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你把老婆本补上◎

关闭麦克风时, 王建义正好结束通话,推门而入。

气流被搅乱,带起微尘在落日斜照下纷纷扬扬地舞动。

“啪!”王建义一巴掌拍亮灯光。

屋内情景顿时无所遁形。

手机在掌心掉一个头, 周雨晚揣进外套兜里, 挺身,站直, 转身面朝他。

商渡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设备, 而后也拉开转椅起身。

“检讨完毕, 我们可以走了吧?”周雨晚问。

王建义走过来,指尖“笃笃”敲响桌面,沉声命令:“交出来。”

“什么?”周雨晚一头雾水。

“检讨书。”王建义没好气,“让我看看你们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哦。”周雨晚点点头。

盲猜是刚才他忙着接电话,没听清商渡都检讨了些什么鬼玩意儿——诚然, 那些毫无悔过之心,甚至堪称炸裂的内容,跟检讨没半毛钱关系。

再加上广播室离教学楼挺近,大概是其他学生非同凡响、异常激烈的反应, 传递到这儿,被他察觉到了, 所以他想亲自确认一遍。

周雨晚从善如流, 掏出被折得皱巴巴的一张纸,两指抵在桌面上,往前送, “可以了?”

王建义没放人, 偏头, 视线越过她, 冲商渡抬了抬圆润的下巴, 粗犷声嗓低震:

“你的。”

周雨晚让开一步,方便他锁定目标,兴师问罪。

模样端得乖巧温顺。

商渡随手把抓揉成一个球的纸团,放在桌上。

王建义横他一眼,重重呼出一口气,像在压脾气。

唰啦两下扯开纸团,光线穿过,一片空白。

他皱眉,脸上一闪而过的是“写得很好,下次别写了”的晦气。

双手用力攥纸,犹豫的那一秒,大概在想罚都罚过了,要不息事宁人,就这么算了。

可对着这么一张白纸,又想到这个学生年纪轻轻就狂到没边,要不要挫挫他锐气。

最后不知怎么,怒气一发不可收拾,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气冲冲道:

“什么意思?啊?你这什么意思?!”

他左手拎白纸,右手粗指把纸张打得啪啪响,“你这意思是你检讨了个空气?!”

一针见血,您说得对。

周雨晚附和地点着头,只差没给他竖个大拇指。

商渡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

王建义也瞥见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在这幸灾乐祸?”

这火莫名烧到她尾巴尖,周雨晚蒙了一下,跳出来反驳:“您让写检讨,我不写了么?”

王建义:“就你写的那玩意儿,能看吗?啊?随便抓个小学生过来,都写得比你有文采。”

“小学生写得好,那您怎么不让他们写?”周雨晚呛他。

“我写得再烂,好歹是写了的。不像他,”她伸手指向八点钟方向的商渡,“他现编个检讨,还要抄我的。”

“他抄你的?”王建义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人年级第一用得着抄你那四不像的检讨书?”

“再怎么四不像,我这好歹还是检讨书。”周雨晚坚定不移地抻着胳膊,又指了指商渡,“不像他严重偏题,写的那叫检讨书吗?那分明是——”

话到这里,她一愣,喉软骨一滚,剩下所有话默默咽回肚里。

伸得笔直的指头,也因底气不足而蜷起。

她把手垂放回身侧,激动情绪渐渐冷却下来。

“分明是什么?”王建义质问,“说啊,让你说你又说不出来了是吧?”

她能怎么说?

说这家伙,当着全校学生教职工的面,把广播检讨整成了发布会官宣恋情,好好的检讨书说得像情书?

还是积极阳光点,说他给整成了高考动员会,还是“执子之手,与子耗到八十岁”特别版?

“他要连这个都得抄你的,那我也用不着当什么主任了。”王建义撂话。

紧接着,就听双手环胸,作壁上观的商渡,幽幽来一句:“我的确抄了她一段。”

王建义:“……”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补充:“您要不信,全校五千人都可以作证。”

王建义:“……”

打脸来得如此迅速,王建义脸上挂不住。

哪管高考不高考,直接把话一撂,让这俩逆子,晚自习去储物室领俩腻子,不把南门那边被烧毁的围墙,刷得和他的检讨书一样白,这事没完。

南门离教学区挺远,靠近男生宿舍,被烧毁的那片区域更是偏僻荒凉,人烟稀少。

墙内是草坪灌木丛,宽阔校道,和成排高耸的宿舍楼。

墙外是夹道的棕榈树,高大挺直,宽阔粗重的叶片,被晚风吹得哗啦作响。

前两天,不知是哪两个大聪明,大半夜不睡觉,搁那儿抽烟喝酒思考人生。

巡逻的保安发现后,烟也没熄,两人直接拔腿就跑了个没影。

抓不到人,保安折回来,这才发现火星把草坪灌木丛给烧了。

烧得算厉害,草坪黑了一片,灌木燎了两株,墙面约莫长一米高一米五的范围给熏成了黄黑色。

商渡拎着两大袋东西走在前面,挺悠哉,像刚逛完超市满载而归。

周雨晚跟在后面,手拿两个新的抹泥刀,当黄铜镲,一左一右擦得哐当响,“想不到身价亿万的白富美、高富帅,竟也有亲自操刀刮腻子的时候。”

她声音被风吹过来,商渡听笑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不是第一次?”

“所以说你粗心大意,丢三落四,还记不住事。”

折腾到这会儿,他嗓音懒倦。

“大概是我们刚进幼儿园的时候吧,你觉得幼儿园挺好玩,哪哪儿都新鲜,还有那么多小傻蛋陪你闹腾。”

抹泥刀相擦的哐当声停息,周雨晚安静听着。

关于那部分,她其实是有点记忆的。

当其他小朋友因离开父母,而不安哭泣时,她见到幼儿园里有这么多同龄人,非常开心地想着有人陪她玩了。

尽管后来,她好像也没怎么跟他们玩到一块儿去。

“有一天,你手贱,用水彩笔在墙上画了一朵云,还撇了几滴雨,在旁边落款一个‘雨’字。总共也就巴掌大的面积,问题不大。”

他说。

“问题是,你手贱就算了,还带着其他人手贱,把好好一堵墙画得乱七八糟。”

“你别说,”周雨晚记起那件事了,“你不也跟着一起画墙上了?我还记得你画的是个有鼻子有眼的太阳。”

“……那是狮子。”

“……”周雨晚撇嘴,“差不多啦。”

“……差多了。我记得我劝过你的。”商渡说,“反正后来被老师看到了,要求叫家长来解决。”

“我爸妈才不管这些事。”

“对,所以最后这锅是我背的,请工人重新刷漆的钱,也是从我零花钱扣的。”

现在想想都觉得乐,他轻哼出声:

“那时候临近月末,我零花钱剩得不多,我妈说我再闯祸,钱就要从老婆本里扣了。”

说到这里,人也到了被烧毁的墙前,他回头,目光笔直落她身上。

昏黄路灯打下来,拓出两道颀长人影,印在烧痕斑驳的墙面。

挺复古,有一种旧电影的年岁感。

周雨晚被他看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心说难怪他把这段往事记得这么清楚。

小气鬼。

“那是多少钱?”她问,“你报个数,我帮你把老婆本补上。”

“算了。后来你用零花钱请过我不少,算两清吧。”

他把东西随手撂在焚毁的草坪上,蹲身,探出几根手指扒拉两下袋里的东西。

腻子膏、刮刀、砂纸……零零散散一大堆。

周雨晚也蹲身,两把抹泥刀丢回袋里,对着这些东西,一筹莫展。

但商渡不动,她也不动,陪他唠着:“我也记得我没少请你。”

他撩她一眼,“那你记得你钱哪来的么?”

“记得。”

她低着头,随手挑一把拿着挺顺手的刮刀,斜插.进地里,一下一下铲着焦黑的草皮。

那时她太小,对金钱没什么概念。

她爸妈基本不给她钱,也不让她身上留钱。

逢年过节收到利是,她跟其他千千万万个孩子一样,是要把钱上交给家长的。

但不排除会出现意外,比如她自己拆开利是封,拿钱出来玩。

陆卿晚找她收钱的时候,她给多少就是多少,从没想过要认真检查,看她有没有把钱藏起来,或者落在某处。

后来,她藏起的那笔钱,被跟她比较亲近的保姆给哄走了。

她当时特乖巧,特好骗,保姆让她找父母要钱,她真会去找。

一拿到钱,就巴巴地交给她,让她给她买零食吃。

如果父母不给她钱,她就拿自己藏起来的钱给她。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

有一次,商渡来找她,正好撞见保姆哄她拿钱给她。

他觉得不对劲,中途拦住她的手,没让给,冷着张脸跟保姆对峙。

保姆见他人小鬼大不好骗,随便说两句想糊弄过去。

没想到他竟把这事说给余曼听。

过没多久,又传到陆卿晚耳朵,二话不说就把那保姆辞退了。

再然后,她终于形成概念,知道钱的作用,也知道怎么分辨钱币了。

不过,钱还是没攒下来。

去买玩具,买贴纸,买零食,零食得买双人份的,其中一份给商渡,他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回忆这段往事,其实挺让人不爽。

周雨晚情绪低闷,在想,如果那时候没有商渡,她会怎样?

是不是还在傻乎乎地给人送钱,典型的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着数钱?

说不出的憋屈酸涩,从心口涌上喉咙,再逼进眼眶,她眼睛起了雾,情不自禁地喃喃:“商渡……”

“嗯?”他应声,可能是听出她声音不对,伸手摸摸她的头,“怎么了?”

她觉得她该说声“谢谢”,可手下没控制好力道,刮刀猛力一铲,一抔泥沙直接飞到他鞋面,溅上他裤腿。

“……”

“……”

再煽情的气氛都没了。

他做一个深呼吸,压着气性,又好气,又好笑:“你会不会刮腻子?”

她摇头。

“我也不会。”他说。

周雨晚:“要不我们还是叫工人?”

“嗯。”商渡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周雨晚抓一把焦黑的草,碾碎,灰烬沾染葱白手指,她站起身,裙摆在风中轻晃,踩着一地狼藉,走到墙前,用食指点两点,再勾一道弯弧——是个笑脸。

灰色太浅,夜色太深,又是在烟熏火燎的墙上,说实话,看不太出来。

“商渡。”她又叫他。

商渡起身,懒懒地应:“嗯?”

“反正都是要叫人重刷这面墙的……”她轻声说,“我想看你画有鼻子有眼的太阳。”

“……”他叹气,“都说了那是lion,狮子。”

既然没人打算在今晚刷墙刮腻子,那干脆玩到底,疯到底。

就看在这堵本就面目全非的墙上,能涂抹出什么样的色彩和形状。

周雨晚把巴掌拍在墙上,问他:“上次你生日,不是弄了很多人体彩绘颜料么?还有剩的吗?”

“赵丞车上不知道还有没有。”

这么说着,大少爷哪管现在是不是晚自习时间,一通电话打赵丞那儿去,把人叫出来。

赵丞挺哥们儿,估计也是闲得慌,叫他来他还真马不停蹄地来了。

到停车场,开他那台玛莎拉蒂的后备箱。

除了上次剩余的一些人体彩绘颜料和荧光棒,还有一打啤酒,一箱矿泉水。

甚至还剩了些烧烤用的烤架、炭火和油刷。

杂七杂八一大堆。

周雨晚把所有油刷、颜料和荧光棒拿出来,问他俩喝不喝酒,喝的话,也拿出来。

最后关上后备箱,三个人重返那堵墙。

“我早就看出你俩有点什么了,但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可真是深藏不露。”

赵丞边喝酒,边感慨。

商渡懒得搭理,周雨晚也不吱声。

“十八年的青梅竹马,牛逼死了。”

他拿一个油刷,蘸取荧光绿,在墙面胡乱写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字样,边说:

“更牛逼的是,过去两年多,即便是我们这么friend的关系,我都没发现。”

商渡找了个位置,用荧光橙画一个圆,定下狮子的轮廓,“那现在不就让你知道了?”

赵丞:“是啊,之前你们那么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现在突然爆出来,是为什么?”

“因为人言可畏。”周雨晚出声。

商渡赶在洪水到来前,将那些流言蜚语引向平缓地带,避免两人最终被八卦的洪流冲垮。

当然,就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在这种事上,会吃的苦头,会遭受的非议、诽谤和冷眼,大概率要更多些。

他在保护她。

她知道。

商渡偏头和她对上一个眼神,她接受到信息,赧然挪开眼,专注画自己的粉色云朵和蓝色雨滴。

“还以为你们真的在刮腻子呢,都准备来帮你们了,结果你们在玩?”身后传来女声。

回头,说话的人是顾紫琼,在她旁边站着殷璇,另一边是柯思萌。

“你们三个才是,”赵丞嗤笑,下巴抬挺高,傲得很,“不好好上晚自习,跑出来干嘛?”

“你不也是不好好上晚自习,跑出来的么?”柯思萌怼回他,“在群里看到晚晚说,他俩被罚来刷墙,我这不就想着来帮个忙嘛?”

商渡挑眉,觉得她们挺有意思:“两手空空来帮忙?”

“我们没刮过腻子,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殷璇说,把手中的外卖盒往前递,“不过,当心你们会饿,所以带了些吃的过来。”

“带的什么?”周雨晚问。

殷璇:“水果沙拉、烧烤什么的。”

“靠。”赵丞鼓掌,手中啤酒罐里的酒水往外洒,“有酒有肉有娱乐项目。”

他斜额朝墙面一指,怂恿她们,“来不来玩?”

她们仨微愣,没想到来帮忙收拾残局刮腻子的,最后会演变成来雪上加霜,到处涂鸦的。

柯思萌皱眉,“要是被教导主任看到,会不会更生气呀?”

想想那画面,周雨晚笑了:“然后我们六个一起全校广播检讨?”

赵丞轻吹一声哨,“六个人一起,你还怕啊?”

有时候,人类的从众心理挺可怕。

一个人犯错,或许会羞愧难当。

两个人犯错,庆幸自己有伴。

人数一旦到了三个及以上,就都不当一回事了。

油刷还剩三把,刚好一人一把。

六个人闲聊着,啤酒开了几听,能喝的都在喝,水果沙拉和烧烤也都一扫而空。

毕竟不是多光彩的事,都挺有默契地没找出个大音响播歌。

但赵丞还是耐不住寂寞,要给自己来一首BGM,手机里放着《Wake Me Up》。

他喜欢A神,这会儿跟着节奏律动身体,夜店小王子的本性暴露无遗。

玩到后面,不知是谁先开的头,提到商渡在广播室里的那一段发言,提到高考,提到梦想和信仰,问起大家今后想去哪所大学。

“申请得早的话,过段时间,应该有一批offer要出来了吧?”柯思萌不确定道,“你们有申请国外的学校吗?”

赵丞灌一口酒,摇头,“我目标京大。”

边说,边在墙上落笔“京大”二字,胳膊肘碰了碰一旁的商渡,“哥们儿,你是麻省理工没跑了吧?”

“嗯。”商渡很轻地应,抬手随两笔,写下简称“MIT”。

“我中大。”顾紫琼边说边写,喝挺嗨,字迹有点飘,扭头问殷璇,“璇宝,你呢?”

“我啊……”殷璇莞尔,没有另起笔,顺着商渡的“MIT”,写下一横,再一竖,两笔,画正字的计数方法。

“你也去麻省理工?”赵丞挺意外。

柯思萌目瞪口呆,恍然记起她也是分数榜上赫赫有名的大学霸,又好像不是那么震惊了。

殷璇咬着啤酒罐,有点羞赧,也有点骄傲,“怎么?他能去得了,我就去不成?小心我告你歧视女性。”

“行行行,妇女能顶半边天。”赵丞抱拳告退,“是在下冒犯了。”

“那你呢?”赵丞问柯思萌,“你想去哪儿?”

“鹏大?”柯思萌不确定地写在墙上,“离家近,步行不过几分钟,一下课就回家喝汤。”

最后,只剩一个人。

所有人回头,目光落向她。

她那会儿已是微醺,坐在从附近男寝顺来的一张破椅子上。

两腿屈起踩着椅子的横杠。一条细瘦胳膊搭在膝头,向前延伸着,细长手指松松地拎一听啤酒。另一只手托着下颌。腕间、颈项套着荧光棒做成的圈,散发妖冶的光。

侧影对着他们,光照从另一头打过来,勾勒出她发丝的柔软弧度,和曼妙的身材曲线。

慵懒,松弛。

氛围感很绝。

“晚晚,”柯思萌问她,“你呢?”

周雨晚,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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