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
多年前,当查先生因心脏重病入院,你在远方关怀,来信问我一切时,我将过程像写武侠小说般,记下查先生与病魔大打三百回合报告给你听。这次心情沉重,多方传媒要我写一些或说几句,我都回绝了,不过在这里我把这几天的事写信给你,当成你也在查先生身边。
查先生已在养和医院住了两个月,两年来已进出多次,家人对他即将离开做好了心理准备,到底是九十四岁了,要发生的事,在中国人说来,已是笑丧。
二〇一八年十月三十日那天,查传倜来电,说爸爸已快不行了,赶到养和病房,见查先生安详离去。这段时间最辛苦的是查太,她对查先生寸步不离,好友们劝她旅行当然不肯,连去澳门半天也放不下心。查先生这么一走,遗下的一切都由她坚强打理,我们作为朋友的,一点也帮不上忙。
十一月六日在山光道的东莲觉苑替查先生做头七,去了才知道跑马地还有那么一间古老和庄严的建筑,是何东夫人张莲觉在一九三五年建立,已被指定为香港法定一级历史建筑,寺中有胡汉民和张学良写的对联。仪式由法师们主持念经,各人分派一本厚厚的经书,原来要从头念到尾,这一念,就是几个小时,我不知死活,穿得单薄,冷得个要命,家属们一直守灵,我最后由张敏仪陪同下早退。敏仪这些日子都在香港,所有仪式都出席,很够朋友。
再得查太电话,说要我写横额,我当然不会推辞。怎么写,要我和主办花卉事务的国际插花艺术学校校长黄源喜联络,黄先生说用日本纸,我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日本月宫殿,是我最讨厌的白纸了,但已不是争辩是否用宣纸的时候,照听就是,写些什么?用倪匡兄想出来的“一览众生”。很多人不明白,倪匡兄也写了一张字条给查太,解释这是查先生看通看透了人间众生相,才有此伟大著作。
旁边的一副对联,是从查府拿到灵堂来的那对“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当成挽联。灵堂放满何止万朵的白花,按查太要求,以查先生最爱的铃兰花为布置的主花。铃兰花英文为“谷中百合”(Lily Of The Valley),又有“圣母之泪”(Lady Tears)和“天堂梯阶”(Ladder To Heaven)之名。黄源喜说此花甚少在丧礼上使用,当今也非当造季节,那么多花,找来不易,我在进口处还看到开得很大朵很难得的荷兰牡丹,漂亮之极。据黄源喜说,这回查先生的丧礼,是五十年来最美丽和做得最艰难的一次。
花是另一回事,难得的是排到出大街的花牌,是空前绝后的。马云不但在守灵及出殡来了两次,送上的“一人江湖,江湖一人”对子,很有意思。我在头七时已得教训,穿多几件衣服,哪知还是那么冷,隔日送殡更冷,可能是我坐的地方对着冷气的关系,或者是因为死人,非冷不可,九十岁的名伶白雪仙也在灵堂上冒着寒冷坐得甚久才离去,看到家属们一直不停地守着,更知不易。
最反对的是中国人的葬礼中,亲友们前来拜祭,上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之后,家属还要谢礼,来的人有时三五,有时一人,每次都要站立还礼,至亲好友另当则论,阿猫阿狗也要还礼一番,甚是多余,建议今后在来宾签名处设一管理,集齐六人以上才上前拜祭一次,不必让家属那么辛苦,我也是过来人,我知道。
朋友们来送查先生,都只是三鞠躬,俞琤最为有心,她行的是伏身跪拜之礼。来时一次,走时再跪地一次。
默默然坐在一角,没人理会的是刘培基,他本来长住曼谷,我问怎么回来的,他说那边住得虽然舒服,但是医生还是香港的好,年纪大了应该回来住,他现年已有六十七岁了,在四十岁生日时,查先生曾经写过诗送他,他也一直以查哥哥称呼查先生。刘培基向记者说过,一生人没什么遗憾,只遗憾走的好朋友太多,家里都是他们的遗照。
葬礼上有纪念册送给亲友,册上最后一页,记载了《神雕侠侣》中的一句话:“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十一月十三日那天,一众亲友从殡仪馆出来,分车到大屿山宝莲禅寺海会灵塔火葬,称为“荼毘大典”。与一般电子点火油渣燃烧的不同,这里用的是柴火,整个过程要花八小时才能完成,中途更要加柴助燃,事后由高僧收集骨灰和舍利子。
燃烧时发出浓烟,我们各得檀香木一块,排队走过火葬炉,把檀木扔进洞中。张敏仪因眼疾,要不断滴眼药水,这次也不顾烟熏痛楚,将整个礼仪行完。
再坐两小时的车,经弯弯曲曲的路,从大屿山回到市区,查太在香格里拉设五桌解秽酒,宴请宾客。其中有一洋人朋友,问我是否吃斋,我回答丧礼后,需吃鱼吃肉,没有禁忌了。洋人又问这是为什么,我说什么叫世俗?人家做什么,我们就跟着做什么,这就叫世俗。
再谈。
蔡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