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衾一直很想去到极北。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北。
有终年不化的冰,将一切淹没的雪,干干净净,白得彻底。
朗伊尔城是世界上距离北极点最近的城市,极端严寒,最低气温能达到负三十多度,常住人口非常少,只有一千八百人。
北极圈内每年十一月会进入极夜,经历长达数月黑暗,唯有朗伊尔城灯火通明,在荒凉的白色大地之中,透出一丝生机。
时衾刚到朗伊尔城时,完全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找到住所安定下来后,便整日闲逛写生。
画了一幅又一幅的雪山远景,画到她有些腻了。
后来她无意在商店街闲逛,发现一家很角落的小店正在招租。
因为地处背街小巷,游客很难注意到,没有人会租那么一间店,所以店租也很便宜。
时衾想着除了公寓和在外面写生之外,还有个地方去,于是把店租了下来,重新做起她手工首饰的生意。
小店上一位租户做的是西装定制生意,留下了两张偌大的旧木桌,一横一竖摆在店里。正好一张用来摆放饰品展示,另一张作为她的工作台。
收拾工作台的时候,时衾翻出了一个旧首饰盒,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饰品,缠绕在一起。
在巴黎美院上学的那三年,她确实学习到了许多,再看自己以前大学时候做的饰品,就像是在看小学生画的画,稚嫩生涩。
她一件一件拿出来,在取出最后一个羽毛耳饰时,发现羽毛下盖着一串项链。
淡粉色的珐琅彩桃花坠子,时隔多年,颜色依然鲜艳。
是她和傅晏辞第二次见面时,戴的坠子。
时衾平时很少戴艳丽的饰品,那天却戴了,像是故意要吸引对方。
过去多年,脑子里的画面却依然清晰——
傅晏辞在她的脖颈上抚摸,指尖轻轻拨弄粉色桃花。
时衾敛下眸子,气她又不受控制想起早就该忘记的事情。
她阖上首饰盒,负气地将它丢进工作台最底层的抽屉里。
在朗伊尔城,时间仿佛变得很慢,人们悠悠闲闲地度过每一天。
她一点点地布置这间小店,从旧物摊淘来装饰摆件,在店门口挂上风铃,店里小而温馨。
小店位置偏僻,能走到这里的游客不多,每天三三两两的客人,对时衾来说刚刚好。
要是有再多的人,她就该烦了。
她的饰品价格定得不贵,设计又很精致独特,除了只来一次的游客外,倒是有了好些当地的常客。
随意地经营了一段时间后,时衾惊讶地发现,小店竟然开始挣钱了。
尽管她没花什么心思,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挣钱的这种感觉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开心的。
店里步入正轨的时候,苏圆圆和江晗来看过她一次。
自从时衾的毕业典礼之后,他们三个人像是形成了某种关系,以苏圆圆为纽带,联系在一起。
苏圆圆在国内著名会计事务所工作了半年,好不容易有一个休假,出来放松。
“以前我还说你不务正业,现在想想,你比所有人都聪明。”苏圆圆靠在店里的门框上,风铃被风吹得叮当响,远处的雪景美不胜收,仿佛人间仙境。
“毕业了也不急着工作,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这日子过得多爽啊,每天悠闲自在。”
不像她似的,本科加研究生耗费了七年的时间,进了会计事务所,和同事疯狂内卷,熬夜加班到凌晨,最后进了一趟医院,才发现自己被困局中,但是沉默成本已经让她无力改变。
时衾坐在工作台前,一边制作首饰,一边笑着听她抱怨。
苏圆圆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想到大学的时候就赶紧换赛道,跑去学美术的?”
念大学的时候感觉她对未来没有一点考虑,像是个幼稚的孩子,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了个所谓热门的专业,等出到社会才意识到问题,把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当作工作,有多么的痛苦。
时衾手上动作顿了顿,半晌,不咸不淡地说:“有人教我的。”
她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跟苏圆圆差不了多少,甚至比她想的还少。
从现在往回看,傅晏辞教她做的每一个决定,潜移默化里,让她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这一点上,虽然不情愿承认,她不得不感谢他。
“那你运气真好。”苏圆圆叹气,“怎么那会儿就没人教教我呢。”
如果有人提点提点她,她才不学什么狗屁金融。
时衾走了神,五金钳夹到了手,破了一块皮,血流了出来。
在旁一言不发,只看着她做手工的江晗站直起来,眸色一紧:“医药箱在哪里?”
时衾抽出两张纸巾,压在伤口上:“没有医药箱,没事,不要紧。”
江晗皱眉,看着血瞬间染红了的纸巾,转身出了店门。
苏圆圆看见他扎进雪里,一路跑远,进了拐角的药店,没一会儿就提着一个袋子出来。
江晗跑回来时,头上落了白雪,气息微喘。
他站在工作台对面:“手给我。”
时衾没动:“我自己来。”
“给我。”江晗难得对她不耐烦。
“……”时衾仰头,望着男人漆黑的眸子,微沉的嗓音,突然有一瞬的恍神。
她抿了抿唇,缓缓伸出手。
江晗的手指温热,包扎的动作生疏,几番拨弄,半天没好,反而让伤口又流血了。
苏圆圆看不下去,真是不会伺候人的少爷,却也没插手。
好不容易包扎好,时衾轻声道了句“谢谢”,态度依然是客气冷淡。
江晗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指腹来回摩挲,留恋刚才碰到女孩纤纤细手的柔软触感。
时衾的手受伤了,做不了活,三个人干脆拉来椅子,并排坐在小店里的橱窗边,看外面的大雪纷纷,行人渐老。
仿佛时间在这一瞬停滞。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对了,我之前给一家企业做项目,还碰到林乔了。”苏圆圆提及,“她现在可厉害了,当上了大公司的产品总监,我差点没认出来。”
林乔没有和他们一样读研究生,大学毕业就开始工作,现在发展比她们都要好。
时衾念大学的时候和林乔关系很好,不过等各奔东西之后,便很少联系了。
也不见林乔怎么发朋友圈,倒是难得听到有关她的消息。
听到苏圆圆聊起林乔,江晗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手机。
他岔开话题:“你的航班几点?是不是该去机场了?”
闻言,苏圆圆跳起来:“你不说差点忘了。”
她的休假时间有限,在朗伊尔城待不了几天就要回去。
江晗原本也是今天走,但因为纽约那边航空管制,航班被取消,改签了第二天的飞机走。
苏圆圆走了以后,只剩下江晗。
没了苏圆圆作为他们之间的调剂,时衾觉得店里气氛一下变得尴尬起来。
二月的朗伊尔城逐渐将要摆脱漫长的极夜,白天里有几个小时是微微亮的,只是在太阳真正来临之前,亮着的时间还是很短暂,此时窗外已经夜色沉沉,更添一分压抑。
时衾站起来,找了个借口,要关店回公寓。
江晗看出她的不自在,没点破,顺了她的意:“我送你吧。”
回去的路上,经过商店街,商店街比平时要热闹得多,来来往往的行人。
好像朗伊尔城总共一千多人,大半都聚集在此。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歌声,挪威语的歌缱绻温柔。
雪下得更大了,江晗怕她身上落雪,拿大衣替她挡雪。
时衾其实并不需要,室外温度零下十几度,雪落在身上也不会化。
但有人替她挡雪,总比没有好。
半路遇到一个卖花的小男孩儿,冲到他们面前,糯声糯气地说:“哥哥,给姐姐买枝花吧。”
江晗的目光看向时衾。
吃一堑长一智。
他现在比起以前,更加知道收敛,绝对不会再去做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事情,把选择权交给时衾。
她不要,他便绝口不提。
她要,别说一枝花,全世界的花都替她摘来。
时衾望着小男孩儿冻得鼻涕流下来,有些不忍心。
“买一枝吧。”她说。
江晗眼睛亮了一下,有些手忙脚乱,都忘了钱包放在哪里,上下摸了半天。
小男孩儿接过钱,笑嘻嘻地说:“祝哥哥姐姐情人节快乐。”说完,便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时衾一愣,才知道原来今天是情人节,难怪商店街里的人那么多。
她抬起眸,看见了江晗递到面前的红玫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收。
江晗见她久久不动,知道她是又想拒绝。
“喂。”他年少的热血未凉,一字一顿地唤她全名,“时衾。”
“都那么久了,能不能试试。”
江晗破罐子破摔,不报什么希望。
反正被拒绝了那么多次,再有一次,再有一次,让他的血彻底凉了也好。
“你不试试别人,就会一直觉得过去好。”
江晗至今难忘那一天,朝阳如血般殷红。
他从来没有见过时衾哭得那样伤心,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虽然时衾再也不曾提起她之前的男朋友,但他知道,她一直就没有从那一段感情里真正走出来过。
“……”时衾怔怔地看着他。
大雪纷飞,在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雪幕。
她的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见男人漆黑的头发,清朗的眼睛,透过他脸庞的轮廓,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时衾有一瞬间恍惚,她张了张口,鬼使神差的,应了一声“好”。
女孩的声音很轻,仿佛刚刚说出口,就在风里散了。
江晗却还是捕捉到了。
他不敢相信,瞬间又欣喜若狂,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不似以往的轻轻一拢,这次用力至极。
他们之间的那支玫瑰花都被夹烂了。
突然的亲密让时衾不适应,男人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气息,清凉好闻。
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什么也不去想。
情人节快乐啊。
图灵。
情人节这一天。
江瑾难得回国,带着新男友约了儿子吃饭,又怕和儿子单独相处尴尬,一起请了江家几个小辈。
明明是她请人吃饭,占了时间,还要问小辈们怎么不出去过情人节。
江瑾虽然问的是其他小辈,但真正提点的还是傅晏辞。
毕竟这里面,就他年纪最长,还不着急成家。
只不过她和自己的儿子疏远许久,连问这种事都要绕几个弯,不敢直接问。
傅晏辞懂装不懂,一声不吭,自顾自地切牛排,也没怎么去听他们聊天。
“我看江晗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非得挑情人节这一天公开,故意虐狗呢。”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
闻言,江瑾挑了挑眉:“他有女朋友了?给我看看。”
“就朋友圈里一张照片。”说话的小辈拿出手机,递过去。
江瑾看了一会儿,笑笑,然后转手递到傅晏辞面前。
“你看看你弟弟,动作都比你快,你也不知道抓紧点。”
傅晏辞皱眉,视线不经意扫过去。
江晗的朋友圈只有一张照片——
大雪里,一大一小的手,十指错落相牵。
女孩的手纤细白皙,指甲圆润,透着淡淡粉色。
那是他多么熟悉的手指,吻过不知道多少次。
现在被其他人牵在手里。
傅晏辞猛地推开椅子,发出突兀的声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包厢里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高速上,傅晏辞攥着方向盘的指尖泛白。
他拨通了徐启的电话,声音冷沉:“最快的时间帮我办好去挪威的签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