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静立在荒寂的林间, 楼内漆黑不见有光,只有月色薄照着小楼,如同笼罩了一层朦胧的雾, 迷离似在云间。
萧衍踩着月色走上二层,透过自窗棂洒进的月华, 隐约可以看见床榻上躺着的娇柔倩影。
垂落在床侧的裙摆似花蕊初绽,目光游移往上, 盈盈一握的腰身勾出纤弱的弧度, 雾玥安静阖着眼帘, 艳若新桃的娇颜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萧衍呼吸变粗,喉结滚了滚, 走过去抬手轻抚上雾玥细嫩的脸庞, 指腹贴着她光洁的下颌下滑至雪颈,既而拈起她衣襟上的扣子。
电光火石间,只听耳边风声破开, 萧衍脸色一变, 极快的收手旋身躲避。
“铮——”短箭擦过他的臂膀**在墙上。
手臂升起剧烈的痛楚, 涌出的血迹迅速将衣袍印透。
“来人!有刺客!”萧衍捂住伤臂苍白着脸色, 扬声高喊。
然而他心里清楚,这里远离扎营处, 而且他没有让来喜跟随,一时半刻内,禁军根本到不了。
他快速朝不省人事的雾玥看去,眼中犹豫仅仅是一闪而过,便独自转身下了楼。
数道黑影纵身从林间跃出, 前后夹击将去路挡住,萧衍顿步神色肃凛, “你们好大的胆子!谁派你们来的!”
为首刺客握剑逼近,眸色阴鸷透着杀意,“殿下也该把位置让出来了。”
不清不楚的一句话让萧衍疑心骤起,是他的哪个好弟弟要置他于死地。
刺客一挥长剑,迅疾刺去,“给我杀!”
……
“咕啾,咕啾,咕啾。”
又是三声子规啼,与刀剑相撞发出的铮鸣声一并传入谢鹜行耳中。
他充耳不闻,驻足站在小楼二层的床榻边,双眸充血,紧盯着雾玥领口处那颗被半解开的扣子,雪白的锁骨若隐若现。
谢鹜行闭眼压下心头疯狂滋长的戾气,屈膝蹲在床前,仔细替雾玥将扣子扣起,又极为轻柔将她鬓边的发挽到耳后,连指尖都不敢碰到她分毫,生怕将她惊醒。
做完一切,才站起身往外走。
萧衍孤身应敌,不一会儿就已经是负伤累累,一手握着夺来的剑,一手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往后退,神色肃杀。
而就在不远处的隐蔽地方,默然伫立着几个人,冷眼看着眼前的场景。
“见过千户。”谢鹜行走到着飞鱼服的男人身后。
“怎么来得这么迟?”锐利的眸光扫向谢鹜行,“禁军只怕马上就到。”
谢鹜行没有说话,而是拿过一旁黑衣人手里的弩箭,平举起,按下悬刀。
“唰”的一声,弩箭破空飞射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入萧衍的臂膀。
紧接着又是一发,这次肩头射的是萧衍的右臂。
千户脸色骤变,一把按下他的手,“你主子是让你救下太子赢得信任,近到他身边去,不是让你杀了他,坏后面的事!”
谢鹜行面无表情地把弩箭还给他,“我知道。”
可谁让萧衍那只恶心的手碰着他的公主了,只是不知道是左右还是右手,那就两只都射吧。
“大人放心,没有射到要害,太子只有在重伤无法自保时,属下的挺身相救才会让他印象深刻。”
千户审视着他,少年面不改色,语气平缓寡凉的如同在闲话,年纪轻轻,下手就已经狠辣至此,还真是不能轻视。
萧衍此刻已是重伤在身,两条手臂皆被射中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他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骇色惊惧印在眉间,踉跄着一路往后退。
*
另一边,仲九拿着灯笼在林子里打转,一只手拢在嘴边,又不敢大声喊,压着嗓唤:“公主,五公主。”
仲九眉心蹙紧着,先前仲五找到他说五公主不见了,此事可大可小,仲五不敢声张,才让自己帮着来寻。
仲九也急得满头汗,要是真的把公主弄丢,仲五只怕要掉脑袋。
他一个激灵,不敢耽搁,赶紧接着往前找。
又走了一段,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小楼,仲九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了楼。
“公主,五公主。”
仲九一路走着一路喊,没有回音,他本想要下去,目光一瞥隐约看到床榻上躺着个人,忙把手里的灯笼举高,定睛看去。
仲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确认是昏睡在眼前的人就是五公主,仲九又惊又喜。
他左右看看,此处空无一人,实在想不明白公主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睡着。
还是先把公主叫醒再说,仲九蹲下身,“公主,公主快醒醒。”
雾玥似有所觉的轻动了动眼皮,仲九大喜过望,继续叫她。
雾玥脑袋沉得厉害,听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努力撑开眼皮,耀眼的烛光刺着眼,雾玥眯起眼睛把头转到一侧。
“好亮,谢鹜行。”她习惯性的唤着谢骛行的名字。
整个人晕乎乎的,导致她说话也没力气。
仲九连忙把灯笼移开,“五公主,奴才是仲九。”
雾玥愣了一下,不是谢骛行的声音,仲九又是谁?
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四周陌生的布置,一下惊醒过来,这里不是她的营帐。
雾玥扭头看向床边陌生的太监,连忙坐了起来,“你是何人?”
眼里闪烁着怯怯,在屋子里寻了一圈,没看到想看的人,更为不安地问:“谢鹜行呢?”
仲九见雾玥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得逐一回答雾玥的问题:“回公主,奴才名叫仲九,是与谢鹜行一同进宫的太监,如今在御马监当差。”
“适才宴上,谢鹜行找到奴才说是公主不见了,让奴才帮着来寻,他这会儿应是还在别处寻找。”
雾玥抬指揉着额侧,眉心直皱起,仲九的意思是她忽然走丢了?自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她根本没有一点印象。
雾玥仔细回想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隐约记得自己喝了萧汐宁给的酒,接着就昏昏沉沉靠在谢鹜行身上,似乎还听到白蔻的声音,说要送她回去,再之后她没有了知觉……
雾玥紧颦起眉,可是她怎么会到这里,说明白蔻根本就没把她送回去,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是酒有问题……萧汐宁!
一股让她后怕的寒意从指尖窜入,雾玥紧抿起唇,果然萧汐宁没有安好心,可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晕。
仲九看了看天色,要是五公主再不回去,等宴结束,肯定会被人发现,“公主还是先随奴才回去营地。”
雾玥肃凝着脸点点头,不管萧汐宁是什么目的,她忽然不见了踪影一事,也足以让人诟病。
两人匆忙回到营地,远远看见宴上热闹如常,雾玥松了口气,打算先回营帐等谢鹜行回来。
“你快去找到谢鹜行,告诉他我在营帐等他。”雾玥对仲九说。
仲九点头,“奴才这就去就。”
春桃和夏荷在营帐外望着宴席的方向,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看到雾玥回来,两人忙迎了上去。
“公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春桃走在雾玥身边问。
雾玥没心思回答,径直往帐中走。
春桃也跟了进去,不等她多问,就听外头传来禁军高扬的声音,“有刺客!禁军听令,整队!”
伴着将士奔走,已经无数马匹重踏的声音,外面顷刻间乱成了一片。
雾玥心上一慌,反身走到帘帐处,一把将帘子掀开。
大批禁军手执的火把,策马进了林间,留在营地中的人也各个神色紧凝。
雾玥扶着帘子的细指攥紧,映着火光的眼里满是慌张,怎么会有刺客,想到谢鹜行还没有回来,她心里更加焦急。
仲九隔着人群匆匆跑来,雾玥几步走上前,“谢鹜行呢?”
仲九摇头,“奴才没看到他。”
他刚走到围场外缘,就看到巡查的禁军疾驰着马而来,口中喊着有刺客,接着大批人马往围场去,他只能退回来。
“我听人说是围场里出现刺客,遇刺的正是太子殿下。”
雾玥大惊,难掩焦急地问:“皇兄现在如何?”
仲九摇头,“奴才也不知。”
雾玥仓皇望向围场的方向,心头猛地揪起,“谢鹜行……”
凝满慌张的小脸愈发苍白,谢鹜行也还在围场内!
仲九脸色也不太好,“不知道他会不会撞上刺客。”
雾玥眼里噙满了不知所措,勉励动了动干涩的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呼吸哽在喉咙口,难以咽下,更难以吐出,双手冰凉至极。
仲九见她神色不对,只能想办法安慰,“公主别担心,奴才去打听着,一有消息就来回禀公主。”
雾玥捏紧满是冷汗的手,嗓音虚软,“快去。”
……
雾玥一言不发的坐在营帐中,脑袋微低着,目光难以聚焦,搁在膝头的双手反复攥着裙摆。
“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仲九的声音才从外面传来。
雾玥倏然抬起头,“进来。”
仲九挑开帐子进来,雾玥站起身,松开的裙摆上印着一道道被攥出的皱痕,就跟她的心绪一样乱。
“怎么样了!”
“奴才听到回来的禁军说,刺客已经被击退,只是太子负伤坠崖如今不知所踪,已经派人去寻。”
“怎么会这样。”雾玥声音有些发抖,“那谢鹜行呢?”
仲九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没说出话来。
雾玥只觉得心都沉了,紧盯着仲九,“他怎么样了!”
“听说,有一名内侍与太子一同坠了崖,坠崖前,还替太子挡下了一剑。”
雾玥脑子轰的一声炸开,顿时成空白一片。
“公主先别急,未必就是谢鹜行。”
仲九还想安慰,雾玥已经擦过他的身侧往帐外走去,步子急切不稳。
*
呼啸的疾风掠过石缝间的窄隙,灌入崖壁内的石洞。
谢鹜行随意靠着石壁而坐,唇色略白,气息也有不稳,左肩的伤口骇人,鲜血已经印透了他半边袖子。
而在他不远处,是已经昏死过去的萧衍。
谢鹜行面无表情的抬指,凌厉掐住肩上的几处穴道止血,起身慢慢走到萧衍身前,居高临下的睥着他,清寒的眸子里不见温度。
他漫不经心地踩上萧衍手臂上的伤口,将已经折去箭身的箭头用力碾下,鲜血顺着足底汩汩涌出。
血腥味充斥着阴腐逼仄的山洞,死气笼满着四周。
谢鹜行身体半浸在黑暗中,眸光被眼睫所拓下的阴影罩的模糊不清,只看得到他嘴角勾出的,无害的笑。
“真想杀了你。”
如珠如玉的清润嗓音裹满了透着阴鸷的狠戾。
听到远处传来禁军搜查的动静,谢鹜行松开脚下的力道,压膝蹲下身,一把抓着萧衍得头发将他拎起,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瓷瓶,侧头咬下瓶口的塞子,把里面的药灌进了萧衍口中。
“殿下——殿下——”
声音越来越近,萧衍蹙紧着眉头转醒,伤口处的剧痛让他痛苦的呻/.吟出声,竭力撑开眼皮,“孤在这。”
话一出口,萧衍就不可遏制的咳了起来,肺腑如刀割般疼痛,喉咙里更是弥漫血腥味。
他撑着地面坐起身,大口喘着气,眼眸充血弥着暴怒,让他查出是谁,他绝不会放过。
“咳咳——咳咳——”萧衍咳得撕心裂肺,一句话都说不出,摸索着捡起手边的碎石,伤臂拉扯出的剧痛让他冷汗直流。
萧衍咬着牙关,用尽全力将石头砸向石壁。
所幸搜至此处的禁军听到动静冲了进来,看到满身是伤的萧衍,禁军大惊冲上前,将其搀扶起。
萧衍注意到角落处还重伤昏迷着一人,看清是谢鹜行,目光触及他肩上的伤口,想起坠崖前,就是这个小太监不知从哪里闯了过来,替他挡了要害的一剑。
“把他带走。”萧衍粗喘着吩咐。
禁军一个人没法同时带两人上崖,于是道:“属下先带殿下上去,再派人来救他。”
听到脚步远去,谢鹜行不紧不慢的掀开眼皮,禁军已经找来,那小公主一定也知道了他坠崖的事,今晚发生那么多,她胆子那么小,估摸吓得都说不出话了吧。
再次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谢鹜行重新把眼睛闭上。
他耳力一向好,对方才进到山洞,他便听出其步伐的仓皇与凌乱。
谢鹜行疑惑的同时已经警惕起来,来人几乎是奔至到他面前,禁军不可能如此。
在对方靠近的那刻,谢鹜行无声握住手中软刃,一股再熟悉不过了甜香拂过鼻端。
谢鹜行有一瞬间的怔然,他怎么会觉得闻到了小公主的气息,这是什么地方,她应该在营帐中等他才对。
而下一刻,一双柔软带颤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谢鹜行,你醒醒……醒醒呀,谢鹜行……”雾玥眼睫不住的颤动,几乎不敢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她害怕看到他身上的血。
哽咽声不受控制的从喉咙里破碎溢出,雾玥张开口,轻喘了一声,才勉强让自己发出声音,“谢鹜行……”
真的是他的小公主,可他不是让仲九看着她,而且这林子这么黑,山崖这么陡峭,她是如何敢来的,若是有什么万一。
谢鹜行睁开眼,不去看雾玥眼里的惊喜,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发髻被树梢勾乱了,裙衫也被划破的好几处,还不知道身上有没有磕碰到。
一贯清润的声线沉压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公主为什么在这里。”
早在看到谢鹜行睁眼的当时,雾玥就忍不住泪珠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用力扁下的嘴角,说不出是委屈还是害怕。
一股无名的怒火窜起,谢鹜行气到想笑,他怎么忘了,小公主从来都是看着听话乖觉,哪是轻易就能看住的,若是可以,当初自己也不会与他有交集。
“我醒了看到你不在,我一个人好害怕,在那楼里,只有我。”雾玥抽噎着,话说得磕磕绊绊不清楚,她看向谢鹜行肩上的伤,眼泪直接像断了线似的,“仲,仲九说你掉下崖,还受了伤 ,我就来找。”
方才她时候远远看到侍卫背着不省人事的萧衍出来,唯独不见谢骛行的时候,心跳都险些要停了。
“你吓死我了。”
雾玥哭得可谓狼狈,泪水糊满了脸。
一种看不见的情绪冲击在谢鹜行心上,他紧压着舌根,不一样了。
以往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掐灭这些不应该有的情绪,然后心安理得的看着小公主落泪,欣赏她漂亮又可怜的模样,甚至以此释放他的恶劣,因为她姓萧,他怎么做都可以。
可现在,一切的压制都变成了反噬,乃至于猛烈的让他难以抵挡。
谢鹜行抬指想给雾玥把眼泪擦去,视线触及自己手上的血又停下,只接住了一滴顺着她下颌淌下的泪,将泪水慢慢在指尖揉开。
看着血迹被冲淡,谢鹜行对着哭成泪人的雾玥弯出一个安抚的笑,似哄似慰的轻声说:“公主别担心,我没事。”
雾玥根本就不信,他左边的袖子几乎被血浸透,怎么会没事。
她忍下眼泪,侧过身将谢鹜行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扛到肩上,吃力的说:“我扶你回去。”
小公主竟还想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来撑起他,他若真把分量压下去,她只怕能跌到。
“我真的没事,可以自己走。”
雾玥紧咬着牙关,不敢松气,脸也涨得绯红,“你别说话,快点。”
谢鹜行抿了抿唇,站起来,看似是半靠在雾玥身上,实际上用臂膀揽着她,施力不让她跌倒。
雾玥不敢错神的扶着他往外走,瞥见他裤腿上也被血印湿了一块,紧张的问:“你腿也受伤了?”
谢鹜行顺着她的目光去看,是新洇出来的血迹,“不是我的血。”
他沉着眸光去看雾玥,她方才蹲在他腿边,身后垂下的裙摆压在他的裤腿上。
谢鹜行掰过雾玥的身体,黑眸倏忽一缩,瞳仁死死盯着莹白的百叠裙上的点点血迹,是从私隐处烙出。
漆黑的眼里冷意汇聚,阴霾铺天盖地的压来,是山雨欲来的压抑。
霍文钧已经被来喜截下,而刺客会截下萧衍,他则指引了仲九去带走雾玥,所以是哪里出了纰漏。
是他去到小楼时已经迟了一步,还是来喜没有成功拦下霍文钧,亦或有别的人在他们之后去了小楼。
谢鹜行拈起那抹染成了嫣红的软纱,长指绷白按进湿濡之中,眼底的戾气一触即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挤。
“谁动你了?”
语气寒冽的像要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