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年初那场工作风波, 孟怀菁还是没能全身而退,被“发配”到了温哥华。司嘉刚到的那一阵,倒不过来时差, 也吃不惯高热量的食物, 整个人过得浑浑噩噩的, 但她胜在年轻,自愈能力强,没什么苦咽不下。

而被上的第一节 课, 是入学前的夏令营。

她面对着不同肤色的新面孔, 同吃同住了半个月,文化差异在不大不小的营地里碰撞, 这对她而言, 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但当这一年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们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哪怕曾经亲密无间,却再没有联系, 因为知道每个人最终都要走上不同的路,做不同的事情。

短暂的过往就像瞬息万变的云,无法留存,人只是怀旧, 才会觉得伤感。

所以她换了新手机,不过没有刻意和过去断联。

宋再旖不负众望地成了当年的高考状元,但她似乎婉拒了国内各大高校的橄榄枝, 要和沈既欲一起出国留学, 尤籽杉正常发挥, 也如愿拿到了助学金, 可以安心地继续读书, 晁艺柠的分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乐呵地报了个外省末流211,葛问蕊终于因为填报志愿这件事和她妈决裂了,据说离家出走了半个月。

梁京淮还没放弃喜欢她这件事,或许早已变成执念。

陈迟颂重新回美读书了,球照打,酒照喝,谁没谁不能好好过。

孟怀菁依然很忙,几乎没有时间管她,她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怎么过都是过,学习和社交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她没有停下来的时间。

直到毕业那年。

她没想到在异国遇到的第一个旧人,是贺遇青。

算不上偶遇,他是特意打听清楚了她的消息,出现在她的毕业典礼上的。

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在阳光下发着夺目的色泽,周围有人起哄,有人吹口哨,司嘉看着他,却活生生看到了十八岁那年,也有一个人这么向她走来过。

其实那时候司嘉已经很少想起陈迟颂了,可一旦出现裂缝,所有的平衡就会轻而易举地被打破。他们满打满算在一起不过半年,分分合合,却像是纠缠了半生。

等人到面前,司嘉问他怎么来了。

贺遇青说他们医院刚好有个在这边学习交流的机会,他争取到了。

如今的他已经离开学校,入职成为了一名真正能够救死扶伤的医生。

这是他的梦想,也是陈迟颂的。

“恭喜。”司嘉说。

贺遇青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遮掩,炙热又浓烈。

后面的毕业旅行,他会跟来,司嘉并不意外,对外只称是随行医生,她无法限制一个成年男人的行动,更何况还是一个四肢雄健的男人。经年阔别,贺遇青早已不复印象里那副温润学长的模样,看得出常年健身的痕迹,包裹在衣服之下。

她玩得很疯,去了棕榈岛跳伞,去了诗巴丹潜水,熬过一整宿就为了几秒的流星雨,也到过勃朗峰顶,感受那一刻世界被踩在脚下,风刮过耳畔,呼呼作响,什么仿佛都能被吹散。

没有飘渺的过去,没有未知的前路,只有当下。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但风太大,烟也难点,火苗刚蹿出来,转眼就被吹灭,贺遇青见状俯身过来帮她挡住,猩红明灭,烟雾终于散开。

司嘉说了句谢谢,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屈膝在礁石上坐下。

被吹得乱糟糟的发丝擦过贺遇青的肩膀,他同样看向远处,声音混在风里:“司嘉。”

“嗯?”

“来找你之前我参与过一台手术,是个跳楼轻生的女孩,努力了十几个小时,但还是没能救得了她。”

司嘉吐一口烟圈,眼前风景跟着模糊。

“在她身上我好像看到了五年前我的结局,如果没有你的话。”

那场网暴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明明是个受害者,却被讨伐,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犯了弥天大罪,百口莫辩。

“是你救了我。”贺遇青平静地笑了笑,“我也等了四年,如果这期间你有交任何一个新男朋友,我今天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你是要开始追我?”司嘉掸了下烟灰,问得直接。

“对。”

司嘉的眼睛仍注视着远处辽阔的风景,情绪没有因为贺遇青的一句告白而起伏,她淡声说:“可是贺遇青,我现在好像没有办法再喜欢上一个人了。”

大学四年她从来不缺金发碧眼的帅哥追,也不是没想过放过自己,尝试一段新的恋爱,但悲哀的是,她发现自己只能冷眼旁观那些男生为她焚烧的爱意,余温很灼人,却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好像病了。

-

旅行结束后,司嘉直接进了当地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工作,她本科念的是商务英语专业,除了过硬的语言水平,外貌条件更胜一筹,再加上之前混过圈的经历,她身上没有初入职场的窘迫,做事淡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能对所有人笑,哪怕转头就会被背后说闲话,被造谣。

从实习生到转正,再到如今,流言蜚语司嘉听了一路,说她被包养,说她靠身体上位,多脏多不堪的都有,但她从来不在意。

因为她早就不是十六岁的司嘉了。

而是二十六岁。

回头看才发现她已经一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曾经的幼稚、苦恨、绝望都烟消云散,而现在,她会永远为新一季春天的花开欢呼。

再寒冷的凛冬也终会过去。

……

升到总秘的那天,贺遇青又往她这儿飞了一趟。

司嘉给他开了门,也不管他手里拎了多少东西,转身窝回沙发上继续看剧,空调冷兮兮地开着,贺遇青随手拿了条毯子扔她身上,然后开始处理那一袋子食材。

一集电视剧看完的时候,司嘉才抬头朝他看一眼,懒洋洋地笑道:“你这拿手术刀的手,切菜合适么?”

贺遇青没抬头,“谁让你一天到晚吃外卖?”

司嘉闻言又无声地笑了笑,趿着拖鞋走到厨房门口,抱臂睨着他:“发现抓不住我的心,所以打算抓住我的胃了?”

贺遇青下意识地朝她看,刚要笑她想多了,然后动作一顿。

他看向双手环胸倚在门边的司嘉,她穿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裙,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有点乱,一看就是躺了半个下午,没上妆,白净的一张脸,眼尾微微上挑着。

她现在身上有种比之前更令人着迷的松弛感,完全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稚嫩,风情如破茧之蝶,再也束缚不住。

随便往那儿一站,就让人移不开眼。

“贺医生,水开了。”

戏谑的一声让贺遇青回过神,他收视线,没再看她,把洗净切好的番茄往沸水里倒,司嘉走回客厅。

但刚坐到沙发上,手机响了起来。

她扫一眼,是她顶头上司。

不满于休假接到和工作有关的任何电话,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接。

通话持续半分钟,挂完贺遇青问她怎么了,司嘉默了一瞬,遗憾地耸肩:“这顿饭吃不成了。”

当晚八点,司嘉带着简单收拾的行李箱,在机场和总经理碰头,他们手头负责的一个重要项目突然出了点问题,电话里说不清,总经理只叫她准备出趟差。

与此同时总经理还不忘打量站在司嘉身旁的男人,出于八卦的本能,只因为这么漂亮一姑娘,祸害着公司上上下下不少人的心,这么多年却愣是没谈过,连一丝暧昧都不曾施舍过,仿佛没有七情六欲。

但眼下司嘉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公私分明她一向恪守得很好,从不会带一点私人情绪到工作里,同样的,她的私交也不需要被领导同事知道。

她只问这趟目的地是哪儿。

“北江。”总经理敛神回道。

-

温哥华夜色撩人,同一时刻八千多公里外的北江艳阳高照。

窗外灼热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会议室,投影仪前有人在口干舌燥地汇报,相比之下桌前坐着的人就显得格外气定神闲,靠着椅背,二郎腿抬着,一支笔在骨节分明的指间转着,又随着“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很轻的,却在会议室里激起几秒的回音。

市场经理愣住,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陈迟颂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听不出情绪地开口:“继续。”

市场经理这才咽了下口水,接着汇报。

会议真正结束是在半小时后。

陈迟颂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吊儿郎当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的李夏明,半个人都歪着,声音开得特别大,听见动静,朝他看过来:“会开完啦?”

“要么关静音,要么别玩。”陈迟颂说。

李夏明啧一声,嫌他扫兴,不过倒是关了手机没再玩,转而说:“晚上大刘组了局,万象广场新开的Club,去不?”

“不去,有饭局。”

李夏明不满地皱眉,“什么饭局非得你亲自去?”

说话间,助理在外面敲门,陈迟颂岔开话题让她进来,同时脱下西装,挽起衬衫袖口,下一瞬,他手臂上的纹身就这样明晃晃地落入了助理眼里。

墨色的,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但并没有岁月流逝而模糊,能明显看出来是一个女孩的侧脸。

助理刚从下面被提上来,还没太多机会和这位年轻有为的陈总近距离接触,也见惯了陈迟颂平时冷淡的模样,所以这一幕对她来说冲击很大。

就像彻底撕去了禁欲的伪装,露出表里年少轻狂的野性,又仿佛要用这种方式祭奠他野蛮生长的青春。

那片纹身是他曾经为一个女孩俯首称臣的印证。

陈迟颂在李夏明旁边坐下,拿起烟盒,点一根,然后仰靠回沙发背,动作散漫,一股有别于平日的痞气又透出来,他朝半天没出声的助理扫了眼,“什么事?”

助理如梦初醒,掩在碎发下的耳根通红,但也深知陈总不养闲人,所以很快调整好状态,把手里的收购案递给他,交代完情况,想走,又被叫住。

下意识地抬眼,对上陈迟颂那双望不到底的黑眸,又是心跳错拍的两秒。

但陈迟颂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叫葛问蕊过来。”

助理带上门走了。

李夏明好奇地看一眼收购案上的字,而后愣了下,“……所以之前搞恒和集团的人是你?”

陈迟颂不置可否,换左手夹烟,右手翻着文件。

“是……因为司承邺的那件事?”

等不到陈迟颂的回应,他兀自说着:“可司承邺是活该,他自己造的孽,你现在收购了恒和集团,不是自找麻烦吗?”

连他这个游手好闲的人都知道,现在的恒和集团负着债,拖着一副空壳,是多大的烫手山芋。

陈迟颂手部终于有动作,他把没抽几口的烟捻灭在烟灰缸,偏头笑道:“你想太多,我开公司的,又不是做慈善的。”

李夏明还想说什么,门再次被人敲响,但这回没等陈迟颂指示,那人就径自推开进来。

一身杏色西服套装,细高跟,走动发出脆响,温柔又强势。

葛问蕊走到陈迟颂面前,目光平静又隐忍,“陈总你找我?”

“嗯,”陈迟颂的视线仍垂着,没有施舍给她,“晚上跟我去吃顿饭。”

葛问蕊闻言怔了下,想问的话到嘴边,变成:“好的。”

“具体要求等会邓凌会告诉你。”

“好的。”

但应下后,葛问蕊没走,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手垂在熨烫得体的西裤边,不自觉地蜷起,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跋山涉水才走到他身边的男人。

陈迟颂抬头看她一眼,“还有事?”

李夏明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看向她。

葛问蕊就在两道笔直的目光里深吸一口气,开口:“这周末的高中同学聚会你来吗?”

陈迟颂半晌没动,然后抬了抬下巴,没留多少情面地回:“现在是工作时间。”

葛问蕊懊恼地点头,“抱歉陈总。”

门一关上,看完半场戏的李夏明就笑嘻嘻地说:“陈总真是严格。”

陈迟颂给他一个没事就滚蛋的眼神。

李夏明只当没看见,腿往面前茶几一抻,两手向后垫着后脑勺,“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附中当年的八卦啊,这姑娘喜欢你可是众所周知。”

适时陈迟颂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有消息进来,他低头看着,不以为意地笑一声:“她喜欢我,关我屁事。”

“那你招她?”

消息回完,陈迟颂才好整以暇地睨他一眼,“麻烦你搞搞清楚,我这儿的员工都是人力资源部招进来的,谁有本事通过一层一层筛选,我就用谁。”

李夏明闻言拖腔带调地哦一声,又问:“那同学聚会你去吗?”

“关你什么事?”

李夏明不依不饶,“去还是不去?”

陈迟颂唇角仍勾着淡淡的笑,“看情况。”

“什么情况?”

“今天晚上的情况。”

-

飞机从黑夜坐到白天,落地北江是下午一点,太阳正烈。

贺遇青两天一夜就跟着她瞎折腾了,她赶他回去休息,与此同时接机口有内地分公司的负责人在等他们,出机场,坐上车都很顺利。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司嘉说不出什么心情,很复杂。

车在疾驰,总经理在交接一些事宜,问题听着似乎还挺严重的,他皱着的眉始终没舒展,司嘉侧头看着窗外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经过的路好像全都翻新过,高楼大厦也建起好多。

直到总经理挂了电话,他是个久居国外的华裔,这会儿语言入乡随俗切换得很快:“司嘉啊,本来这趟轮不到你,但正好这次甲方集团的总部在北江,你家乡,我们为表合作诚意必须得来,带你多少方便点。”

司嘉把目光从窗外移回,如实说道:“但我也很久没回来了。”

上次回来还是司承邺出狱的时候,说到底是爸爸,她不可能不管,安顿了他,又去墓地祭拜了奶奶,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事,你跟着我就行。”

司嘉点头。

商务车很快停在一家高档酒店前,他们一行人连夜赶来,飞机上就算睡过,但质量也不会好,为保证晚上的谈判顺利,总经理让他们先行休息。

司嘉巴不得,她从前台那儿拿过房卡,进了门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是下午四点,手机系统已经跳回国内运营商,微信里有同行另一个小姑娘二十分钟前给她发的消息,问她还在睡吗。

睡得神清气爽,司嘉有点儿想抽烟,但手边没有,她只能作罢,斜靠在床边,打字回:【刚醒。】

然后没过两分钟,房门直接被敲响,司嘉打开,看见门口一溜人,那姑娘站在前面,手里提着几件衣服。

或者准确来说,是裙子,长的短的都有。

司嘉挑眉,知道这大概是个什么情况了,手一松,侧身让她们进来。

小姑娘还好心地解释:“嘉姐,李总说今晚的饭局比较重要,不能怠慢……”

司嘉摆手,“我知道。”

说好听点是盛装出席,说难听点,她就是去当个撑场面的花瓶,男人的谈判桌,女人又说不上话,更别提她就是个秘书,人微言轻,不过对方老总要是看上她了,这事儿应该就好办多了。

她都懂,也并不排斥美貌变现这种事,她长这张脸,是天生优势,凭什么不好好利用。

既然漂亮能招来妒忌,照样也能送她上青云。

只要不做底线之外的事。

司嘉选了一条黑色开叉长裙,到脚踝,露肤不算多,不过肩上两条细带,松垮地挂在锁骨上,胸口弧度若隐若现,头发微卷,留几缕在前面遮春光,她让造型师化了个浓妆,红唇乌眉,眼波流转,看一眼都仿佛要被勾去魂魄。

小姑娘早就听闻公司里有个很漂亮的女人,是明明能靠脸,却偏靠着能力往上的,但之前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机会和司嘉碰过面,直到司嘉做了总秘,她才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而此刻,这份光芒不再掩藏在她平日随性的通勤衣服里,美得一呼一吸都像沾了毒,让人上瘾。

司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勾勾唇。

李建东看到司嘉时也是愣了下,但基于礼貌,他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只笑了笑说:“很漂亮。”

“谢谢李总。”

晚上的饭局订在市中心一家私人会所,独栋大楼,五层以下是餐厅,中西都有,而五层往上,就是各种消遣娱乐场所,各取所需。

说白了,就是声色犬马的名利场。

电梯停在四楼,服务员一路领他们到走廊尽头那间包厢,还体贴地推开门。

包厢里亮如白昼,水晶灯在头顶吊着,折射出点点碎光,有那么一瞬,司嘉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也曾在午夜梦回,想过和陈迟颂重逢的场景,但绝不是眼前这种。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坐在众人中间,有人谈笑风生地叫他陈总,他漫不经心地应,夹烟的手还是修长,眉骨比起少年时,更加硬朗,闻声看过来,那双眼睛薄情又多情,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隔着喧嚣,隔着热闹,她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那个眼神太赤/裸,分明就像是猎人看到猎物。

然后说,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