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停定,江晗头也不回地下车。

时衾望着他的背影,执拗而倔强,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愧疚。

但很快这一点愧疚就散掉了。

她对于感情方面,一向拎得清,喜欢就是喜欢,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也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时衾坐的这一趟公交属于城际公交,一直开到了快出京的偏远地界,再走就到了临省。

京郊的墓园。

比起城市里的高楼林立,墓园周围的风景要好得多。

如果死去的人还能感知的话,也能享受到美丽的山林风光。

时衾沿着台阶一层层往上。

工作日的下午,除了一个守墓人,墓园里没有其他生人,安静得瘆人。

最后她在一座墓碑前停下。

墓碑是合葬墓,葬着一对夫妻。

黑白照片里,男人女人的模样还很年轻,生年和卒年的数字相近得让人惋惜。

时衾弯腰,将玫瑰置于女人的照片下。

她从包里翻出纸巾,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动作极为缓慢,小心翼翼。

虽然她的表情平淡,一举一动里,却透着对死者强烈的哀思。

时衾很想对着墓碑说上一两句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都张不开口,仿佛有一块石头压在心里,一并堵住了嗓子眼。

不像是姐姐和其他来祭拜的亲朋,总是絮絮叨叨能说上许多。

时衾擦干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席地坐了下来。

青砖的温度冰凉,一直凉至她脊髓,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也带不来一丝暖意。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手机震动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时衾回过神,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喂。”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逝者。

“衾衾,是我,舅舅。”中年男人的声音敦厚老实。

“有事吗?”

时建业迟疑片刻,先是寒暄:“你去看爸爸妈妈了吗?”

“正在看。”

来回没什么意义的对话结束,一段许久的沉默。

时建业轻咳一声,道出来意:“哎,其实有个事,我本来不想说的,但你舅母非要我来问问你。”

时衾沉默不语,等他说完。

“最近她在网上看见美国有一起车祸案例,也是NGT的自动驾驶系统故障,赔了好多钱。”

“你舅母就想着,要不要试试再审,虽然当时只判了司机全责,但说不定现在能改判NGT那边也有责任。”

时衾听着听着,突然觉得烦躁。

“舅舅。”她轻轻开口打断,“能不能、不要在今天和我说这些。”

时建业羞愧:“哎,是是,都是你舅母,给我催烦了。好孩子,你多陪陪他们。”

时衾语气冷淡:“嗯。”

她挂了电话,将手机丢到一边。

傍晚的时候,京郊下起了雪。

时衾的腿坐麻了,靠在墓碑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淮宇科技公司。

傅晏辞给自己下午的工作安排得极满,一点闲暇没有。

终于最后一个汇报的主管从办公室离开,他无事可做,整个人靠在座椅里。

傅晏辞的目光投向办公室偌大的玻璃窗。

窗外的雪下得比上次更大,扑簌扑簌,洁白无暇。

明明是一片雪白,他的眼前,却时不时浮现出那一抹玫瑰的红,刺眼的红。

许久。

他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想通了。

要是连这点信任没有,以后可多的是他苦头吃。

傅晏辞倾身,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第一通嘟声响了许久,没人接。

他的眉心微蹙,又拨一次,食指在手机边沿轻叩的节奏愈快。

直到拨了第三通电话,对面才姗姗接起。

时衾在墓园里睡着了,手机震动将她叫醒,她浑身冻得僵硬,骨头和关节仿佛都冻在一起。

“在哪?”男人的声音低沉。

“……”时衾没吭声。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傅晏辞知道她不会说谎,遇到不想答的情况,就用沉默应对。

“在哪。”他降了两度音调,透着一股威压。

时衾抬眸,望向周围。

夜凉如水。

整个墓园漆黑,只能模模糊糊看清楚事物。

她将自己靠墓碑更近,仿佛冰凉石碑能给她温暖。

“京郊的墓园。”时衾小声地说。

闻言,傅晏辞愣了一瞬。

听筒处女孩的声音柔弱清冷。

“太晚了,我回不去,你能来接我吗?”

他皱起眉,轻叩手机的食指停了。

“在那等我。”

七八点的时候,正是北京晚高峰。

傅晏辞难得开车没有耐心,喇叭按了一路,超车也超得频繁。

遇到脾气大的司机,直接气得猛踩油门到他旁边,打开窗户就破口大骂。

“你大爷的,开豪车了不起啊——”操着一口纯正京腔的大爷怒道。

傅晏辞连余光都没分给他,目视前方,疾驰而去。

开车到墓园时,已经九点多,他一下车,扑面刺骨的寒意袭来。

郊区的温度比市区要低上几度,雪下得更大,积得更厚。

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傅晏辞眯了眯眸子,望向远处起伏的墓碑。

脑子里想的是希望时衾能聪明些,找个温暖的地方等他。

进入墓园时,经过一处小小的岗亭,四五平米大小,有一张单人床,里面住着守墓人。

守墓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脚边有个炭盆,他穿着军大衣,双手拢在袖子里,烤着火。

“这么晚还来墓地啊。”

守墓人拿出登记簿给他。

傅晏辞垂眸,看见了登记簿最后一排写着时衾的名字。

女孩的字体隽秀纤细,到访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

他双唇紧抿。

“说起来。”守墓人似想起什么,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同他讲,“中午来的女孩子,好像还没出来。”

一个人待久了,多少有些逮着人就说话的习惯。

守墓人喃喃道:“可怜哦,爸爸妈妈都没了,每年今天都要来这里坐一天。”

傅晏辞在登记簿上签字。

“多久了。”他问。

守墓人愣住。

傅晏辞抬眸看他:“她来了多少年了?”

守墓人反应过来,双手放到火盆上烤:“至少五六年了吧。再早不知道了,从我在的时候就看她来了。”

“一开始还很小呢,姐妹俩个,姐姐年纪大一些,这两年倒是就她自己了。”

傅晏辞:“……”

五六年往前推,那时候时衾只有十四五岁。

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的庇护。

突然想起之前时衾和他说,自己的名字不吉利。他当时没太在意,以为是玩笑,现在却明白是什么原因。

傅晏辞执笔的动作钝涩,艰难写完笔画。

傅晏辞踩在雪里,白雪松软,台阶一级一级,好像走不到尽头。

他一排排找得仔细,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人。

时衾整个人几乎被埋进雪里,只露出黑色的脑袋,缩成一团,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

他缓缓走近。

“衿衿。”傅晏辞轻声唤她。

男人的声音低沉,传入耳畔,于寂静之中格外清晰。

时衾动了一下,迟滞地抬起头来,迎着月色,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人。

傅晏辞的身形挺拔修长,将她整个人罩住,斜吹的雪也再打不到她身上。

“怎么不到岗亭等我?”傅晏辞问。

“腿麻了。”时衾说。

一整天没讲话,她的声音哑得不像样。

傅晏辞的眸色深沉,弯腰将她扶起来。

时衾咬着唇,完全站不住,身体全部压在他身上。

傅晏辞的胳膊被她抓住,隔着两层衣服,寒意都透了进来,天知道她在这里冻了多久。

“走得了吗?”

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站起来腿麻得更厉害,在冬天里,血液循环更加迟滞。

时衾脸皱成了一团,缓了半晌,摇摇头。

傅晏辞见状,索性把她背起来。

时衾的体重轻得不行,靠在他背上也能感觉到其中的纤细瘦弱,仿佛冻实了的栀子,脆弱易碎。

他背着时衾,站在墓碑前。

夜晚的光线昏暗,看不清碑上的字和照片,只有那一束玫瑰依然醒目。

傅晏辞对着漆黑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时衾就那么趴在男人的肩膀上,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源源不断传递给她,温暖而踏实。

她很害怕傅晏辞会问些什么,但他却什么也不问。

不问她来祭拜谁,不问她怎么了,也没有安慰。

那些她很怕听到的话,一句也没有。

快走到墓园门口时,多了几盏灯,光线逐渐亮起来。

“待到那么晚,都没有车了,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你要怎么回去?”

傅晏辞终于问了一句,语气不咸不淡,不太紧要的问题。

大雪天里,就算叫车也没人愿意来。

时衾脸颊贴在男人宽厚的背上,“那就陪他们到第二天天亮再回去。”

傅晏辞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心疼。

他双手箍着时衾大腿的手臂紧了紧,向上掂了一下,让她在背上待得更稳。

“要真这样,爸爸妈妈肯定在上面骂你了,给他们省点儿心吧。”

傅晏辞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明明她没有提起,他却知道了。

语气里不带有任何同情,甚至是轻描淡写,寻常得好像他们还活着那样。

时衾想起以前小时候,她放学调皮不回家,妈妈气得叉腰骂她的模样。

明明她以为已经被时间治愈了的情绪,就这样被傅晏辞一句话,又重新暴露出来。

时衾把脸埋进男人后背。

眼泪从眼角流出,一滴一滴渗进了男人西装布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