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道路上,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挖掘墓穴,看见平坦的地面上给人挖出一个深坑,感觉很不可思议。姐姐坐在厨房炉火边椅子上的身影,日夜萦绕着我。我无法想象,厨房里没有了她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不复当初的感觉了。近来,我很少想起她,甚至从未想到过她,现在却产生了一种极其奇怪的念头,时而觉得她会在街上迎面朝我走来,时而觉得她马上就要来敲我的门。她从未来过我的房间,可这里马上就弥漫着一股死亡的空虚感,我似乎时时都能听见她的声音,看到她的面容和身影,仿佛她依然活着,常来我家里。
不管我的命运如何,回想到姐姐,我都不可能有太深厚的感情;然而,即使我对她感情不深,对她的死,却还是深感震惊和遗憾。在这种心情的影响下(也许是为了弥补对姐姐没有感情),我愤愤不平,恨极了那个袭击她的凶手,就是因为他,姐姐才受了那么多苦。我感觉,只要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凶手是奥立克或是其他什么人,我一定会对他们穷追不舍,定要报这个仇不可。
我给乔写了信,安慰他,并向他保证我一定去参加葬礼。之后几天,我便是带着上述的心情度过的。到了葬礼的那天早晨,我一大早就动身,在蓝野猪饭庄下车后,时间还很富余,可以步行前往铁匠铺。
又到了夏天,天气十分晴好。我信步而行,小时候凄惨无助、姐姐动辄便教训我的情形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里。只是如今想来,往事纷纷变得轻柔和缓,就连那根挠痒棍的边缘也不那么锋利了。此时此刻,路边的豆荚和三叶草沙沙作响,低声告诉我的心,将来有一天,若是其他人走在阳光下回想起我,心里也会充满柔情,只会记得我的好。
老房子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看见特拉布公司的人正在那里料理丧事。正门边站着两个人,他们身穿丧服,样子滑稽可笑,各神气十足地拿着一根缠着黑色绷带的拐杖,仿佛那玩意儿能给人带来安慰似的。我认出其中一个以前是蓝野猪饭庄的马车夫,有一天上午,一对年轻的夫妇举行完婚礼坐他的马车回家,可他喝醉了,用两只胳膊抱着马脖子,弄得马车左摇右晃,那对小夫妻被甩下马车,掉进了锯木坑中,那之后,饭庄就将他解雇了。村里所有的孩子和大多数妇女看到这两个人身着丧服守在门口,又看到家里和铁匠铺都关着窗户,都交口称赞。我走到门口,其中一个守门人(就是那个车夫)敲了敲门,那意思好像是我伤心欲绝,被折磨得筋疲力尽,连敲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另一个身着丧服的守门人(此人是个木匠,有一次他和人打赌,一口气吃了两只鹅)打开门,带我去了普天下最好的客厅。在里面,特拉布先生占用了普天下最好的餐桌,所有的活动桌板也都装上了。他别了一大堆黑色的别针,似乎要把这里布置成一个黑色的集市。在我走进去的时候,他刚在一个人的帽子上缠好长长的黑布,弄得那帽子看来活像个非洲的婴孩。见我来了,他伸手要我的帽子。但是,我一来误解了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二来不懂如何应对这种场合,便十分热情地和他握起手来。
可怜的乔一个人坐在客厅的上首位置,他穿着一件很小的黑色斗篷,系带在他的下巴下面系成了一个大蝴蝶结。他是死者最近的亲属,显然是特拉布安排他坐在那里的。我俯下身,对他说:“亲爱的乔,你还好吗?”他说:“皮普,老朋友,你是知道的,她生前长得挺好看的……”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再也说不下去了。
毕蒂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显得非常整洁和端庄,她安静地走来走去,一直在帮着料理丧事。我和毕蒂简单说了几句,我心想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便走过去坐在乔的身边,开始琢磨姐姐的尸体停放在房子的什么地方。客厅里弥漫着甜糕的香味,我四处张望,想看看那张摆放着茶点的桌子在哪里。等我的眼睛习惯了屋内暗淡的光线,我才看到那张桌子,只见上面摆着一个切开了的葡萄干蛋糕、几个切开的橙子、三明治和饼干,另外还摆着两个玻璃酒瓶,我知道那两个酒瓶向来只做装饰,从未见有人用过。不过现在一只酒瓶装满了葡萄酒,另一只装的则是雪利酒。我走到桌旁站定,才看到那个卑躬屈膝的彭波乔克穿着黑色斗篷,戴着足有几码长饰带的帽子,正一面往嘴里塞东西,一面做讨好的动作来吸引我的注意。一见自己成功了,他就朝我走过来(呼吸中散发着雪利酒的气味,嘴边都是甜糕屑),压低声音说:“可以吗,亲爱的先生?”说完便和我握了手。接着,我见到了哈伯夫妇,哈伯太太在角落里哭得泣不成声,那样子倒也符合这个场合的气氛。我们这些人都要去送葬,于是依次让特拉布给我们缠上黑布,弄得怪模怪样的。
“我的意思是,皮普,”乔低声对我说,当时我们正按照特拉布先生的吩咐,两两一排在客厅里站队,简直就像准备跳一种可怕的舞蹈,“我的意思是说,先生,我本来想着只叫上三四个愿意出力的朋友,我们一起送她去教堂墓地,但有人说这么做,邻居们会看不起的,觉得我是在应付。”
“各位,请把手帕拿出来!”这时,特拉布先生用办丧事的沉重语气喊道,“各位,请把手帕拿出来!准备出发了!”
于是,我们都把手帕贴在脸上,好像我们的鼻子在流血似的,两两鱼贯而出。我和乔站成一排,毕蒂和彭波乔克站成一排,哈伯夫妇站成一排。我可怜的姐姐的遗体早已被从厨房门抬了出去。按照丧葬仪式的章程,六个抬棺材的人必须罩在一个恐怖的黑色天鹅绒白边外罩下面,被弄得呼吸不畅,什么都看不见,看起来就像一个长着十二条人腿的瞎眼怪物,在两个守门人的引导下(也就是那个车夫和他的同伴),拖着脚慢吞吞地走着。
不过,乡亲们对这样的安排都赞不绝口,我们一路穿过村子,所遇之人无不大加称赞。年纪轻、身体壮的人不时地猛冲急奔,挡在我们的去路上,有时还抢占有利的位置,伺机拦截我们。在这种时候,他们中间那些比较活跃的人一看到我们出现在他们所在的拐角,就兴奋地大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就差朝我们欢呼了。在这一路上,厚颜无耻的彭波乔克实在招人讨厌,他走在我后面,没完没了地巴结献媚,时而整理我飘动的帽带,时而抚平我的斗篷。还有件事也弄得我心烦意乱,哈伯夫妇表现得不可一世,仿佛能成为这样一支体面队伍的一员,就是超群过人,可真自命不凡。
“各位,请把手帕拿出来!”这时,特拉布先生用办丧事的沉重语气喊道,“各位,请把手帕拿出来!准备出发了!”(第275页)
走着走着,大片的沼泽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河上船只的风帆也逐渐进入了眼帘。我们走进教堂墓地,来到我从未谋面的父母的墓旁,他们的墓碑上写着:纪念本教区已故居民菲利普·皮利普暨上述者之妻乔治亚娜。在那里,姐姐的遗体被悄无声息地下入墓穴,云雀在姐姐的墓穴上方唧唧歌唱,微风把云和树的美丽阴影投射在姐姐的墓穴上。
至于彭波乔克在死者下葬期间的行为,我只想说,他所做的一切无不是在巴结我。后来牧师诵读《圣经》中几段崇高的经文,提醒人们人之一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没人能永生不老。我却听到他一再咳嗽,那意思像是在说,世事无常,有个年轻人就意外地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从墓地回来,他竟恬不知耻地告诉我,要是我姐姐能知道我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荣誉就好了,甚至暗示说,只要能得到这么光彩的荣耀,她就是死了也值得。然后,他喝光了剩下的雪利酒,哈伯先生也喝起了葡萄酒,他们两个倒聊了起来(后来我才明白,办丧事时这是常见的情况),仿佛他们与死者不同,属于另一个种族,是臭名昭著的老不死。最后,他跟哈伯夫妇一起离开了,我敢说他一定会去快活三船夫酒馆玩乐一个晚上,向酒客吹嘘他是我小时候的大恩人,没有他的栽培,我就不可能交上好运。
他们三个走了,特拉布带着他的手下人(没见那个小伙计,我找了半天没见到他人)把他们那好似哑剧表演道具的东西塞进几个袋子里,也走了,这时候,家里才感觉清静了许多。很快,我、乔和毕蒂便一起吃了一顿冷餐。但我们是在普天下最好的客厅里吃的,而不是在厨房。乔对刀叉、盐瓶等的使用非常讲究,我们也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拘束。不过晚饭过后,我让他点上烟斗,又陪他在铁匠铺周围转了转,接着,我们一起坐在铁匠铺外面的大石块上,才感觉自在了一些。我注意到,葬礼结束后,乔换了一身衣服,介于礼拜日礼服和工作服之间,我这亲爱的朋友才看起来舒服自然,又是他自己了
我问他是否可以睡在我自己的小房间里,他听了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觉得,自己能提出这个要求本就很了不起。夜幕降临时,我找了个机会和毕蒂到花园里聊了一会儿。
“毕蒂,”我说,“发生了这种叫人悲伤的事,你应该早点儿写信告诉我。”
“是吗,皮普先生?”毕蒂说,“我要是那样想,早就写信给你了。”
“毕蒂,我说我认为你应该早想到写信给我,这话并没有什么恶意。”
“是吗,皮普先生?”
她非常安静,整个人是那么整洁、善良又美好,我不希望再把她弄哭。她走在我身边,我看了看她低垂的眼睛,便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亲爱的毕蒂,我想你现在很难留在这里了吧?”
“是的!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皮普先生。”毕蒂说,语气中带着遗憾,却仍然平静而坚定,“我已经和哈伯太太谈过了,我明天就去她那里。我希望我们能一起照顾盖格瑞先生,直到他的心情平复下来。”
“你打算怎么生活,毕蒂?如果你需要钱……”
“我打算怎么生活?”毕蒂插话进来,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脸上泛起一阵红晕,“那我和你讲讲吧,皮普先生。这里正在建造一所新学校,快建成了,我正努力谋个教师的职位。我可以找村里的乡亲们推荐我,但愿我自己也能勤勤勉勉,保持耐心,在教别人的同时也教自己。你知道的,皮普先生,”毕蒂抬起眼睛望着我的脸,微笑着继续说,“新学校可不像旧学校,不过好在来到这里以后,我从你那里学到了很多,你走后,我也有充足的时间进步。”
“我认为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进步的,毕蒂。”
“啊!只是我人性中不好的一面改不好了。”毕蒂喃喃地说。
这与其说是一种责备,不如说是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好吧!也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于是,我和毕蒂又走了几步,默默地看着她低垂的眼睛。
“毕蒂,我还不知道姐姐去世的经过呢。”
“可怜的人,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她一连四天都很不好,最近她的情况其实好转了一些,并没有恶化。在她去世的那天傍晚,正是下午茶时间,她突然清醒了,还非常清楚地喊了一声‘乔’。她当时有很久都没说过话了,我立马跑去铁匠铺把盖格瑞先生叫了回来。她朝我做手势,意思是要他紧挨着她坐下,还要我拉起她的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把她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她还把头靠在他肩上,看起来非常满足。过了一会儿,她又喊了一声‘乔’,说了句‘对不起’,接着又喊了一声‘皮普’。之后,她再也没有把头抬起来,过了一个钟头,我们发现她已经走了,就把她放回了她自己的**。”
毕蒂说着眼泪直往下流,而渐渐暗下来的花园和小路,刚刚出来的星星,在我眼里也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姐姐遇袭的事,现在还是没什么发现吗,毕蒂?”
“没有。”
“你知道奥立克怎么样了吗?”
“看他衣服的颜色,我想他一定是在采石场工作。”
“这么说,你见过他了?你怎么一直盯着小路上那棵黑乎乎的树?”
“在她去世的那晚,我看到他就站在那里。”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吗,毕蒂?”
“不是的,刚才我们来这里散步,我还看到他在那里。没用的。”我闻言便要去追。毕蒂忙拉住我的一只手臂,说道:“你知道我不会欺骗你的,他刚走,这会儿已经不在那里了。”
发现那个家伙还在追求她,我的心里再度涌起了莫大的愤慨,对他真是恨之入骨。我这样告诉了她,我还说,不管花多少钱,不管费多大的事,我都定然要将他赶出这片乡村。她慢慢地引导我,劝我消了火气,让我温和地说话。她告诉我,乔非常爱我,从来不抱怨,但她没有明说乔从未埋怨过我一句。她也不需要这么说,我很清楚她的意思。她还说,乔打铁的手艺好,从不多嘴多舌,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总是认真地履行人生的职责。
“说实在的,再怎么夸他也不为过。”我说,“毕蒂,我们必须经常谈谈这些事,以后我也会常回来。我不会丢下可怜的乔不管的。”
毕蒂一句话也没说。
“毕蒂,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听见了,皮普先生。”
“别叫我皮普先生了,听来怪刺耳的,毕蒂,我想问问,你不搭理我,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毕蒂胆怯地问。
“毕蒂,”我说,摆出一副站在道德高点的态度,“我一定得问问,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么做?”毕蒂说。
“好了,别学我了。”我反驳道,“你以前从不学我的,毕蒂。”
“以前!”女佣说,“皮普先生!你还提以前!”
好吧!想来这个话题也不宜再谈了。又在花园里默默地转了一圈后,我把话题重新引回到了正题上。
“毕蒂,”我说,“我刚才说我要经常到这里来看望乔,你听了也不说话。求求你了,毕蒂,告诉我为什么。”
“那么,你肯定你会经常来看他吗?”毕蒂问,她停在狭窄的花园小径上,用清澈诚实的眼睛在星空下看着我。
“老天!”我说,仿佛发现这个话题已经说到头了,不能继续追问毕蒂了,“这还真是人性中非常恶劣的一面!请不要再说了,毕蒂。你的话真让我大吃一惊。”
在吃晚饭的时候,出于这个极有说服力的理由,我一直和毕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接着我上楼去我住过的小房间,也是尽可能摆出一副威严的气势与她道别,我心想,白天送葬去了教堂墓地,晚上我摆出这种气势,也是理所当然。夜里我睡得不好,甚至一个钟头要醒来四次,于是我开始琢磨毕蒂是多么不近人情,她对我是那么不公,给我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
我原本就定好一大早返回伦敦。我早早地出了门,悄悄地从铁匠铺的木窗朝里看了看。我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一直看着乔。他已经开始做活儿了,满面红光,看起来身体健康,浑身都是力气,好似在他的一生中,总有一轮灿烂的骄阳守候着他,这会儿,就有灿烂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呢。
“再见,亲爱的乔!不,别擦了……老天,黑就黑吧,把你的手给我!很快我会再来看你的,我会经常来的。”
“你要快点儿来呀,先生。”乔说,“也要经常来呀,皮普!”毕蒂在厨房门口等我,手里捧着一杯新鲜的牛奶和一块面包。“毕蒂,”我说着把手伸给她,“我没有生气,但是我很伤心。”
“不,别伤心。”她十分感伤地恳求道,“要是我不够大方,那就只让我一个人伤心吧。”
我启程上路,雾又升起来了。如果薄雾像我猜想的那样是在告诉我,我不会回来看乔,毕蒂说的全是对的,那我只能说,薄雾说对了。