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全都埋在那里?!
黎雪的瞳孔蓦然收缩,眼前一片漆黑,脑中闪现出无数画面。这个曾经门庭若市的总舵府,竟然变成现在这副凄清的模样!她还记得自己随洛少轩离开的时候,府中前堂挤满了人,比肩迭踵地目送他们。但是现在,物是人非,庭院依旧,人却再无所寻!
「你们这群畜生!……」
黎雪吼叫着,正想冲上前去,但无奈刚一抬腿,一阵晕眩便向她袭来。只见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就软软地倒在了岳凌楼怀里,虚弱不堪。
「畜生?」紫坎淡淡一笑,但从微微上扬的语调里,可以听出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于是解释道,「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其实当时,我们也给他们留过生路。告诉他们只要服下花狱火,归顺紫星宫,可以不死。但是……」
说到这里,紫坎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惋惜,「放着生路不走,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死路。」
黎雪已经听不见紫坎的话,她的身体好像被什么力量控制了似的,一把推开岳凌楼,跌跌撞撞地朝那块浸血的地面冲去,跪倒在那一片血色的土地上,十指插入土地,像发疯似的不停刨土,不停刨土!
岳凌楼本想追上去,但谁料刚走出两步,还没有走近那片尸园,浓重的血腥味便已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刚进千鸿一派时,风还很弱,腥味虽有,但并不强烈。但是现在,风却变得凛冽,越来越强,那些埋藏在土壤下的尸体,腐败的气味混合着血腥,一同传了出来,把岳凌楼包围起来。
岳凌楼只觉胃里一阵翻腾,什么东西开始向上漾起,而且头晕目眩的,四肢也使不上力,身子一软,就已捂嘴蹲下。
——岳凌楼是晕血的。
从六岁那年,慕容情在他眼前被杀开始,就晕了整整十一年。如果只是两三个人在他面前流血死去,他还可以忍耐,最多只是觉得头晕而已。但是现在,那些充斥在空气里越发浓烈的血腥之气,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好像只要双眼一闭,就会立刻昏厥。
而黎雪,好像已经什么都闻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似的,她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不停地挖土,把那些堆叠着埋起来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挖出来,好好埋葬。
但突然,她挖土的动作停止了,因为她看到土中露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截布料,无论花纹还是质地,她都非常熟悉。那布料本应该是碧色,但现在却被血水染红,又被泥浆弄污,已经难以辨识——但黎雪却认了出来!
她哭了,拽着那截布,泪如泉涌,刨土的动作更加快了。
「苏姨……苏姨……」
声音从喉咙中艰难发出,心如刀割,黎雪扑到在地上,用颤抖不已的手,刨开那些红色的泥土。布料越来越完整——是袖子,但是袖子里却没有手,只有一截橡胶一样漆黑的物体,是软的,但却软得怪异,像是被先剃了骨头,又烤焦似的。
黎雪再也挖不下去,因为她知道,就算她挖出来所有的尸体,也无法辨识究竟谁是谁。她的胸口被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呆呆地坐在原地,手中拽着苏姨的衣袖,「苏姨……哥……」
记忆里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念出,但每念一个心就抽痛一下。
——都死了吗?全都死了吗?
黎雪的头越来越晕,全身力气好像都被抽尽。
这时,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紫坎走了过来,若无其事道:「那些人的骨头太硬,横七竖八的,院子根本埋不下,于是就用化尸毒把他们的尸体腐化掉,这样才能埋进土坑。」
黎雪猛一起身,本想一拳挥向紫坎,但不料起得太猛,眼前突然一黑,身体摇晃了几下,险些跌倒。
这时,是一个人扶住了她。
这个人不是岳凌楼,因为冲天的血气,岳凌楼根本无法走近黎雪;也不是西尽愁,因为此时的西尽愁更担心岳凌楼,他在岳凌楼身边;而紫星宫人,更是不可能管黎雪的死活。
短暂的晕眩后,黎雪的眼前又亮了起来,她看着那个人的脸,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就在刚刚,她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但现在,那个人却出现在她面前,而且和紫星宫的人在一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紫坎道:「他是聪明人,乖乖吃了花狱火,归顺紫星宫,保住了一条命。」
果然是这样……
「哥……」黎雪望着黎震的眼睛,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她不想黎震悲惨死去,但也不愿看到黎震这样苟且偷生。此时此刻,她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黎震。
同样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次相见的,还有黎震,他望着黎雪,眼中有愧疚,也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祈求对方的原谅,「我不想死……真的不想……雪儿,无论以后你会怎样看待我,但是……我不想死,就只是这样而已……」
黎震紧紧保住了黎雪,头埋得很低,额头靠在黎雪的肩膀上。黎雪被他抱着,身体僵硬,而且说不出话,过了好久终于才有反应。黎雪的手缓缓向上抬起,覆在黎震背上,反抱住了黎震。
「哥……哥……」黎雪点着头,含泪笑了出来,那笑容并不勉强,她是真的在高兴,因为知道黎震还活着,「还好你还活着,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你……但还好你还活着……我刚刚好怕你会像苏姨那样……怎样都好,能活着怎样都好……」
到最后,黎雪也说不出话。她因为流泪过多而昏昏沉沉。但在黎震的怀抱里,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她慢慢闭上了眼睛,然后就那样,昏迷在黎震的臂弯中。
那日,紫星宫突然造访千鸿一派,派中兄弟都誓死抵抗,但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依旧惨败如山倒。形势已经无法逆转,在这种情况下,紫星宫提出,只要吃下花狱火就可以不死。然后,黎震认输了,他向紫星宫低头,在众人面前率先服下了花狱火。
而后,见代帮主已经臣服紫星宫,其他人的态度也明显软化下来,有人跟在黎震后面也服下了花狱火。只有那些服下花狱火的人,才是千鸿一派的幸存者,但可悲的是,人数竟不足半百。
——紫星宫的花狱火是什么?
只要吃了就等于终身要受药物控制,成为紫星宫的傀儡。与其那样活着,更多人选择了死亡。
紫星宫通过花狱火,先后控制了四川水寨和云南千鸿一派。而陈晓卿和黎震,分别是他们在水寨和千鸿扶植起来的两名傀儡,对紫星宫惟命是从。
仅仅用了五十多天的时间,紫星宫的力量在西南一带逐渐强盛。
但这远远不够,因为长江上游,在紫星宫的意旨下,由水寨集结了大批船队,他们的目标好像是长江下游的江南地区。
东方,天翔门已经没落,如果紫星宫真的有意顺长江而下,那么他们的目标,必定就是地处杭州的天翔门,只要令天翔门也归顺紫星宫,那么整个东南沿海,也就尽在紫星宫的掌控之中。事态所逼,天翔门不会坐以待毙,和紫星宫的一场恶战已经迫在眉睫。
西方,武林中预感到危机出现的各个门派,纷纷聚集燕云山庄,各派使者先后拜访,已经达到数百之多。如果紫星宫继续东侵,他们将结成同盟,共同讨伐紫星魔宫。这是继三百年前,对鸿鹄教主郁辰铭一战后,武林白道自发组织起来的同盟力量。
北方,北岳世家本代当家人,也就是北岳司杭之父,当朝刑部尚书——北岳颜,也开始注意到紫星宫的苏醒。而来自朝廷另一方面东厂内阁的势力,也和紫星宫关系密切——在延惟中之子,延世蕃的引路下,南洋紫星宫北行的船队,已经离京城越来越近。如果让他们成功登陆,紫星宫和朝廷的关系,也必定变得错综复杂。
东方天翔,西方燕云,南方紫星,北方北岳。
牵一发而动全局。
这四大世家帮派之间,以前若干年的平衡,现在,却因为紫星宫的异动而开始变得微妙。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紫星宫身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悍然风波。
紫星宫立派三百余年,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的宫主,也从未向现在这样,可以在宫外随意走动。
可以说,现在的紫星宫已经不再低调,它们自己揭开了自己的神秘面纱。
——紫星宫究竟想干什么?
东西南北,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翌日,西楼二人随尹珉珉等人去了紫星宫,而黎雪、黎震、紫坎依然留在千鸿一派。
尹珉珉对岳凌楼的态度,由原来的敌视,转变为不闻不问、彻底忽视。
就西尽愁而言,他并不希望岳凌楼跟去紫星宫,一来是为了岳凌楼的安全着想,紫星宫危机四伏,并不安全;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如果让岳凌楼和红叶碰面了,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也肯定会被岳凌楼的眼光杀死。
但是,岳凌楼执意跟去也有他的理由——花狱火。
在岳凌楼离开水寨的时候,紫坤曾让他吃了一颗药丸。说是可以克制岳凌楼体内花狱火的毒性,在三十天内,花狱火不会毒发。而三十天后,如果不回紫星宫,会死。
算算时间,三十天的期限也快到了。虽然紫坤现在仍在四川水寨,但毕竟八宫主尹珉珉大婚降至,说不定她会回到云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马车上,岳凌楼看了西尽愁一眼。心想:如果不把他看紧一点,说不定会吃尹珉珉的亏!
回想起西尽愁和尹珉珉相见时,尹珉珉哭得淅沥哗啦的,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对西尽愁余情未了。虽然尹珉珉已经表态,无论西尽愁和岳凌楼怎样怎样都已和她没有关系,但岳凌楼始终觉得奇怪,对尹珉珉的退出更是感到不可思议。
反正,无论西尽愁怎么劝阻,岳凌楼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跟去紫星宫!
随行之人还有水零儿和紫兑。
水零儿没怎么说话,倒是小兑,一路上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没有营养的事情。从自己身边的趣事,一直说到风景天气。他虽然越讲越兴奋,但岳凌楼、尹珉珉、水零儿心里都装着其他的事情,没怎么搭理他。倒是西尽愁,一路上笑眯眯的,和小兑谈得开心极了。
其实,西尽愁是担心如果气氛僵硬下来,水零儿一提红叶的事情,自己就只剩死路一条了。所以才拉着小兑使劲讲话,不让水零儿有机会提红叶。但他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因为只要紫星宫一到,和红叶一见面,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想到这里,西尽愁不由得暗自愁苦,只盼车行慢点,晚点到达紫星宫,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做一下被鄙视和臭骂的心理准备。
但通常,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往往来得越快。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西尽愁已经看出四周的景物非常眼熟了。知道再过差不多一刻钟,他们就可以抵达紫星宫外的荒坟阵。
但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出现在西尽愁眼前的景色却格外奇异。
一条青色的石板路笔直延伸,一直伸向了竹林的尽头。路面不宽,马车不易通过,但四五人并肩通行却不难。石径两旁,种满紫竹,秆色紫黑,枝叶秀丽,幽雅别致。但所谓『竹径通幽』,乍看之下,总觉得这小径阴阴森森,幽深吓人。
跳下马车,望着眼前的景象,西尽愁纳闷了:「我们没走错路吧?」
水零儿也觉得奇怪,自言自语道:「这里应该是一片荒坟呀,怎么我才离开十天不到,就变成这样了?」
这时,小兑笑眯眯地为众人解释:「没错没错,就是这条路。只要顺着这石板路走下去,就是紫星宫了。这是主上的意思,她说以前紫星宫避世不出,才用荒坟阵,阻断外界的打扰。但是现在,紫星宫并不打算继续隐居下去,况且前不久,荒坟阵也被人破了……既然阵已被破,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主上索性下令拆除荒坟阵,把以前守墓地的僵尸也赶走了,移来紫竹,铺上石板,改成现在这样子。」
「原来如此。」听了小兑的解释,西尽愁也明白一点,但依然觉得奇怪。他也曾被困荒坟阵,知道那里的坟墓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千座,但没想到短短时间里,竟全被移除了,真是不可思议,也不知紫星宫人是怎么做到的。
这时岳凌楼问道:「到底是谁破了荒坟阵?」
小兑指了指一旁的水零儿,用眼神说『就是她哟。』
岳凌楼有些惊讶,望着水零儿,没有说话。他万没想到能破荒坟阵的人居然是她!难怪西尽愁当初说自己不是她的对手,现在看来,对方果然不是好对付的人物。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水零儿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要知道那荒坟阵的构造原理,很容易破解。大多数人被困,只因为认为那是坟墓,但实际上,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坟墓,而是由若干小虫组合在一起的,组合成了坟墓的形状,就像珊瑚一样。但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小虫是活的,他们会移动,从而让被困在阵里的人,辨不清方向。」
听到这里,岳凌楼不由皱眉。当初他只是发现那些坟墓是空墓,但万没想到坟墓竟是由虫子组成的。只要一想到那些坟墓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虫子,他就觉得非常恶心,头皮发麻。
水零儿继续道:「而控制那些虫的,是一种笛声。通过虫笛,可以指挥那些虫子改变排列。」
——虫笛?
岳凌楼一怔,蓦然想起他当初被困荒坟阵时的情形。
当时,也是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后,一辆无人的马车突然出现。那马车车轮像幻觉似的,从坟墓中间碾过,但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当时岳凌楼认为不可思议,就像撞鬼一样,但现在想来,却可以解释了。
是那笛声,让虫子们改变了排列,给马车让出一条道来。而马车过后,那些虫子又聚合在一起,重新组成了墓堆,所以才看不出任何痕迹。
水零儿踩了踩脚下的石板,阴冷地一笑,问小兑道:「如果我没猜错,这石板也是那些虫子构成的吧?虽然现在可以直通紫星宫,但只要虫笛一响,路面就会发生变化,把人困在里面,逃脱不出。」
「嘻嘻。」小兑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但从小兑的反应里,所有人都已看出,水零儿的猜测并没有错。通往紫星宫的迷幻阵并没有解除,而是由原来的荒坟,变成一条漂亮一些的石径而已。而紫星宫这样做,更是证明了一件事:他们并不打算继续隐蔽在云南,而是门户大开,等待各门各派、各方人物的造访。
以前,江湖中人最多只知道紫星宫在云南,但具体位置,却无人知晓。
但从现在开始,紫星宫不再是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幽灵门派了。他们把自己的大本营公诸于众,似是想用这种方法,宣告他们的重出江湖。
一入紫星宫,水零儿就把西尽愁拉到天市殿去了。
那是七宫主幽居的地方,殿内金光闪闪的,但却非常安静,平常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天市殿的常住人口,现在只有三名:七宫主、安然、红叶。
水零儿潜入紫星宫救红叶时,红叶不肯走,所以水零儿也在天市殿内住了一段时间。但一来实在无聊,二来气愤西尽愁这个当丈夫的人,居然在老婆快要生产时还不在身边,于是告别紫星宫,跑到外面去帮红叶把逮西尽愁回来。
水零儿在天市殿内住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对七宫主和安然的印象还算不错。
那两个人对红叶都照顾有佳,并且细心周到,知道自己是红叶的朋友后,对自己也非常友好礼貌。虽然水零儿一直对紫星宫没什么好印象,但后来却慢慢觉得,紫星宫里好像也不尽是那些冷血无情的人。虽然七宫主的性格冷冷淡淡,但水零儿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在关心红叶,所以红叶才放心把红叶留在紫星宫内。
西尽愁被硬拉到天市殿的时候,红叶已经睡着了。
七宫主和安然在听水零儿介绍了西尽愁的身份后,都悄然退出。但水零儿还不放心似的,留在房间内不走。她没有喊醒红叶,西尽愁也没有。他们都安静地注视着红叶的睡脸,心中各有所想。
和上次分离时相比,红叶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也许是因为怀有身孕的关系,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女人。她睡得很安静,没有颦眉,也没有任何表情。不知为何,西尽愁看着她,总觉得格外心疼。
红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但红叶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
如果告诉红叶真相,红叶是否承受得住?
如果告诉红叶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那么孩子真正的父亲,究竟又是谁呢?
由始至终,红叶没有发现西尽愁的到来。直到西尽愁起身退出房间,红叶也依然没有醒来。
后来,安然告诉西尽愁,红叶怀胎虽然短短三个多月,但目前种种迹象都显示,她即将临盆。虽然安然没有明说,但西尽愁也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是早产,这也早产得有些离谱!
安然道:「她现在一天要睡□□个时辰,而且只要睡着就不易醒来。她腹中胎儿也发育极快,快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但红叶的身体却越来越弱,有时还会出现假死状态,连呼吸都会停止。好像是那个孩子吸取了红叶的全部精力,在迅速成长。七宫主非常担心,怕红叶被自己腹中的胎儿害死……她也曾劝红叶堕胎,但却没有成功……红叶好像非常喜欢自己腹中的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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