请谁补课好呢,数学老师吗?洪涛好像和他不太相处得好。”

“可以找楚钰老师补课,他是班主任,各方面最了解了。”

“楚老师,他不是教语文的吗?”

“这个你不必担心,除了生孩子不会,没有什么为难得了楚钰。问题是,楚老师不知愿不愿意呢。”徐凌犯了愁。

“徐总亲自出马,一定马到成功。”廖复生嘻笑着说。

“徐总肯定请不动楚老师,徐老师嘛,倒还有点可能。”

“那是,那是。”廖复生脑袋随着说话的节奏一起一伏。

徐凌和廖复生商议好了细节,按照目前市里在职教师补课标准,每小时40元。他又让廖复生去买了一条玉溪香烟,一盒贡枣蜜饯,一大袋鲜桂圆,一袋新疆纸壳核桃,他陪同廖复生父子一起去徐凌家中拜年。

楚钰对丰厚的拜年礼物大为不安,隆重之下必另有所求。但是徐凌不管这些,故意打着岔让廖洪涛问候师父师母新年好,礼物不知不觉间放下了,当然就算是楚钰收下了。楚钰也清楚这些礼节上微妙之处,当着徐凌的面实在无法推拒,便耐下心和两个成人聊起来。廖洪涛的眼睛不安份地四下看着,老师家中的摆件颇有些丰富奇特。他是第一次到楚钰家来,他原以为楚钰的住宅和他家一样,宽敞得可以跑马,但是现实恰恰相反,楚钰居住的是妻子在农村信用社,现在叫农村商业银行分到的单元住宅,只有八九十平米,仅仅为廖洪涛家的四分之一不到。廖洪涛理所当然地把杂货店门面算作住宅面积了。进院子时,他看见三楼楼顶栽种着植物,上面应该比较好玩,但是当着父亲和班主任的面他不敢贸然离开,因此强制着自己,又不善于掩饰,坐立不安的样儿一目了然。

话题很快谈到了廖洪涛学习成绩上,徐凌代替廖复生提出了请楚钰补课的要求,主要目的就是要改掉廖洪涛沉迷网络游戏的坏毛病。“报酬,只是一点心意,难以体现劳动的真正价值,每个小时50元。希望楚老师能够拔冗帮帮廖哥的忙,也就是帮我的忙。”

廖复生不禁对徐凌自作主张的行为感到古怪,但是没出半点声。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胆子也大,书念得不多,初中还没毕业,却颇有见识,善于随机应变。

楚钰委婉地拿义务教育学校在职教师不得补课来推辞,徐凌反过来拿一对一补课属于真正的市场经济只关乎需求无关教育局规定去劝说楚钰接受。

学校内一对一补课教师大有人在,也决不会有那种班级型大面积补课家长一边交钱一边悄悄给教育局电话举报的事发生。楚钰对付逻辑森严的徐凌还真得另找高招。他便把自己的生活习惯不愿多操劳和学生只要在校认真学习无须补课来搪塞。看得出楚钰其实是在摇摆之间,若是逼得太急,楚钰直接答复不接补课生,那还真的难以转圜。徐凌以退为进,笑着亲切地说:“楚哥可以慢慢考虑,不急。这事还真的只有拜托你。重任非你莫属。好吧,我们先走了,过年事多,也不耽搁你了。”

楚钰还要留下三人吃晚饭,廖复生理解了徐凌的心思,推辞说家里还有客人,坚辞了。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廖洪涛的事,就拜托楚老师多费心了,要是给班上惹了什么麻烦,你可千万不要客气。”他也没点明费心是指补课还是校内班级上日常管理那些事,楚钰当然无法否定,也只得含混地客气回答那是分内之事。

在路上,徐凌给廖复生解释了为什么40元加成50元。“我询问了几个市内教书的同学,市里边普通校外教育人员补课是每小时50元,但是在职教师是70元,乡镇上比市里也相差不大。我替你做主了。”

“当然该你做主啊。兄弟,这事全靠你了。”

楚钰打算吃过晚饭就给徐凌电话回绝的,但是餐桌上妻子秦淑芳的话让他又迟疑不决。秦淑芳说:“廖洪涛这孩子挺聪明的,可惜了。他父亲以前和信用社打过交道,很讲信用的一个人。”

秦淑芳的含意不言自明。他们在客厅里的谈话,秦淑芳肯定都听到了。楚钰唯一不知道的事,徐凌私下给秦淑芳打过电话,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多亲热。秦淑芳这样贤惠的女人,自然受不住当地财主徐凌这样的恭维讨好,死了心要帮助徐凌,但是她对楚钰除了爱之外还有崇敬,她最不愿意强迫丈夫去做不愿意干的事,尤其是还要受点辛苦劳累。所以她只是敲敲边鼓,帮徐凌一把。

楚钰考虑的不是报酬问题,也不是辛苦问题,他只怕劳而无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入网络游戏的窠臼,便如羊落虎穴,那群贪婪的老虎不把猎物啃得白骨森森是决不会住口的。改变这样的学生需要多大的功夫,多长的时间,而结果尚是一个未知数。一想到那长年累月的艰辛之后却一场空忙的虚落,楚钰就不寒而栗。

二十多年前,初中临近毕业时,楚钰开始对未来有了比较明确的愿望。那时他最敬羡的人是维克多·雨果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初中毕业时,所有教他的老师都劝他读高中,将来走个好大学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时全国恢复高考不久,但是他在粮站做小职员的父亲难得地做了一次决定,从进可攻退可守考虑,要求他报读中师中专,楚钰母亲是农转非无业居民,家里日子过得也不宽裕。楚钰扭着劲,故意只填报了一个机械专业的重点中专,意外的是,招生办把志愿改了,很多考生也被改了志愿,结果他被一所中等师范录取了。那个时代,正规教师奇缺,国家有政策鼓励优秀学生就读师范学校。读师范是个好选择,国家包分配工作,读书免学费,还补给生活费每月15.5元,这已经保证能够吃饱饭。将来仍然可以有机会读大学,的确进可攻退可守。父亲同意了县教育局和县招生办擅自给儿子人生作出的重大改变。

是啊,那是一个丑陋、愚昧、落后、封闭的年代,狂乱无耻,社会残暴,经济贫困,生活沉闷,能够吃饱饭已经是很不错了。初中时,楚钰的定量是每月25斤大米,每天定为三三二。吃肉很少,肚里缺少油水,楚钰很难受,吃甑子饭时,还可以蹭点大人的口粮,后来为了蒸饭方便,改为分在搪瓷盅里蒸,每人一盅,楚钰时常弄得半饥半饱。他好动,从早到晚和一条街的孩子满街跑,踢石子阶、藏猫猫、逮猫猫、赌烟盒,等等,活动内容十分丰富,半夜里肚子叽里咕噜会难受。进了师范校,口粮变成32斤了,正是吃长饭的时候,缺少丰富菜肴的伙食在营养上还是不足,他得吃上每月60斤以上才得有腹中满足的感觉,幸好那时有喜欢他的女同学把自己吃不完的饭票偷偷塞给他。参加工作后都三年了,楚钰还瘦得猴样。秦淑芳有时开玩笑说,相亲时怎么就看上了这个“沐猴而冠”的家伙。

师范三年楚钰是极为苦闷中渡过的,吃得饱不饱还是其次,他没有书可读,无聊得常常旷课出去溜达。规模小的师范校没有图书室,大的师范校纵有图书室存书也不多。教材那几本书楚钰三天两夜就泛览了一遍,他看书是一次三行地看。毕业后,楚钰分到一所中心校任教,挖挖机老板乔志良也在那时成为楚钰的学生。他俩师生感情颇好。这也使乔志良在那次女生自杀事件中,偏向于老师所在学校而悄悄通风报信,为当地政府的维稳事业立了一功。

少年的梦想纵然历经磨难,也不会轻易湮灭。楚钰结婚后,逐步把文学创作纳入人生轨道。陆续写了一些不能发表或者叫无处发表的诗歌后,他目标转向了长篇小说。花了大半年时间,二十五岁时终于完成了第一部十九万字的长篇,书名《黑牡丹》,内容是:一户生有四子的农家,男主人患有痨病,妻子不堪生活重压,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信,男主人不久也过世,十五岁的长女白兰便成了一家主人。亲友乡邻虽然不时接济这家人,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女孩终于离家外出了,把管教弟妹的责任交给了十三岁的弟弟,一个初一学生。她骗了一个亲戚,借到了500元后跑到了广州。九十年代初的500元,是多么大的一笔数目啊。上当的亲戚背地里咒骂之后,少不得还去白兰家里看看,也带点粮食去。队里,亲友,乡邻,众人不得不撑起了责任的伞,勉力支撑着不得让未成年的兄妹三人饿死。意料不到的是,仅仅过了一个月,女孩从邮局兑钱回来还债了。半年之后,白兰已经成了广州某个圈子中有名的夜莺。三年后,弟弟即将初中毕业,到外地读高中,白兰回家了,并且不再去广州卖笑挣钱。她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把广州新潮的服装引进到小镇上卖,引起了本地服装销售界不小的震动,背地里的猜疑和流言在她的头顶和房屋四周飞舞,好像一件崭新的衣服经过她的手都会沾染上了病菌,但是没有人能拿出确凿明白的证据证明她的钱是脏兮兮的。

爱情总是在被人注视的时候更容易来临,镇上有三个人同时爱上了她。一个经营运输并在镇上第一个买了东风货车的老板,他答应她只要她首肯便立即回去离婚;一个是家里开着火锅店和娱乐城,生意红火,老爱偏着头看人的少爷;第三个是她小学同学,中专毕业后在镇上工商所上班属于国家正式编制的腼腆青年。她对童学心动了,但是腼腆少年的真诚遭到了父母毫无妥协的公开反对,他们决不接受钱路来历不明几乎就是舆论漩涡中心的风流女子成为儿媳妇走进家门。悲剧的结果是,黑牡丹,俏丽的黑牡丹死在了爱偏着头看人的少爷恼怒的刀下。东风货车开得再快,也来不及赶到医院,以堵住胸膛里流失的血。她爱穿一袭黑色的小V领无袖长裙,那时可算夺人眼球了,爱慕的男人便在背后叫她黑牡丹。

创作这部书时,主要是夏天,窄小的屋子中,没有空调,空调在九十年代初的普通家庭是不可想象的奢侈物品,那时一台平面直角的21吋彩电就让人惊羡不已。开着电扇,又怕把页页纸张吹得到处都是,楚钰手上的汗水有时竟然把字迹湮得模糊了。全书带有明显的布尔乔亚情调,那时的楚钰却生活拮据,女儿刚出世不久,十分节俭的父母常常资助这对除薪水外别无暗财的年轻夫妇,那时农村和乡镇也没有补课一说。他用横格本写草稿,一遍遍修改,为了节约纸张,纸页上角落里都塞满了修改的字句,最后用专业方格稿纸誊写后投稿。楚钰再三思考,选择了率先开放的广州,认准一家著名文学杂志投过去。一个月过去,没有回音,他去了信询问,也没有回音,最后只得再去挂号信要求退稿。善良的编辑最终还是把稿件退回来了。他又向上海杂志投稿,遇到同样的待遇。更加保守和传统的北京更不可能给他机会,楚钰也不愿意去北京的杂志遭遇冷眼,至少他明白了一个现实真理:描写第一代妓女的生活是不可能在九十年代的文学期刊上发表的,那时也没有网络提供发布平台。至此,楚钰彻底放弃了。这年的中元节,按习俗给祖先烧纸钱时,他一张张撕掉稿纸,投入了熊熊的火堆中。

他仍旧做着中学语文教员,但是把更多兴趣转向了各种职业。他和人合作开过食用菌培育生产场,乐滋滋地摆弄着一朵朵绽开的菌菇。九十年代后期,镇上小城镇建设开始,新修房屋大量需要**涂料时,又买来化学书籍加上个人观察,在家里多次试验,竟然一个人搞出了最佳配方。看着烧碱水冲入玉米淀粉溶液神奇地变成一桶浆糊,一桶半透明的涂料胶水时,楚钰便开心地嘲笑那些花了5000元即相当于他大半年工资购买涂料配方的小老板们。每次投入和经营都赚了点小钱,然而每次投资都是两年过后他又兴味索然,放弃了,重新寻找新的项目,借此也满足他探索的兴趣和孩童一样的好奇心。他曾经写诗自嘲,“爱得太多,热情也难以持久;燃烧凶猛,谁曾见烈火悠悠。”后来,楚钰选择了极具智力挑战的家电维修。他先在职业中学搞了一本教师用过的大学教材《电子技术基础》,三个月看完,又把刚订阅的《家电维修》一一尽览,第四个月,他的家电维修店开张了。他很骄傲,脾气也直,又急躁不耐烦,多嘴爱问又生怕被敲竹杠的顾客常常被他奚落一顿。因此尽管他技术出众,生意却远不如别的师傅好,这可正是他所希望的,他才不想太累了呢。与其说是开源增收贴补家用,倒不如说找到了在观察分析诊治成功一系列活动中欣喜的乐趣。不管咋样,总有别处咋也修不好的家电搬到这里来求他修理,他也不愁没有事可做。特别是那些日本进口的组装机,这些机子是日本人扔掉的电子垃圾,基本上为当时少见的大屏幕彩电,进口到中国大陆后加上环形变压器把220伏电压改成110伏,再加装解码板,成为完全适应民用电压和电视制式的中国彩电,在乡镇和较为富裕的农村有广泛市场。很多维修技师都对这类电路复杂、没有图纸、元件林立、偏偏还满肚子灰尘的改装机发怵,但是恰好成了楚钰施展技艺纵情翱翔的广阔天地。

从业之余,楚钰给家电维修杂志撰写论文投稿,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每投必中,又参加全国家电维修论文大赛获奖。见证了CRT彩电从Mμ五片机到TA两片机再到LA、OM单片机的进化,最后是CPU和解码芯片封装在一块超大规模集成电路里的数码机芯一统江湖,这时他惊讶于日本技术对国内彩电生产设计的全面占领,欧美的代表飞利浦机芯以及德律风根只挤占了一个角落。背投彩电昙花一现,液晶电视和等离子电视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候,楚钰结束了家电维修。那是由于达到维修技艺的巅峰后,疲倦又浮现了,尤其日渐增加的维修量使他劳累,进而厌烦,开始找借口推脱,躲避接件,不久干脆关了门。在这个时期,他购置了电脑,那时全镇拥有私人电脑的人连他在内只有三户。不久又开通了家庭网络,他喜欢上了上网,写作。电脑写作完全改变了从前伏在桌上流汗疾书的艰苦,又便于资料搜集。雨果式的楚钰复活了,但是,他再也不去触碰长篇小说,只捣弄散文诗歌之类短篇,连中篇也懒得坚持去完成。

女儿到市里就读高中后,他认为她已经成人了,自己也可以基本放手了,所有的压力一下子全部释放掉,工作当然轻车熟路,生活更是宽裕无忧。楚钰的日子基本上定型下来,教学、看书、旅游、摄影、写作,尽情享受生活各方面的愉悦。这时,楚钰通过利用网购和巧妙安排,营造情调,以中产阶级的收入获得了富人阶层的物质享受。

他也在不断挖掘着新的快乐,钓鱼、骑游或者自驾游,纳入了未来不远的计划中。

改换已经安定的生活轨道,而且辛苦多日之后,还说不准是否一场空忙,纵然无效而终家长也不责备或腹诽,在他看来,那种选择也是不可考虑的。因为这不是简简单单的补课。楚钰被秦淑芳恳切柔婉的话暂时打动了瞬间,早上一觉醒来,依然决定回绝徐凌。

楚钰上午给徐凌电话,徐凌立即说他到楚钰家中去一趟,要不他们出去喝茶也行。楚钰一听就知道其中暗藏阴谋,其实两三句话就能说清楚。然而楚钰最不愿意冷酷地拒绝恳求他的人,他善良得近乎软弱,迟疑间,徐凌已经挂了电话,楚钰只得在家里等着他来。

徐凌到来,用郑重其事的语气告诉楚钰他还有别的想法。作为多年的朋友,他其实一直关注,或者说在等待着楚钰的成就,他们其实还有合作的可能。只要楚钰定下心来选择某一项事业,全力以赴,全神贯注,日积月累,坚韧不拔,那么他一定会站在神圣的光辉的殿堂里接受神的祝贺。徐凌对朋友的荣誉也会引以为荣。

“全力以赴,你会爆发出维苏威火山一样的力量,所有敌人都是庞贝。你一定会改变廖洪涛,当熟悉廖洪涛的人惊讶于他脱胎换骨的时候,其实更景仰的是他新生命的创造者。你是天生的创造者。”

楚钰被徐凌盛大的恭维弄得内心啼笑皆非。感动,自得,释然的笑,以及深沉的感慨,倏忽之间楚钰把一生中曾经的片段回映了一遍。教书工作两年后他考入了教育学院中文系函授进修,一进入高等教育的大门,楚钰疯狂地吮吸着丰富的营养,他做了一件人人都觉得疯狂的事:他等不及课程安排按部就班的缓慢,报考了自学考试,在还有一个月零十三天就要考试之前,他向初中同学借了《古代文学作品选》大本教材,整整六本,每本300页以上,工作和函授之余,整日里如饥似渴阅读背诵,终于在自学考试中获得了73分的合格成绩。那个时候他的确感到自己就是赫拉克列斯,强大无敌。楚钰沉默着久久不语,徐凌也跟着沉默着等他,直视着楚钰,满眼期待。

“我始终还是有点担心。除了遗传基因大致决定了人的品质,他的智力、忍受力、身体和心灵的活跃力、以及性格的大部分,我们还要受到三种影响,自然的、社会及事物的、还有人为的有目的教育。当三种影响一致的时候,他的生活就是有序的、顺畅的、愉悦的、和谐的。如果三种影响力是互相冲突的,那么他的人生就会混乱,甚至充满悲剧。对于短期教育而言,这些冲突的结果可能是远远达不到施教者预期的效果,劳而无功。”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保证不会有人来干涉你的补课进程,一丝一毫都不会。”

他们坐在餐桌长的两边,楚钰半低着头,不敢更多去看徐凌,而是目光在餐桌四处游**。这张茶褐色餐桌是楚钰特别喜爱的实木餐桌,中空下凹,边角有简易的刻花,桌面上置放着钢化玻璃。他在市里家具店看中了,苦于难以搬运回家,恰好徐凌公司有货外运,回来时空车,帮他忙带回来了。楚钰忽然心中一热,四个指头拍在玻璃面上。

“好,我接了。开学后第一周开始。”

楚钰接任班主任只一期,对于廖洪涛了解的并不是多深刻。但要使廖洪涛达到至少某一方面大家所期待的转变,他心里还是有些底,一方面他可以有多种尝试机会,主要的原因更是基于自信。他想:

要教人知道什么是善,不要多费口舌。絮絮叨叨令人生厌,沉闷乏味,面目可憎,反而叫年幼躁动的心觉得作恶是有趣的了。稚嫩的生命总是生机勃勃的,有趣两字足以引出违背常规的惊人举动。多少在成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少年犯罪,竟然可以这样产生。学生是有血有肉的人,进入他们的心灵,就可以把握好航向。

补课第一天,廖洪涛八点刚过,来到了楚钰的家。他们约定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补课。这天早餐,廖洪涛母亲特意在家里包了抄手给他享用,而不是往日那样让他上街到面馆去吃。当母亲惊讶叫道“你倒了半瓶麻油了”时,奶奶笑呵呵出来说话“这纯的小磨麻油就是比调和麻油香,娃儿喜欢,由他吧”。

廖洪涛嘴角还带着油沫星子,抱着书本兴冲冲跑进了信用社大院。家里只有楚钰一人,静悄悄的,楚钰坐在餐桌前,面前开着戴尔笔记本。他让廖洪涛要喝水自己用电水壶烧,吩咐他还有半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

楚钰进卧室拿了一套数学试卷出来,他特意从教育网下载后在教导处打印的,内容是数学教材第五期全期。楚钰故意慢吞吞在里面找,待了一段时间。廖洪涛趁机凑近笔记本看,屏幕上打开了QQ游戏大厅,新中国象棋页面。

楚钰回到客厅,廖洪涛立即正襟危坐。楚钰不禁盯着他一眼,廖洪涛绽出笑容说:“老师也喜欢电脑游戏啊,哇塞,特级大师哎!”

“那是以前下的,现在基本上不玩了,太费神。现在级别的对手都超级厉害,稍一疏忽就输了。干啥活都得全神贯注啊。”楚钰把试卷放到桌上,“今天的任务是做完这套试卷,时间两个小时,我要先了解你的数学状况。认真做,可以翻书。不要着急,九点开始,要遵守规定。”

廖洪涛抬头看看墙上石英挂钟,问:“我可以玩一会儿游戏吗?”此前他已经看见了客厅角落里有台机,摩登和路由器都放在那里。

“可以玩半个小时,不过,不是上课前,而是上课后。而且前提条件是,我要对你这天的表现满意。如果你做不到专心致志地学习,我就取消这天的特别待遇。”

“好咧,说定了。”

楚钰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看着廖洪涛问:“现在我要抽一支烟,你不反对吧?”

“啊!”廖洪涛既诧异又感动,“这是老师的自由啊。”

“噢,别胡乱理解自由。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是尊重别人的自由的,同时遵守规则的,这样大家才都有自由。我们在同一间屋子里,抽烟当然对你有影响。”这时,楚钰盯着廖洪涛,似笑非笑。廖洪涛实在憋不住了,说“老师这样看我干啥?我不抽烟的。”

“你不抽?”

“我敢啊?”

“偶尔也抽一支吧,别追问谁检举的。很少很少,其实,说明你还是控制得住自己的。我知道高中生抽烟的很多,初三也不少,怎么都看不到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