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岳凌楼的话夹在飞雪之中,就像这凛冽的寒风般冻结了延惟中的表情。
监斩台上,脸色铁青的延惟中双手紧紧抓住木案边缘,身体竟被气得发抖。
见他如此反应,岳凌楼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那道假圣旨必定和他有关,而且十之八九就是延世蕃为了报复洛少轩的杰作。
「岳凌楼……」延惟中狠狠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来。
然而此时此地,就只有他和岳凌楼两人知道『那道圣旨』指的是什么。其余众人,包括刽子手和黎雪,都是一副迷茫的神情。
大概一个月前,延惟中得知他的不肖儿子延世蕃竟胆大包天地伪造了圣旨后,立即派出亲信前往云南,寻找罪证,企图消灭。但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找寻工作没有丝毫进展,没有半点圣旨下落的消息。正在延惟中心急如焚之际,岳凌楼的话,让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莫非岳凌楼真的知道圣旨的下落?
思及此,延惟中又深深地望了邢台上的岳凌楼一眼,重新考虑起杀不杀黎雪的问题。
一方面,岳凌楼态度坚决,不惜娶一块灵牌也要与黎雪同生共死,恐怕如果不免黎雪死罪,岳凌楼绝不会低头,事情也就难以收场;另一方面,如果随随便便就赦免了死罪,不仅于理不合,更是无视法纪。
不过,延惟中心思一转,立刻想出一招。
他先安抚了岳凌楼几句,然后立刻派人去向皇上禀明此事。
结果果然不出延惟中所料,宗明熹一听说他的神仙姐姐公然扰乱刑场,急得连衣装都来不及打点一下,匆匆忙忙摆驾出宫,直奔刑场而来。
当初定黎雪死罪时,宗明熹也点过头,只因为他听说黎雪妄图刺杀岳凌楼。而现在,见岳凌楼竟不惜以生命相威胁,宗明熹再笨,也该查觉到另有隐情了,立刻下令缓刑,把黎雪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黎雪被卫兵押走后,宗明熹兴致勃勃地跑去邀岳凌楼进宫赏雪。不过岳凌楼烦心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没有那个兴致,一口就拒绝了。
「皇上当以国事为重,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赏雪游玩之事?」
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宗明熹从头到脚,好好教训了一顿。正好借机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郁闷。
而宗明熹好像知道错了似的,一直垂着脑头。等到岳凌楼气出够了,自己闭了口,他才可怜兮兮地辞别,扫兴而归。
目送着宗明熹的车辇御驾走远,岳凌楼这才转身,对身后等待多时的延惟中道:「首辅大人,请吧。」
延惟中捻须一笑,把岳凌楼引向首辅府的方向。
侯门深似海,此话不假。
就连岳凌楼也记不清他究竟过了几重门,拐了几个弯,穿了几条长廊,才终于来到这首辅府中,堪称最幽静的一处地方,『聊华苑』。屋前的院子里,已经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光秃秃的树桠,凝肃地横向灰白的天空,院外大门处有五六个侍卫看守着,闲杂人等都进不来。
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是个谈机密事情的好地方。
入屋坐定,延惟中的脸色比刚才在刑场时好了很多,至少在笑了,但那笑容中也是五分阴鸷,五分凶残,令岳凌楼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只听延惟中讥诮道:「老夫还真没想到岳公子今天会亲临刑场,而且还以天地为媒、拜堂成亲,娶了洛家的亡女,洛心儿……」
岳凌楼冷冷道:「我也没想到你会黑心到这种地步,连黎雪都不放过。」
「放虎归山终成患,打蛇不死随棍上。斩草留根,逢春又生的道理,岳公子应该明白吧?」
「但你必须让洛家留下后代,不然我们的谈话就无法继续。」
延惟中但笑不语,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岳凌楼转入正题,「那道圣旨在云南。当日洛少轩和黎雪被押送京城,千鸿一派中途劫囚。我们从锦衣卫头目手中抢到圣旨,看到玺印后,我误以为那道圣旨是真的,一气之下撕毁丢弃,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抗旨到底,但谁知洛少轩却自愿领罪受罚……」
说起『洛少轩』这三个字,岳凌楼心中就是一痛。但那柔化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凛冽起来,抬头直视延惟中道:「所以,那道圣旨应该还在云南。如果能让我再回云南,也许就能找到。」
回云南么?
延惟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他还信不过岳凌楼,但事到如今,好像也只有这一个方法值得一试。迟疑片刻,终于点头应允:「希望岳公子不要让老夫失望。」
「不过作为交换,我也有要求。」岳凌楼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你放了黎雪和她的孩子。」
「孩子尚在首辅府中,你可以带走没有问题,但这黎雪……」延惟中并没有爽快答应,提醒道:「那黎雪可是钦犯……」
「连圣旨都敢伪造,还怕放一名无辜的钦犯?」岳凌楼不禁冷笑,但却不再难为延惟中,转而又道,「你不用亲自放她,只需要把天牢的守备调松一点,今晚自会有人劫狱救人。」
「原来如此。」延惟中立即明白岳凌楼话中的意思,捻须笑道,「此事老夫自当尽力。不过……老夫也希望岳公子不要令人失望。不然,老夫在失望之余,往往会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
延惟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但岳凌楼却不再计较。
他的家,他的朋友,他爱的人,凡是他可以失去的东西,已经全部失去。他不认为延惟中还能从他身边夺走什么,因而也不怕被威胁。
当天晚上,岳凌楼劫狱。
事先,他把小秋儿藏在城外,打算等救出黎雪后,把她们母女一起送出城去。
但当岳凌楼赶到天牢时,却发现负责看守的若干侍卫都已经被人击昏倒地,昏迷不醒。正在惊讶之时,突然听见牢中传出一阵琐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急忙闪身躲到拐角之后,窥看动静。
黑暗之中,两道人影陡然出现!
岳凌楼不敢相信——他竟看见了黎雪!?
虽然黎雪已经用一张巨大的黑布裹住了身体,只露出一点下颔。但即使只看到这么一点,直觉却已经清晰地告诉岳凌楼——这不是别人,正是黎雪!一定是她!
——原来今夜出了自己以外,还有人来劫狱?
岳凌楼微微蹙眉,凝神望去,觉得黎雪身边那名黑衣男子身形颇为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片刻的疑惑以后,岳凌楼在心中『啊!』了一声,终于推断出那人的身份。
对了,一定是他——北岳司杭!
刑部尚书北岳颜的儿子,和洛少轩一起在镇抚司任职。两人兄弟关系一向不错,洛少轩死后,他偷偷劫狱救嫂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如果黎雪被他救走,小秋儿要如何送到黎雪身边?
思及此,岳凌楼快步追了上去。谁知还来不及开口喊住他们,就先听见黎雪嘤嘤的哭声。而那断断续续、凄惨万分的抽泣声中,又零碎地夹杂着几声悲怆的低咒:「我不会放过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黎雪的声音被夜风送到岳凌楼耳边。他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黎雪究竟恨谁,不会原谅谁。
「嫂子,你先别说这些……」北岳司杭低声安慰,脚步更快,「先出城要紧,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黎雪的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哽咽地重复着那几个字:「我不会……不会放过他……」
这每一个字,都像利锥一样深深刺入岳凌楼的心。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住。双腿好像被抽去了筋,不能跑不能走,甚至连站立,都不行。
『我不会原谅他。』
黎雪话中深深的仇恨,比这漫天的风雪更让岳凌楼全身冻结。
他眼前渐渐发黑,只能望着黎雪和北岳司杭的背影,怎么也追不上去。身子微微一斜,靠在墙壁上。和夜风同样温度的墙壁,它的冰寒顺着身体穿入大脑,让岳凌楼产生了片刻的清醒——他清醒地感觉到黎雪对自己的怨恨。
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下滑,滑到再也无法滑为止,最后在墙角缩成一团,紧紧地把自己抱起来。
风刮在脸上,很冷;雪落在身上,也很冷。
黎雪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岳凌楼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的眼睛,开始发酸、发痛。突然一下,用双手捂住了脸,一股温热瞬间浸湿了掌心——那是眼泪。
和这寒风飘雪不同,那是滚烫的泪水。
然而再怎么温热的泪水,也敌不过这寒风和飘雪,很快就被冻结。就像岳凌楼一片赤诚的心意,敌不过黎雪的几声啜泣,被冻结了一样。
岳凌楼缩在墙角,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这是积累了很久的苦痛,一爆而发的表现,甚至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这泪水是为谁而落。
是为了无辜的爹娘,还是为了惨死的洛家?
是为了被误解的打击,还是为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挽救的自己?
但岳凌楼没有时间细想,很快,他又强迫自己站了起来。单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向城外走去。因为小秋儿还被他藏在城外,如果不快点回去,只怕小秋儿会哭闹起来。
通向城门的路,那天晚上走来觉得特别漫长。
在深深的黑暗之中,无数记忆的片断一个接一个地向他涌来。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有十二年前杭州岳家的血,还有慕容情的眼泪和岳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有耿府豪广的宅院,耿原修耿奕耿芸,还有那飞不出府院的鸟雀;有洛少轩的微笑,黎雪的调皮,还有洛心儿眼中始终蕴含解不开的愁绪;有那个被他从废墟中救起的常枫,还有那只从药池爬出来救他的鬼鸳。
这一切,都在弹指之间,离自己好远好远。
还有一个,和他之间的距离远到无法计算的男人。
那个人的背影是他最想看见,但有不敢去看的东西;那个人的承诺是他最想听见,但却不敢去听的声音;那个人的气息、喜怒哀乐的表情和已经留在过去的记忆,是他此生最珍贵,但却无缘去珍惜的梦境。
『五年之后,梦境会不会成真?』岳凌楼这样问过。
『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想见我,我就会出现。』西尽愁也这样回答过。
然而——
一切结束……什么又是一切结束?
这所有的一切,真的会有结束的一天么?
不知不觉中,岳凌楼已经来到他藏小秋儿的地方。
那是一座荒庙,小秋儿的睡篮用一根麻绳系着,挂在半空。那是为了防止夜间觅食的野兽,把小秋儿当成晚餐享用,才想出来的办法。
岳凌楼取下睡篮,见小秋儿还在,终于放心。
小秋儿还在睡,红扑扑的脸颊,微微张开的嘴巴,看上去非常可爱。望着她安静的睡相,岳凌楼不禁轻轻一笑,刚才的烦恼悲痛,好像瞬间全都化为乌有。只要看到这个孩子平安健康,就算自己受到再大的打击,也都无所谓了。
岳凌楼把篮子放在脚边,轻轻把小秋儿抱入怀中。
小秋儿的头动了动,但依然睡得很沉,没有醒来,漂亮的睫毛整齐地盖在眼上,甚至可以听见她微微的呼吸。
她睡得好香,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父亲、她的姑姑、她的爷爷已经全都已经死去;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被人救出了城;更不知道洛家已亡,她正被未来注定要去杀的仇人抱在怀中。
——不然,她一定会哭闹起来吧?
想到这里,岳凌楼的眼神又暗淡下来。
他抱着小秋儿回城,就在回城的路上,他看到雪地上留有新鲜的车辙,想必是送黎雪出城的马车留下的吧?
岳凌楼猜测:北岳司杭可能是想先安排黎雪出城,再找机会从首辅府里救出小秋儿,让她们母女团聚。但北岳司杭没有想到,小秋儿已经被岳凌楼救出,不过只是没机会、没勇气送还给黎雪罢了。
「怎么办才好呢?」岳凌楼望着怀中的小秋儿,自言自语着,「我要怎么才能把你送到你娘的身边?」
黎雪离开京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云南千鸿一派。因为她的哥哥黎震在那里,可以帮忙照顾她。而岳凌楼也答应了延惟中要去云南找圣旨,正好顺路,可以把小秋儿送回云南去。
想到这里,岳凌楼决定带小秋儿一起到云南去。
翌日,岳凌楼启程前往云南。
随行的还有二十名东厂锦衣卫,表面说是保护和充当助手,实质却是监视岳凌楼的一举一动。
出发那天,雪止天晴。
冬日暖暖的阳光照在小秋儿的脸颊上,她在岳凌楼的怀中闹一会儿,睡一会儿,却从未哭过。
岳凌楼很珍惜他和小秋儿在马背上度过的这短短几天。
因为他知道,当他把小秋儿还给黎雪后,也许就再也无法像这样把她抱入怀中,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亲她、逗她,看她对自己呵呵的笑,然后伸手过来到处乱抓。
就在岳凌楼前往云南的同时,京城,延惟中把紫星宫乾坤两人引荐给太后。
乾坤两人是被月摇光带上京城,并移交给延惟中处置的。虽说如此,但他们两人无论是在被月摇光软禁的时候,还是在被延惟中软禁的时候,生活上都没有受到半点亏待。
因为月摇光把乾坤带到延惟中面前时,就已明确说道:「这两人可以操控神力,懂得长生之术。只可施软,不可怠慢。」
延惟中当初发迹,靠的就是讨好太后才得以荣显。
太后笃信道教,常常派人四处探访长生之道,而延惟中就投其所好,向太后引荐了不少炼制灵丹妙药的得道高人,深得太后信任宠爱。
而这次月摇光带来的乾坤两人,延惟中看他们生得仙风道骨,虽然年幼,但眼神气质均不逊于他曾经遇见的那些术法高强的道人。当即决定留下他们,然后好好犒赏了月摇光一番。
在席宴之上,月摇光借机表示愿意效劳之意,延惟中欣然接受,随即把他纳入宾客之中。
而因为紫坤身体虚弱,长时间昏迷不醒,所以延惟中打算把她医治好后,再援举给太后。所以乾坤两人被送来京城的这一段时间内,一直都首辅府中养伤休息。但奇怪的是,即使延惟中请来京中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紫坤的虚弱依旧不见任何好转。
最后,延惟中也无计可施,只得让紫乾带着昏迷的紫坤入宫面见太后。
而当乾坤两人出现在太后眼前时,太后不禁微微惊呼一声:「怎么小的孩子?」
延惟中面带笑容,上前拱手道:「太后一定想不到,其实这两人仙客,都已经年过百岁。」
「什么?」太后听后更是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他们看上去都只有七八岁呀。」
延惟中笑答:「这当然是因为两位仙客懂得太后一直在探寻的……长生之术呀。」
听到这里,太后就已经开始倒抽凉气。
延惟中紧接着道:「恭喜太后得此仙术,日后定能容颜永驻,与天同寿。」
「首辅大人,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太后威仪之下,微臣怎敢有半点欺瞒?」
「本宫并非此意……」
太后不是不信延惟中,而是奇怪乾坤两人为何一直没有说话。姐姐紫坤昏迷不醒,不能开口暂且不论,这个弟弟紫乾,明明好端端的,为何也是一声不吭呢?
「太后。」延惟中毕恭毕敬道,「因为他们姐弟连心,姐姐紫坤一病不起,弟弟紫乾日夜担忧,绝少听见他讲话。」
「哦,原来如此。」太后不关心紫坤的生死,而只关心自己的长生不老,急忙问道,「那一切都交给首辅大人去准备,两位仙客什么时候才能为本宫炼制出长生丹药?」
延惟中面露难色,「太后……恕臣直言,要想施展长生之术,必须要靠乾坤两人的力量,缺一不可。所以必须等到姐姐紫坤的身体恢复以后,法术才能进行。微臣已经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前来医治,但情况仍旧不见半点好转……」
「原来是这样……」太后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又有些无奈,只好道,「首辅大人不要着急,本宫立即传令太医院,无论如何要让仙客姐姐醒来。」
延惟中拜过以后,退了出去,带乾坤两人住进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迎仙宫』。
摒退众人,延惟中小声对紫乾道:「我已依约让御医来诊治你的姐姐,病好以后,你们也一定要尽心尽力为太后出力,讨她喜欢,知不知道?」
「……」紫乾没有回答,他呆呆望着紫坤的睡脸,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听到我的话了么?」延惟中微怒。
「……」然而无论延惟中说什么,紫乾的回答始终是沉默。
「你们最好给我好自为之!」
延惟中实在受不了,冷哼一声,衣袖一甩,推门而出。
延惟中回到首辅府,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冬日的夜晚本就很冷,但天空的星光却很明亮。那一点点惨淡的光芒嵌在天上,非但没有驱散夜晚的寒冷,反倒增添了几分危懔之气。
延惟中回府以后,立即招来月摇光问话:「你说那乾坤两人可以操纵神力,还懂长生之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月摇光沉稳答道:「当然是真的。延大人不会没有听过紫星宫吧?那些关于紫星宫的传言,哪个不是把他们说得像妖怪似的?况且那乾坤两人,一眼就能看出实际年龄和真实年龄不服,如果不是懂得长生之道,又如何解释呢?」
月摇光这一反问,竟把延惟中问得有些说不出话。
其实延惟中不是不信,如果延惟中不信乾坤两人懂得异术的话,他也不会把他们引荐给太后了。但今天紫乾什么话都不说的冷漠态度,着实惹怒了他,所以才来向月摇光撒气。
「也罢。」月摇光道,「如果延大人真的不放心,不如让我进宫,负责看守监视他们。只要紫坤一醒,必定让他们乖乖把长生之道讲出来。」
「你真的有把握么?」延惟中目光阴冷。
「当然。」月摇光的笑容却是暖意融融。
「好,我会尽快为你安排。」延惟中爽快地答应下来。
而这时,月摇光才淡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延惟中对他挥了挥手,月摇光会意,退了出去。
夜真的已经很深,首辅府中,无论主子还是仆役,都已经沉沉睡去。月摇光独自走在这一片夜色之中,突然,他停住了,负手低声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从暗处慢慢踱出,来到月摇光身后五步远处站定。
那人个子虽然比月摇光略高一些,但身形却比月摇光瘦得多,而且是那种病态的瘦弱。特别是当他站在这冬日的寒风中时,看上去好像快被夜风给刮走似的。松散的发辫软软搭在右肩上,几根白发在星光下格外耀眼。
他便是月摇光的师兄,青炎,也是北极教玉衡星。曾经的顶极杀手,眼神本该冷厉震慑,但青炎的眼中已经不见昔日的风神,只留着一些疲倦和沧桑。他因为北极剑毒十年之期的逼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时日无多。
月摇光转身,笑着问道:「不好好休息,没事儿跟踪我干什么?」
但青炎却没有笑,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是来告辞的。」
——告辞?
月摇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望着他。
于是青炎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是来向你告辞的。摇光,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你说什么?!」月摇光不信,「你现在要走?!我马上就能进宫了,宫中能人济济,一定有人能解开北极剑毒……你的毒马上就可以解开了,为什么还要走?!」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一向如此,不需要理由。」
青炎回答地很轻松,但却撇开头,不敢正视月摇光灼人的目光,「不过在临走之前,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不等月摇光做出反应,青炎已经说了起来:「当日在杭州,我看到西尽愁和欧阳扬音进入唐易的墓穴盗墓,他们取走了启天剑。而后,我因为好奇,也偷偷潜入墓室,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墓室之中的机关。」
听到『机关』两字,月摇光竟暂时忘了什么辞别,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青炎正在讲的这件事上来。
「没错,机关。」青炎点点头,续道,「其实以前我也奇怪,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唐易,耿原修何必大费周章,修那么一座豪华的墓室园林?然而开始修建这墓园的时间,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月摇光现在对这个数字很敏感,「就是岳家被抄封的那年?」
青炎点头,续道:「工程浩大,整整花了五年时间才算竣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耿原修修给自己死后用的,但直到三年前,唐易死,他命人把唐易的棺木移入墓室中,才打破了这一谣言。但是……」
「耿原修怎么会在十二年前就为唐易修墓呢?」
「因为那墓本来就不是修给唐易的,当然,也不是修给耿原修自己的。」青炎的声音一直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到不可思议,「我打开机关,发现了另一个墓穴,墓穴中摆着另一口棺材,而在那棺中长眠之人,才是墓园真正的主人。」
「是谁?」其实即使不问,月摇光也猜到七八分。
「我当初也吓了一跳,虽是死人,但却很美;虽是尸体,但却保存得完美无缺。不知是用了什么技术,竟没有半点腐化。棺中之人,就像只是在沉睡一样。而如果单论长相的话,她长得很像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人……」
「像谁?」月摇光的呼吸有些急促。
青炎抬起头,望着月摇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像岳凌楼!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听到这个答案,月摇光竟冷笑起来,「原来如此,是慕容情的墓呀。」
十二年前,和岳凌楼长得一模一样,耿原修不惜花费五年时间、耗费巨大资产为之修墓之人——除了慕容情,还能有谁呢?
「这么说来,他为什么要把唐易的棺材移进去,不怕打扰了慕容情?」月摇光问。
「唐易的棺材虽然进去了,但唐易的人却没有进去——那是一口空棺。而且还是很旧的空棺,像是十多年前的东西。所以我猜,那种特制的防腐棺材,十年需要更换一次。所以耿原修才趁唐易猝死的这个机会,把新的棺材移入墓穴,换掉旧的。而唐易的尸体,说不定被随便埋在什么地方了……」
「可能除了耿原修自己,没人知道慕容情的尸体保存得这么完好吧?」月摇光一边踱步,一边轻叹道,「为了保密,所以他才不敢大张旗鼓更换棺木,而要偷偷摸摸耍些小手段。慕容情死后,就再没人可以跟他抢了。活着时得不到的女人,她死了,至少尸体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月摇光说着说着,一回头,竟发现身后空空——青炎早已不知去向!
「青炎……」月摇光低低念着这个名字,不禁后退一步,这才想起青炎刚才说什么要辞别,「青炎……你出来……」
因为不敢惊动其他人,月摇光的声音依旧很低,但却急促。从表情可以看出,他真的非常着急。他在院子里到处乱窜,想把青炎找出来,但无论他怎么找,怎么喊,青炎都没有出现。
从那天晚上起,月摇光就真的再没有见到青炎。
然而就在月摇光四处找寻的时候,青炎已经走上了离开京城的路。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青炎弯着腰,双眉紧蹙,好像在忍耐着一种极大的痛苦。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竟突然双膝酸软地跪在地上,头朝下栽,背弓着,捂嘴重重地咳嗽起来。
紧接着,几摊刺眼红血出现在地面!
——摇光,我这样的身体,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任何事了,这样的我,留在你身边只是拖累。
咳嗽声没有停止,而是越来越利,越来越快,青炎的掌心手背,已经全被脓血染成黑色。
——虽然会死,但至少,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垂下一只被染成黑色的手,撑住地面,强忍住头部的晕眩和肺部好像被割裂似的剧痛,青炎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着,留下一路血迹。
——至少,让我死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执念,在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没入一片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为止。
至少,让我死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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