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行,梅森和傅晏辞一起。
梅森在飞机上看了傅晏辞自动驾驶系统的模拟测试数据,大为震惊。
尤其是看到他设置的芯片和各种硬件依然都是以前很旧的型号,更是意想不到。
软硬件在这十年发展飞速,要是换上新材料,这大概要赶超行业内所有的自动驾驶系统了。
傅晏辞从上了飞机就开始睡。
十二个小时的航程睡了全程,降落时才醒,大概是他这半年来睡得最长的一次觉。
等他一醒,梅森就忍不住问:“这里换成光导纤维的传感器不是反应更快?”
傅晏辞眼神里还携着倦意,情绪并不高。
睡着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当时在医院里见到时衾的情形——
八岁的小女孩。
当着家人的面时,坚强得一滴眼泪不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哭得像个泪人。
那时候他为什么能那么冷漠呢?
就那么坐在医院走廊冰凉的长椅上,看着她哭。
梅森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傅晏辞兴致缺缺地回答:“光导纤维的成本太高。”
梅森一愣:“不高啊,价格早降下来了。”
他以为是傅晏辞太久不接触业务,所以不了解的关系。
傅晏辞:“放在十二年前太高。”
那时候出于成本控制,他不会选择光导纤维的材料。
梅森不解地望着他:“这和十二年前有什么关系。”
哐当一声,飞机在地面降落,引起剧烈震动,美国驾驶员飞机开得豪放。
许久沉默,傅晏辞垂下眼:“我就想看看,那个时候,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人为失误,和系统无关。
这一句他曾经能够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在知道事故死者是时衾的父母时,变得不那么肯定。
出了机场,梅森回去看望家人。
傅晏辞直接去了NGT公司。
NGT是一家传统汽车企业,但十几年前,瞄准了还未兴起的电动汽车市场,成功转型,现在已经是美国市值头部的车企。
自动驾驶系统的实车道路测试需要很多天。
一开始测试人员还有些不情愿,不想浪费时间去测一个早就迭代多次的早期系统。
直到测试过程里,所有的数据和NGT经过多年更新迭代后的自动驾驶系统数据持平,或比之更高。
测试人员像是梅森一样,不可置信。
对傅晏辞这个名字,有了新的认识。
在NGT,他们就算没见过傅晏辞,但谁都听过这么一个中国名字。
傅晏辞在NGT任职期间,凭借一人之力,主导了几次技术革新,才让公司奠定了现在的科技实力。
测试期间,NGT公司的CEO马克来了许多次,想要他的系统源代码。
“马克,我们现在是竞争关系。”傅晏辞拒绝得直接,他为国内科技公司工作,不可能再帮NGT。
“这次道路测试,算是你还我的人情,忘了吗?”
上次NGT因为自动驾驶系统失控,召回了大批车辆,烂摊子没人有能力收拾,把傅晏辞请了回来。
知道不可能再有商量的余地,马克哈哈笑道:“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批了你的离职。”
道路测试持续了半个多月。
最后一天是傅晏辞要求的环境模拟测试。
模拟的是那一场事故。
当拿到模拟场景需求时,负责测试的主管愣了一瞬。
他是公司数年老员工,一看到需求资料里要复现的那场事故,就知道是什么了。
那是NGT自动驾驶系统上市以后的第一起事故,当年他为了调查事故原因,做了多次事故复现,记忆犹新。
因为是第一例事故,有特殊的意义。
后续公司只要更新了自动驾驶系统,都会模拟这次场景进行测试。
他做了那么多次事故重现,自动驾驶系统迭代了多次,没有一次是能够在撞到人之前停下的。
自动驾驶系统设计的初衷是用于辅助人类驾驶员,从而降低事故发生率。目前的技术发展,还没有到能够完全取代人类驾驶员的程度。
测试时,傅晏辞坐进了副驾驶,测试主管作为安全员,坐在驾驶座。
实验基地内,光线被调至最暗,模拟暴雨的水如注,砸在车顶,发出噼啪的声响。
仿佛就是那场事故——
醉酒的司机开了自动驾驶,昏昏沉沉,连路都看不清。
前面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傅晏辞垂眸,在幽暗车灯光线下,盯住手表表盘。
秒针咔哒咔哒在走。
走的是生死时速。
当时因为光线和天气缘故,自动驾驶系统难以监控到前方路面状况,当给出反应时,已经来不及。
9秒的时间。
本该能观察到前方行人的司机醉眼朦胧,什么也没有做,径直撞了上去。
车的速度很快,离人影越来越近。
测试主管也越来越紧张。
他的脚没有踩在刹车上,不自觉眯起眼睛,等着又一次撞上去。
突然,车猛地刹住。
测试主管整个人往前冲了一下,等他抬眼时,只看见了安安稳稳站在车前的两个假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车里近距离看清假人的脸,以往的每一次实验结束,假人都已经支离破碎。
基地的灯重新亮起。
参与测试的工作人员纷纷鼓起掌,谁都没想到,这次的碰撞测试能通过。
傅晏辞坐在车里没有动,凝视着前面的两个假人。
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假人的眼睛空洞,脸色惨白。
女性假人的手里,还拎着一盒生日蛋糕。
NGT在做事故现场还原时,真是事无巨细,在傅晏辞心脏上,精准地扎了一刀。
他怔在那里许久。
久到激动跑下车去看数据的测试主管走回来喊他。
傅晏辞回过神,面无表情地下车,不管后头祝贺的声音,径直离开了基地。
傅晏辞想起初见时衾,问她的名字。
时衾说她的名字不好,“衾”是裹尸的被子。
她该是有多难过,才会那么怪罪起自己,怪罪自己的出生。
傅晏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尽力些。
明明他有这个能力。
如果当时他再上心一点点,在模拟行驶测试时,对降低事故率的要求再提高些。
也许这场事故就不会发生。
他的小姑娘,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那么可怜,早早地失去了双亲。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时衾接到傅晏辞打来的电话,抱歉说他回不来。
她抿了抿唇,想生气,又舍不得朝他生气,只能语气故作轻松,表示理解。
挂了电话,心里只余下难以言明的失望。
她像是往常一样,捧一束玫瑰到了墓园,一个人在墓园里坐了一天。
好在今年的天气好。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温暖如春。
这么好的天气,多适合让爸爸妈妈见一见傅晏辞啊。
等下次吧,时衾想。
太阳自西快要落下,时衾脑袋枕在墓碑上,又睡着了。
她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叫醒。
“衿衿。”
男人的声音低缓沉沉。
“天快黑了,别在墓园待太久。”
时衾还在生气,不想理他。
“知道了。”她轻轻说。
挂了电话,她继续坐在地上不动。
没了阳光照耀,青石板的凉意隔着厚厚的衣服透了进来。
傅晏辞在老槐树下,目光沉沉,凝视远处墓园里的那一抹小点。
小姑娘不听话,嘴上跟他说知道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抗拒。
最后一班从墓园回市区的公交车快发车。
傅晏辞又打电话去催。
“回了吗?”
时衾觉得他可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连打了两个电话,好像是知道她不会乖乖回去一样。
她不会说谎,抿抿唇,老老实实地答:“没有。”
“快回吧,要赶不上车了。”
时衾不吭声,想说如果你在的话,她想陪爸爸妈妈多久就能陪多久了,不用担心回不去。
对面久久不回话。
“听到没有。”傅晏辞问。
时衾手撑在地上站起来。
因为起得猛了,她头晕目眩,不小心摔了一觉,额头磕在了墓碑旁的石柱子上,光听声音就觉得疼。
傅晏辞看见她摔跤了,眸色收紧。
“听到了。”时衾的声音如常,轻轻淡淡,“我回去了。”
傅晏辞沉默不语,明明她刚才摔得那样狠,却一声也没出。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揪得更难受了。
时衾手捂着额头,眼前还是一片白色,缓和了好久,才慢腾腾地往墓园外走,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
墓园的停车场里,停了一辆黑色轿车。
徐启坐在车里,迷茫地望向前方,看见时衾独自上了公交车离开。
明明傅晏辞从美国回来,下了飞机就赶来墓园找她,为什么出来时,两个人又不是一起。
隔了二十分钟,傅晏辞才从墓园出来,上了车。
徐启明显感觉到车内气压比来时更低,暖气也挡不住从后排传来的阵阵凉意。
一路沉默。
车返回,往机场的方向开。
江浙,普山寺。
这一天晚上在寺里守头香的人很多。
傅晏辞花了大价钱,抢了头香。
“早知道不叫你来了。”商寂看似生气,脸上的表情倒是不甚在意。
傅晏辞瞥一眼被他锢在怀中的女人,男人手腕上不离身的佛珠此时不见。
苏妙同费力挣扎,也脱不开商寂的胳膊,脸颊涨红,嘴唇上有被咬破的痕迹。
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她觉得屈辱,将头埋得很低,乌发挡住了脸。
傅晏辞淡淡收回视线,“你就别去佛祖面前惹眼了。”哪有扰了佛门净地的清净,还敢去上头香的。
寺中住持递来香。
傅晏辞只身进入空旷主殿。
商寂站在门槛外面,微微吃惊。
原本他以为傅晏辞就只是简单参拜,却没想到,从来不曾跪过谁的男人,竟然跪于佛前。
男人双眸轻阖,默念许久,不知所思所求为何。
傅晏辞所求只有一件。
求佛祖保佑,我的衿衿一生平安顺遂。
她会不停老去,直到死,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
而他将用一生去忏悔赎罪,为他过去的傲慢与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