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吃过晚饭,傅晏辞接到了老朋友梅森的电话。

梅森现在在京北大学执教。

他和梅森在美国时,常常联系,等回了国内,因为各自圈子不同,倒是难得一见。

“我邮件发了你一些资料,你现在有空能去查收一下吗?”梅森电话里说。

傅晏辞看一眼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小姑娘,起身进了书房。

“什么东西?”他先问。

“一场车祸的行车记录仪,我的学生之前找我帮她看看,有没有自动驾驶系统的责任,但我毕竟没你那么专业。”

傅晏辞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一条梅森几分钟前发来的信件,带了不少附件。

他点开其中的视频。

视频播了几秒钟,傅晏辞眯了眯眸子,短暂沉默,他缓缓开腔:“怎么这么久远的视频翻出来给我看,是想考验我的记忆力吗?”

闻言,梅森一愣:“你看过?”

傅晏辞淡淡地说:“NGT自动驾驶系统发生的第一起事故。”

“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梅森挠挠头。

半晌。

“傅。”梅森正色直言,“我的学生说她亲人是这起事故的受害者,我想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顿了顿,略显迟疑:“虽然这个系统是你架构的,但你现在已经不帮NGT做事了,能不能重新判断一下。”

梅森话里的意思隐晦,但他们彼此都懂。

在其位谋其职,那时调查出来的所谓真相,到底是利于NGT那一方的。

傅晏辞关掉视频,没有再看。

他的记忆力很好,更何况当年的视频和原始数据,他看了不下百遍。

“人为失误,和系统无关。”

倒不是他不肯承认错误,而是以事故发生时的天气状况来说,极端的暴雨,导致能见度极低,已经超出了当时自动驾驶系统的视觉识别能力上限,车祸难以避免。

自动驾驶系统是可以有效降低事故率,但不能所有的交通事故发生后,都来怪罪自动驾驶系统没有起效吧。

当年事故发生时,NGT公司受到了不少竞争对手的恶意攻击。

因为当时只有NGT率先做出来了自动驾驶系统并上市,而这一次事故,借着大众对人工智能深层的恐惧,被刻意放大。

傅晏辞作为系统架构师,被认定为是事故的负责人,首当其冲。

虽然案件发生在国内,但没有受到舆论引导,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了。

但在美国,说来可笑,曾经那些追捧他是少年天才的人,转头便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凶手,是杀人犯。

傅晏辞不太理解,也不怎么在意。

他那时候过于年轻,不到二十岁,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和他没关系的事情就是没关系,他并不因此感到内疚。

傅晏辞甚至觉得人类比机器愚蠢,会因为一次事故,否定自动驾驶辅助系统能够有效降低人类驾驶事故率的事实。

他没有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去对每一起交通事故负责。

“……”梅森一阵沉默。

“我知道了,抱歉。”他说,“我不该质疑你的判断。”

傅晏辞是他见过的人里面,极致聪明,极致理性的一个,注重事实和逻辑。

虽然看上去这样显得很冷漠,但是梅森知道,他不是会因为服务于NGT而歪曲事实的人。

傅晏辞抿了抿唇:“你刚才说,事故的受害者是你学生的亲人?”

梅森“嗯”了一声。

傅晏辞想起了当年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小女孩。

事故发生时,公司出于国外舆论的压力,要求他去医院慰问。

他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避开了家属,只草草看望伤者,便离开了。

算起来那个小女孩的年纪,差不多是该上大学了,和衿衿的年纪差不多大。

想来她应该是还没有放下对这起事故的执着,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想要追究自动驾驶系统的责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该有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

傅晏辞靠在椅背上,抬手盖住了眼睛,轻叹了一声。

“代我向你的学生道个歉吧。”

这话,反倒令梅森愣住了。

“傅。”

“这不像你了。”

换作以前,他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揽到自己身上。

“我不会替你去道歉的。”梅森说,“本来就不是你的问题。”

梅森没想到,之前舆论压力那么大的时候,他都没有道过歉,时隔十二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他是最不可能愧疚的人。

挂了电话,傅晏辞在书房里又待了五分钟才离开。

客厅里,时衾趴在沙发扶手边,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地在看玻璃鱼缸里的机械鱼。

每次给鱼喂食,她最积极。

傅晏辞眼神柔软下来,走了过去。

“少喂一些,别撑坏它。”他玩笑道。

时衾抬眸看他一眼,又拿了一块鱼食丢进去。

“它和其他鱼比,也就这么一点儿值得高兴的事儿了,不用担心被撑坏,还不让它想吃就吃。”

傅晏辞轻笑,在她旁边坐下,就那么看她喂鱼。

小姑娘撅着个嘴,满脸天真娇憨的模样。

时衾扭头问他:“对了,这条鱼它有名字吗?”

傅晏辞愣了愣,垂眸沉思前事。

许久。

他答道:“七秒。”

闻言,时衾一怔,似也在想什么。

“这么巧,我小时候养过一条鱼,也叫七秒,后来不小心被我弄丢了。”

时衾没想到他们起名都能起到一起去。

也可能七秒这个名字并不算特殊,含义来自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小姑娘随口一句话,傅晏辞的眼皮却倏地掀起,脑子里的一根弦莫名绷紧。

“丢哪了?”他的声音沉沉。

时衾抿了抿唇,想起那个混乱的一天。

她轻声地说:“丢医院了。”

时衾捏起一颗鱼食。

小小的金属块跌进水里,缓缓下沉。

傅晏辞脑子里的弦也一下断了,后背发凉。

恐惧成真。

时衾眨了眨眼睛,注意力一直放在七秒身上,小小的机械鱼肚子里含了一颗圆滚滚的金属球,游动起来笨拙又可爱。

等她回过头来时,才发现客厅已经没了傅晏辞的身影。

走廊里传来书房门被阖上的声音。

她没怎么在意,继续喂食,一下一下叫着机械鱼的名字。

“七秒。”

“七秒乖。”

——“七秒。”

——“七秒乖。”

——“我们乖乖的,爸爸妈妈就会回来了。”

小女孩蹲在医院的走廊,小小一团,怀里抱着一只饭碗大的玻璃鱼缸,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可怜无助。

她一声一声唤着鱼缸里的那一只金鱼。

眼泪像珍珠,啪嗒啪嗒落进水里。

傅晏辞整个人摔进座椅,脑海里这一幕不停反复上演。

明明已经模糊的记忆,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小女孩哭得湿漉漉的眼睛,缠结在一起的睫毛。

像是利刃,捅穿了他的心脏。

他觉得手脚发麻,浑身仿佛失去知觉。

傅晏辞一向自负,知道他和时衾未来也许有变故,但就算有变故,他也会把变故的苗头一根一根掐掉。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变故,在过去就已经埋下。

如今已经盘根错节,扎根串连。

时衾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凌晨十二点。

傅晏辞自从进了书房,已经四个小时没有出来。

她一开始以为是工作,但平时如果要工作太晚,他十点多就会出来告诉她一声了,今天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时衾踱步到书房前,敲了敲门。

叩门声仿佛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她眉心微蹙,犹豫片刻,拧开了门把手。

书房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烟味,充盈了整个室内。

天知道他抽了多少烟。

时衾被呛得一阵咳嗽。

听见咳嗽声,傅晏辞回过神来,抬眸,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

他眼睫振动,站起来,打开了窗户散味道。

“抱歉。”男人的声音低哑。

时衾明显感觉到他心情不好,不然也不会在书房里不开灯抽烟。

以前傅晏辞在家时,从来不吸烟的。

时衾不知道他是突然怎么了,以为是和他晚上接到的那个电话有关。

工作上的事情,她很少过问,问了也不懂。

时衾走到窗边,抱住男人的腰,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安慰。

女孩的身体贴至他的后背,傅晏辞整个人瞬间僵硬,站在那里许久没动。

时衾脸埋进他的背上,像是乖巧的小猫蹭了蹭。

“很晚了,睡觉吧。”

她的胳膊环住男人精瘦的腰,两只手伸进他衣服里面,没了布料的阻碍,和她掌心相贴的肌肤,滚烫炽热。

傅晏辞没想到她突然撩拨,脑子里的思绪还没收拾干净。

他隔着衣服,摁住时衾在他的后背来回抚摸的手。

“别闹。”男人的嗓音愈加嘶哑。

时衾歪着脑袋,觉得他心情可能是真的不好,平时哪有轮到她主动的时候。

好不容易她主动一次,还被拒绝了。

她故作不知,眨了眨眼睛,抱他抱得更紧。

“我闹什么了?”

女孩柔软的手指沿着他的脊骨下划。

傅晏辞倒吸一口冷气,克制瞬间全无。

时衾的背抵在窗台。

隔着一层纱帘,室内漆黑,什么也看不清,纱帘的布料摩挲她细腻的肌肤。

时衾后悔极了,求饶也没有用。她刚呜咽出声,嘴巴就被人捂住。

眼角下那颗小痣,悬悬欲坠。

泪珠落了出来,仿佛晶莹的珍珠,划过那一颗小痣。

时衾闭上眼睛,觉得今天傅晏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狠劲。

好像要把她融入骨血。

好像他会失去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